曹五青筋暴起,右手捏得紧紧的,好像立刻要将薛老夫人的脑袋捏碎一般。
打蛇打七寸。
承认自己的无能和低贱,这就是曹五的梦魇。
曹五穷其一生,不过就是想让别人看到他而已。
“你放屁!”
曹五大声吼叫出来,“你放屁!我不平庸!我不平庸!我把你女儿杀了!我把你孙女卖进了宫!我让她一辈子都为奴为仆,一辈子都低人一等!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么会平庸呢!我成功暗杀了北疆的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没猜到吧!都猜不到吧!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平庸!?”
第四百一十七章 滚油(下)
含钏板着一张脸,身形轻轻向后靠,看向曹五的眼神充满了嘲弄与讽刺。
姜还是老的辣。
薛老夫人稳稳把握住了谈话的节奏,从一开始就引诱着曹五一点一点向下沉沦,一寸一寸击破曹五的防线,直击他最脆弱最彷徨最恐慌的那一处,再带出曹五的恐惧、不甘和怨怼...
在马车上,含钏问薛老夫人,可是需要将另一处别院里禁足的曹含宝带出来,也算作是威胁曹五的人质。含钏看到薛老夫人嘴角翘了翘,满带讥讽,“若是他还在意妻儿后嗣,又怎么会即刻跑得无影踪?我能理解他争权夺利之心,可抛妻弃子、残喘独活这一点,是我最为唾弃的。”
也是。
若真在意曹含宝和远在江淮的儿子,曹五又怎会一溜烟地跑了?
含钏轻轻眯了眯眼。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接连不断地打在屋檐与墙角。
“咚咚咚——”
“咚咚咚——”
也不知是雨滴砸落的声音,还是..含钏睁开眼看向曹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心跳。
曹五惊觉失言,独眼瞪得很大,隔了很久,“啐”了一声,吐出一口带有血水的唾沫,“妈的...”曹五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在或老实巴交、或歇斯底里的面孔之后,是无尽的颓靡和放弃防备,“人是我杀的...不过,我赌你们,不会把我交到官府...”
曹五“锵锵锵”地笑出声,“我到了官府,曲家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哪里都是一个‘死’字,可你们现在还不想我死...至少,你们想我死在曹家人手里..你们要拿我的血去祭奠枉死的十月和华生...所以你们现在不仅不会把我交给官府,还要保护我,保护我不受曲家的追杀..”
曲家?
含钏猛地抬起头,侧眸想了想。
是的了。
怎么可能和曲家没有关系?
恐怕曹五逃窜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曲家!
曲家暗自将曹五送回其西北老巢,蛰伏数月,曹五对曲家而言,除了姓曹,再没有别的用处。而在余氏沉塘后,曹家已修书一封回江淮老宅,将曹五早就从族中革除,也就是说曹五在官面上早已和曹家没有任何关系!他做的所有事都和曹家无关!
至此,曹五对曲家而言,连这点用处都没有了。
可好好一个人,总有他能干的。
出身漕帮的曹五狠辣多疑,且有几分功夫傍身,做曲家可有可无的打手,倒是个好料子。
换个思路想,也就是说,北疆方大人遇刺,背后黑手是曲家?
为什么要刺杀方大人?
北疆已经被重新洗牌,曲家就算还有势力在北疆,也只是死去的百足之虫,又有何惧?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贸贸然刺杀圣人派遣北疆的朝臣?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
除非,方大人非死不可?
曲家为什么一定要方大人死?
含钏陷入沉思,耳边听见曹醒的声音,“人,是在北疆抓住的。在刺杀方大人后,曹五带着十余人向西逃窜,一路逃到鞑子南部,被我们的人一把擒获,连夜送回京城。”
含钏眨了眨眼睛,看曹醒扶住身旁的椅子把手,不急不缓站起身来,一边起身,一边笑着道。
“你猜得不错。”
曹醒腿长,两步便走到了曹五的身边,丝毫不避讳地上五彩斑斓的排泄物与呕吐物,也不在意淌得到处都是的散发着恶臭的血迹与肉渣,温声道,“如果将你带到圣人面前,让你作为人证,揭发曲家的举动,作为交换,我想,你或许有三成生机。”曹醒发出一声轻笑,“毕竟,咱们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言之必行,驷马难追。”
曹醒的动作很轻缓,声音也很平和。
可曹五陡然感觉到恐惧。
这在他经历了一系列酷刑与严打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你揭发了曲家,顺道可将十年前沉盐事件的始末一并揭开...”曹醒绕到了曹五身后,轻声道,“我爹娘的死终究沉冤得雪,我和钏儿的杀父杀母之仇终于得报,你以为,我们会选择这么做对吗?”
