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你哥哥带什么姑娘回来!?”
  “他想带姑娘?”
  “别是什么青楼楚馆出身的女人?我同你说,我老太婆拼了这条命也不答应!我们曹家虽是帮会出身,却也行得端做得正!是堂堂正正的人家!怎么能准许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进这个门儿!我薛珍珠把话放这儿了,你哥哥要是带这么个女人回来,我便一头吊死在凤鸣胡同的新宅前!”
  薛珍珠老太太在正堂走过去走过来,矫健得简直不像个常年吃素的佛性老太。
  含钏私心觉得,要是给她根棍子,她一定立时打上京畿漕运使司,当着一众官吏的面,揪住曹醒的耳朵开始教训...
  “您别慌乱呀,哥哥啥也还没说呢...”
  含钏盘腿坐在八仙榻上,耷拉个眼睛劝解。
  还没劝解完,就听到薛珍珠老太太气动山河地咆哮。
  “我看他是反了天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平白就要给我领个姑娘回来!什么人家的姑娘能是他一领就回来的!能是好人家的姑娘吗!”
  “钏儿!”
  含钏一下子挺直腰杆,高声道,“到!”
  薛老夫人探身将八宝博物架的抹额戴到头上,“走!我们去漕运使司问问看!甭真带回来了!到时候叫满北京的都看笑话了!你没几个月就要出嫁了!可经不起折腾了!”
  含钏和童嬷嬷又是劝,又是哄,这才打消了小老太太打上门的念头。
  “他可别糊涂呀..”薛珍珠老太太好说歹说才坐下来,“虽说咱们家不指望孩子攀附上一门多么了不起、多么有助益的婚事,可脸面好歹是要有的呀..”老太太说着便眼眶发酸,“醒哥儿清清醒醒小半辈子,这件事上可别犯糊涂才好,娶妻娶贤,一门好亲旺三代,一个拙妻毁一门,若真娶个不如意、德行有亏的妻室回府...”
  老太太哽咽着拍了拍胸口,“十月拿命打下的家业...醒哥儿辛苦半生创下的根基...全都没了..全都毁了呀...”
  实在是...
  曹醒实在是太不行了!
  点燃这么大个炮竹,放下这么大场火,拍拍屁股就走了。
  谁来善后!谁来灭火!还不是她来!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试探着开了口,“那您的意思是,只要德行上佳、人品端正,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行?”
  薛老夫人掐着丝帕摁了摁眼角,“我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曹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望族!也做不出那些个刚上点台面就瞧不起人的蠢事!”
  含钏在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帮着哥哥打地基,再问道,“那...那若是那姑娘命途多舛了些?命苦了些?比哥哥稍稍大几岁?人生经历稍微丰富了些?但姑娘是好姑娘,甚至在满京城找不着这么好的姑娘...您能答应吗?”
  薛老夫人那股气还盖在头顶,毫不犹豫道,“只要不是娼门出来的、戏班子出来的、偷鸡摸狗出来的...甭说大两岁!就是姑娘定过亲,也没什么干系!”
  签字!
  画押!
  立字据!
  含钏在心里尖叫,险些让小双儿端上笔墨,白字黑字写下来写下来!
  含钏又挽着薛珍珠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子话,又伺候着喝了一盅椰汁雪蛤甜汤,等老太太平息下来,含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等等,曹醒预备怎么把姑娘带回家?若真是三教九流的姑娘,那还真是好带回来,可...若真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女英雄,他预备怎么带?不对,带回来吃个饭倒也是易事,重点是怎么在圣人首肯的前提下,名正言顺地带回来?
  .....
  傍晚时分,开阔庄严的玉阶之上,乾元殿如同一个巨人耸立于夕阳之中,安静且威严。
  殿中,四下静谧,只有两盏仙鹤香炉里飘荡出袅袅的烟雾,安静甘甜。
  曹醒低着头,跪在堂下,朝服加身,厚重的绶带玉佩让他满背是汗。
  “你说...刺杀方御史的人,死了?”
  圣人坐在上首,打扮很随意,绛色的绸棉服透气服帖,面前的折子摞得半人高,正好挡住魏东来看向曹醒的视线。
  魏东来,只能看到曹醒低低垂下的头顶和左侧端坐着的四皇子徐慨面无表情的侧面。
  魏东来连忙垂了眼睑,心里却打着鼓——北疆死了位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据说是匪人入宅行刺而死,圣人将此事交办给去过北疆的四皇子与广进伯来做,这对未来的郎舅今日下朝后递帖述职,一来这位年轻的广进伯便下跪认罪,说在追击途中,行刺者死了。
 
 
第四百二十章 将军过桥(中)
  这叫什么事儿?
  魏东来将头往下埋了埋,正好看到圣人左手轻轻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那枚翡翠扳指。
  魏东来心下一颤,他伺候圣人三十来年了,这动作可太熟悉了——每每圣人心里不舒爽,胸口憋着气时就这样。这次这事儿,近十年来还真没遇到过。刚登基的时候,圣人常因处处受人掣肘而暗自烦闷,最近这些年头,圣人威严渐盛,收拢朝堂,手里紧紧握住户部和吏部,就算尚有先皇余留的东南倭患、西北鞑子、还有西边的边陲军,可大势所趋之下,胆敢当众打圣人脸的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今次这回事,不是当众打圣人的脸,是啥?
  官员是圣人下旨派出的,结果还没待满两年,就在任上被人宰了。
  这简直相当于钦差大臣被地头蛇给摁了,还给摁死了!
  圣人不气,他都气!
  魏东来怜惜地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广进伯。
  可怜见儿的,这算是撞上了。
  圣人这气,指定往这处撒。
  除非...
  魏东来的眼光再从那位冷面王爷脸上一扫而过。
  除非,未来的秦王妃闯出来救场。
  别的不说,他有种莫名的感觉,那就是圣人对这位出身不高、命途多舛的未来秦王妃很有好感,像是对待一个很有主见让人无可奈何的子侄。宫里头公主少,大公主倒是掌珠,性子却很是硬朗,未曾学得曲贵妃半分和婉温柔,相貌也没遗传到曲贵妃的纤细小巧,无论是脾性还是样貌倒是和先皇有些像——圣人对先皇的感情很奇妙,又厌又慕,连带着对长着和先皇相似大方脸的大公主,咳咳,圣人又如何能全心宠溺?
  几个小公主都是低位妃嫔所出,被拘在千秋宫,一年难见几回圣颜。
  如此一看,身量纤弱、样貌姣好又颇有几分灵气的曹家姑娘,显得特别真。
  又真,又带着这个年岁小姑娘的娇气与狡黠。
  若他是长辈,他也喜欢。
  魏东来思绪翩飞,静谧之下,终于听到年轻的广进伯开了口。
  “臣有罪,臣再三强调要抓活的,奈何驭下无能,兼之刀剑无眼,那贼人中了一箭后倒在了山崖下...”
  广进伯“砰”的一声磕在地上,高声道,“但,除此之外,臣还有大罪要请!”
  魏东来眼神一瞥,看到圣人摩挲扳指的手停下了。
  “说。”
  圣人声音很闷。
  广进伯不敢抬头,头埋在双手之间,朗声道,“那贼人,乃曹家后人!是臣五服之内的叔伯亲眷!”
  魏东来心头一抖。
  疯了吧!
  是疯了?
  圣人注视着曹醒,隔了一会儿低头将大拇指上的扳指扶正,弯唇笑了笑,“诛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五服之内男丁流放边疆,女眷发卖官窑。”圣人目光投向一直未置一词的徐慨,声音平淡,“曹醒,你以为朕不敢按律处置你?”
  曹醒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却放得很大,“臣不敢!只求圣人在处置之前,听臣说完后话!”
  圣人没表态。
  曹醒等待片刻后,朗声道,“那贼人乃曹家旁支行五,向上数三辈,与家母是一个爷爷,与曹家一向关系亲近!可就在数月前,那人撇下妻儿就此消失于人世!直到前日,臣看清中箭贼人的面孔后,才知原来消失已久的小叔去了北疆,犯下此大逆不道之罪!”
  圣人向后一靠,听着曹醒继续往下说。
  曹醒不敢抬头,“臣很惊愕,便着手调查,这一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桩陈年旧案!”
  曹醒亦不敢停顿,“十年前,北疆军备用盐漕运沉船事件发生后,家父家母北上调查,途中翻车而亡。此次臣细查下去,竟发现早在十年前臣的这位小叔公,便与曲家暗通沟渠、内外勾结之下,曲家吃尽沉盐红利,不仅暗中吃下那十艘官盐,更在曹家赔偿朝廷八十万两白银后,镇守边陲的西陲军以修缮城墙、填补粮草之名陆陆续续将所有的赔偿款尽数要走!一来一往,一百余万两银子,全都被西陲军吃下去了!”
  曹醒头埋得低低的,恭恭敬敬地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簿,双手托于脑袋顶上。
  圣人示意魏东来接下,翻了翻,圣人目光如鹰隼般抬了头,“这是西陲军的账目。”
  曹醒高声道,“是!三月前,您派遣臣前往北疆清查时,臣私自藏下了西陲军的账簿!这账簿有一笔银子不清不楚,正是那十艘官盐在黑市交易的价格,七十万两!”