曹五突然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曹醒手速极快,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噗嗤”一声戳进了曹五的腰间,猛地拔出,血流像小溪一样涓涓流出。
“可是,我不!”
曹醒紧咬后槽牙,手上再一捅,完美地避开了曹五的要害,“我不会把你交给圣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死在别人手里?你要赎罪,你要为当初犯下的罪孽赎罪...不可以给你将功抵过的机会,你只能死在我手里!你必须死在曹家!”
把曹五放到圣人面前,意味着曹家失去了主宰处置曹五的权利。
说话间,曹醒的手一进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似乎想要将曹五全身的血都放干。
血流了一地。
窗外的雨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像滚油里泼进了几滴水。
“噼里啪啦”的,炸得到处都是。
含钏瞪大了眼睛,陡然间鼻头一酸,眼眶泛红。
曹醒将匕首往地上一扔,低低地喘着粗气看向地面,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交代着曹生,“把他挂到梁上,每天三顿饭,其他的不用管。明天一早,去拿最好的金创药,把他身上的伤口血止住,等形成血痂后,在原来的伤口上再次刺入匕首...”
含钏转过头去看薛老夫人。
老太太的眼眶也红了。
曹醒笑了笑,“看看他什么时候死吧...让他尝一尝我爹娘在马车里血流殆尽的滋味...我要让他每一日尝一次,每一天都经受血流受伤的苦痛,直到死!”
“曹醒!”
曹五在“十字”木架上疯狂挣扎,“给我个痛快!你是个男人,就给个痛快吧!”
曹醒满手是血,接过曹生递过来的丝帕,没有再给曹五任何的眼神,径直朝外走去。
薛老夫人拍了拍含钏的手背。
含钏忙起身追出去。
刚追过拐角,含钏终于看到了曹醒的身影——青年人双手捂住脸,背靠在冰凉沁雨的墙上,身形一点一点向下滑落。
滚油一般炸锅的雨夜里,曹醒压抑而沉闷的呜咽声显得不足挂齿。
曹醒在哭。
含钏单手扶住墙,也淌出了两行泪。
也不知曹醒在哭什么,许是在哭自己悲戚的少年与苦痛的成长,许是在哭早逝的父母和可怜的祖母,许是在哭这一路走得好苦...
含钏不知道曹醒在哭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她在心疼曹醒,为这个命途多舛的青年,感到无比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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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野鸭菜饭
自别院回京后,雨一直未停,时而淅淅沥沥的小雨,时而狂风呼啸的暴雨。
木萝轩外院的那棵粗壮漂亮的美人蕉,经历了狂风骤雨的洗礼,硕大如翡翠一般油亮的芭蕉叶低低垂下,火红的花儿、娇嫩的花蕊、湿润的泥土...让人觉得,这是那场暴雨之后,留下的最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是怎的。
回来之后,曹醒告了两天的朝,在宅子里闭门待了两日,既不出门,也不开窗,一日三餐皆是曹生送进去的。
用得也很少。
含钏炒的茭白肉丝,满满一盘,顶多挑了几条茭白吃吃,肉丝全剩下了。
饭也是。
熬的小米粥,好歹能喝两口,若是煮的干饭,那可真是一粒也不想碰。
含钏忧心忡忡,反倒是薛老夫人劝慰她,“...紧绷了这么多年,不敢松懈,不敢真正快乐...无论年纪多大,在别人眼里,他只能当漕帮最后的稻草,他不可以哭,不可以愤怒,不可以悲伤,只能笑,笑着和江淮老家那些心怀鬼胎的宗族耆老斗...让他歇歇吧,让他歇歇吧...”
含钏听得有点难受。
沉盐事件,爹娘突然暴毙,漕帮陷入动荡。
那时曹醒才多大?曹醒比她年长八岁,那时,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而已。一个老,一个少,少年想保护年迈的祖母,祖母想保护年幼的少年,两个人在杀人不见血的漕帮里挣扎出来了...
含钏轻声道,“哥哥喜欢吃什么?”
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钏的头,“你哥哥小时候爱吃野鸭菜饭,等执掌漕帮之后,就是我吃什么,他吃什么...”
兄妹两有些像,都没有特别偏好的东西。
含钏是因为自小身处掖庭,不敢喜欢,而曹醒是因为事多时间紧迫,没有空闲去喜欢...