  “西陲军贪下这么多银子,银子花哪儿去了?”
  “在账簿上,支出非常清晰,每一笔账都有迹可循——这在军队之中本就奇怪。从古至今,军队的账目是最难算的,而西陲军的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反常即有妖,此事不得不叫人多想!”
  “臣与秦王殿下受困于北疆西琼部落遗址时,便甚觉蹊跷——困住我们的南部部落的兵器为何看上去如此崭新?战马看上去如此膘肥体壮?战士的精神如此昂扬?体魄如此健壮?!”
  “圣人!北疆三大部落,西琼部落、噶尔布部落临近水脉,是强势部落,而在近年来,南部部落如异军突起,竟一夜之间灭掉了西琼部落...”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将军过桥(中下)
  曹醒的声音很大。
  很少有人在乾元殿说话声音如此之大,又如此清晰。
  圣人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阖上账簿册之后,神色平静,一针见血地开口道,“广进伯,你的意思是,西陲军一直在暗地支持北疆鞑子内乱?”
  曹醒感到手掌心中一片汗腻,张了张口,不敢接这个话。
  这个话怎么接?
  仅凭一个账簿册子?空话白牙的,他就开始栽赃一支战功赫赫的军队?就算圣人想要西陲军死,也不能是这个理由。
  他可以把疑点都摆出来,让圣人去想。
  可这话,不能从他嘴里出来。
  曹醒抿了抿唇,“臣不敢!”
  圣人“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你若是敢说,朕立时叫人把你拖出去。”
  圣人转了眸光,看了眼天际尽处近日皆阴沉沉的天,那日的暴雨还没下够,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凡事要讲证据,一个账本子能说明什么?贪墨?乱账?军备预算打得不牢靠?这么多理由,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了,你那些话站得住脚吗?”
  圣人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话这么说,眼神却落到了一直沉默的四子身上。
  既是教臣,更是教子。
  “凡事讲了证据,还要讲时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如今这个时机,你觉得朝廷动弹得了吗?”
  圣人语声和煦,话一点一点铺开,“你既有西陲军支援北疆的猜测,便可推测数月前你们前往北疆杀的那六成官兵,在西陲军中又有几个是正经掌权的?不过是曲家放出来迷惑你们,给朝廷交差的傀儡罢了!真正掌权的人,真正有用的人,真正的兵马,曲家真正的实力,你猜猜,到底在哪儿?”
  曹醒额角上流淌下两行汗。
  是他低估...圣人了...
  一个从先皇手上接下一大摊烂摊子,不过短短数十载便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帝王,见人见事,只会超过常人千倍万倍!
  “老四。”
  圣人突然点了徐慨的名,“你说说,在哪儿?”
  徐慨忙起身一福,声音压得极低,“在我们斩杀西陲军过半将领后,曲家虽有反击,却不见十分激烈,显得很是乖顺。儿臣猜想,曲家不是暗中支援北疆南部部落,而是直接在北疆草原上养兵!”
  “只有避开大魏的边土培植势力,才能躲开朝廷的视线!”
  徐慨声音很沉。
  魏东来见圣人轻轻颔首,瞧不出喜怒来。
  魏东来心里却很清楚——圣人愿意和四皇子说这些话,本就是难得的信任与栽培了!
  魏东来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若四皇子再这么得意十年,不出岔子、不惹闲话、不生二心...那个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至于在北疆殉身的方大人,儿臣猜测他或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知道了些什么不该他知道的,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徐慨的面部像紧紧绷住的弦,“若咱们要继续查下去,只需顺着方大人的路子往下走,真相自会大白。”
  “明查当然要查。”
  圣人身形向后一靠,手敲了敲桌板,“暗查也要查。”
  圣人声音一顿,“只是...暗查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绝非小数,若细细算来,必定比明面上的支出更多...”
  圣人话音刚落,曹醒便抬起头来,朗声道,“漕帮愿倾囊以助绵薄之力!”
  徐慨低下头,嘴角下意识地勾了勾。
  圣人似是惊讶地转头看向曹醒。
  曹醒高声再道,“十年沉盐事件,家母家父因此身亡,家妹可怜多舛,天大的冤屈!天大的血仇!曹家愿意献上百万家财,漕帮愿从此以后担负起承运官盐、军火、漕粮等诸多物资的漕运任务,若有此幸,臣不甚感激!”
  魏东来埋下头,掩饰住错愕。
  曹家...要散尽家财...
  甚至要交出漕运收益的大头!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廷正式将漕帮收编,漕帮完完全全变成了朝廷敛财收钱的工具,漕帮从曹家的漕帮,变成了朝廷的漕帮!变成了圣人的漕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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