含钏眼神一亮,撩起袖子就进了厨房,紧跟着一只“呱呱”乱叫的老鸭子惨遭了毒手。
薛老夫人背过身抹了把眼,昨天,她真想将曹五的肉一片一片片下来,真想把曹含宝溺入护城河里呛死!她本预备让人将曹含宝绑来,将曹五的长子绑来,当着曹五的面,把他的骨血一点一点拿刀剁碎喂狗!
曹醒拦住了她,只说了一句话,“曹五,到底留了小钏儿一条命。”
只是将钏儿卖进了掖庭。
心软地留了她一条命。
这才让她打消了念头,转头吩咐人将曹含宝刻上贱籍卖到东北去——他们家小钏儿在宫里给人为奴为仆,她留着曹含宝一条命,将钏儿遭受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不要讲什么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的、祸不及妻儿这些鬼话!
在曹五做下这些事前,他就应当知道,一朝东窗事发,将迎来铺天盖地的报复!不仅是他,还有与他相关的所有人!在曹五担当漕帮重要角色的身后,曹含宝、曹五长子、甚至早死了的余氏,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什么鞍前马后的伺候没经历过?!既然可同甘,那凭什么不能共苦!
.....
曹醒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到了第三天,真的就...
嗯...
含钏看着自己笑得如沐春风、一脸和煦的哥哥,像看到了鬼。
这,这恢复能力也太强了吧?
说两天就两天?
说不颓了就不颓了?
含钏点点头,真男人,就是要说到做到。
刚下朝的曹醒还没吃饭,换了身官服过来陪着老太太吃早膳,一见自己跟前多了碗油腻腻的野鸭菜饭,再看自家妹子闪烁光亮的星星眼,笑着抿抿唇,“怎么了?看着我作甚?”再把野鸭菜饭往外推了推,略有些嫌弃,“大清早的,怎么就吃这么油腻?”
曹醒抬头看了看薛老夫人,“您甭跟那些个老太太学,什么猪油吃了身子骨畅通、什么解密十大益气延年饮食秘诀...这些个都是江湖游士骗人的玩意儿,专骗您这些个老太太!”
含钏感觉受到了欺骗,“祖母说你小时候最爱吃野鸭菜饭的!”
曹醒愣了愣,回想起来了,展眉笑起来,“...那时候跟着祖母吃饭,祖母吃饭无盐无味,放一小撮盐跟要毒死她似的!一大桌子,就这么一碗野鸭菜饭有点油水...不吃这个,吃什么?吃清水煮白菜?还是吃黄瓜拌黄瓜?”
这倒是...
小老太太口味清淡得,都对不起千里迢迢运回来的盐!
饶是含钏这般做菜既有水准的国手,也摸不准老太太的脉...
小老太太总说咸了咸了,还总觉得含钏做菜放味素了,逮着就是一顿麻溜的教训。
含钏笑了起来,薛老夫人筷子头打了打孙子的头,“没得正经!”
又低头喝了口红枣薏仁粥,抬了眼皮,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既不愿意把曹五交出去。圣人那儿,你又如何交待?方大人的死,总要有人背上,这个时候不参曲家一本,恐怕好时机不等人。”
曹醒勾了勾嘴角,冷笑着意味深长道,“若圣人希望是曲家做的,没有曹五,曲家也遭殃。若圣人不希望如今的曲家遭殃,就算有八百个曹五,也无济于事。”
顿了顿,曹醒低头夹了颗跳水萝卜,笑道,“甭担心,老四和我,心里有计较。”
含钏拿碗的手顿了顿。
所以呢?
所以,徐慨和曹醒到底准备怎么做?
还未等含钏问出来,便见曹醒低头三口两口喝干净了碗里的粥,又很赏脸地吃完了含钏做的“油腻腻”的野鸭菜饭,一边用方巾擦嘴,一边预备起身往外走,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同老太太低声道,“您也甭相看姑娘了,看来看去总不成,耗费您精气神。”
“这么着,今儿个,就今儿个!我给您一准带回来一个好姑娘,保您满意。”
这该死的笑面虎,往平静的湖里丢了颗小石子,不不不,砸了块补天的石头之后,潇潇洒洒转身走了。
含钏手一抖,红枣粥撒了一手,一抬头见薛老夫人也麻了。
跌宕一生、什么怪事儿没见过、什么怪话没听过的小老太太僵硬地转过头来,皱着眉唤含钏,“小钏儿...”
含钏抖着声音,应了个“唉”。
“你哥哥...你哥哥说什么来着?”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哥哥好像...好像说...要给您带个姑娘回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将军过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