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梨,皮儿蔫瘪了,羞羞臊臊地蹲在牌位前。
其实小姑娘也挺适合做官牙的,眼招子挺亮。
老太太梗着脖子,一股气顶在胸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雪快停了,
含钏抖了抖油纸伞,招呼伙计该回去了,“您仔细想想,您若想通了,明儿个便请官牙来铁狮子胡同寻我。若过了明儿,您才想通,我便要还价了。”
第二日含钏特意收工收得早,还未把摊车收拾妥帖,便有人敲大门,崔氏从东偏厢探了个头出来细瞅,瞧是个一身短打的伙计,撇了撇嘴又把头缩回去了。
还是昨儿个那伙计。
小伙子一脸喜气,“成了成了!老太太应下了!今儿个晌午就能签契书,下午就能到官牙过户,晚上这宅子就是您的了!”
意料之中嘛。
那老太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否则也不会出了命案便火急火燎地卖宅子,回老家了。
话里说的全是那个可怜媳妇儿的不是。
可越是叫嚣,她这心里往往越是没底儿。
含钏把摊车收拾干净,朝伙计拱了拱手,“...刚下摊儿,烦请您等儿片刻,去官衙府邸,必定穿戴干净整齐才是。”又从摊车上的木架子里抽出油纸裹了用剩下面几子做的一个小饼,递给伙计,“这样早,您还没吃过饭吧,干干净净的,剩了点儿几子和馅儿,儿就将就烙了。”
伙计连连作揖,吃了一口,冲含钏竖起大拇指,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您若在那宅子里开食肆,必定大红大火啊!”
含钏笑着回了谢,回了西偏厢将藏起来的木匣子打开,把银票藏在胸口,又清了清手上的现银,这几个月攒了四十来两银子,主要是卖糕点赚的银子,加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十来两碎银,恰恰好有一百六十多点的银子。
六十多两现银铺在木匣子里。
含钏拿了块旧布将木匣子包住,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这是她全部的身家了。
其实再存几个月下手,她手上会宽裕很多。
宅子有了,往小了说还得置办桌椅、碗筷、锅盆,往大了说,伙计得有吧?账房得有吧?店小二得有吧?
摆摊儿,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可真要做食肆了,她一个人就是分了身,也应接不暇,难道一个人能干完厨子、账房、洗碗洗碟、采购买货等等行当?
除非把她劈成四五段吧。
含钏抿了抿嘴,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买了宅子,就是有了根儿。
崔氏闹得凶的那几日,含钏常常夜里惊醒,她的衣裳包袱从来没彻底打开过,一直都是穿一件拿一件、洗一件收一件——真到崔氏将她扫地出门时,她能迅速拎起包袱滚出铁狮子胡同。
含钏抱着银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伙计警惕地跟在含钏身后。
一路来到京兆尹,含钏和伙计这才舒了口长气。老太太一直没出现,一切文书都是提前签署给了伙计,官衙几个大红章一敲,让含钏摁了十几个红手印,头顶八品乌纱帽的官员撇着眼睛问,“会写字吗?”
含钏点点头。
别的不说,宫里教学还是挺跟得上趟的。
琴棋书画,音律词韵,这些高档货偶尔开个一两堂。
可启蒙入门还是人人都要会的,女使们才入宫的两年,既要学规矩也要学认字写字、音律花艺、识文断谱——这谁知道哪家祖坟会冒青烟,成为贵人呀?教育女使恭顺淑德,就是造福主子爷,造福主子爷就是造福江山社稷。
含钏的教学,可谓是大魏江山社稷的奠基石。
奠基石,则一定很过硬。
官员看了看含钏签自个儿名字,有些咂舌,这手字倒写得有点意思。
又是十来个红章,刷刷戳上。
官员照着一封叠成四折的文书念道,“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宽十二米,进深二十米,户主更名为贺含钏。”
将文书递给含钏,“收好了,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含钏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文书,再将那口气缓缓吐出。
她,有家了。
第五十三章 八宝糯米鸡
含钏接到房本文书后,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又想起银子付了宅子的钱、官牙的佣子、疏通官吏的红封...
如今可真是兜儿比脸干净,可谓一贫如洗了。
念及此,含钏的鼻头更酸了。
伙计乐呵呵地给含钏作了个深揖,“...您往后有买卖,直管去官牙寻黄二瓜,收您最低的佣子。”
含钏回了个礼,便朝铁狮子胡同走去,这一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软乎乎轻飘飘的。
想了想又折回到东郊集市,现买了两个大竹篮筐子,宰了一只仔母鸡,称了六块石膏豆腐,在贾老板那儿称了两条肥肉相间的猪排骨。
东南角的水产池子里窜了几大团长条黄鳝,卖家是个头戴草帽的大爷,见含钏感兴趣赶忙凑上去,“自家河沟里捉的!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以为这是小蛇呢!这叫鳝!鳝!肉嫩皮儿糯,拿去干煸好吃着呢!”
含钏没吃过,更没处理过这东西。
乾佑朝有规矩,相传吧,圣人小时候被一条蛇救过,待圣人登基后便勒令宫廷饮筵不许进蛇类、或与蛇形容相似的鳝。
还好当今圣人虽于女人上多情了些,于江山社稷倒是清醒明白的。
也晓得宽于待人,严于律己。
故而只是宫中禁令,未曾严格约束宫外。
只是宫闱是风向标,圣人不吃什么宫外便也跟着学,这些年,市面上的蛇和鳝也都少了许多。
就算偶尔有担子挑来卖,也无人敢买,毕竟不会做。
含钏想了想,杀了一斤黄鳝,请大爷去头尾和骨刺,斜刀片片儿,用篓子装了起来。
含钏提着一大筐食材往回走。
崔氏见含钏买了这么多食材,正想念叨,又想到反正不是自个儿掏钱,便撇了撇嘴角。
前几日她提起聂先生和含钏,被公公喷了个狗血淋头。她哭了一整夜后,才反应过来。
嘿!
公公绝无将含钏嫁与四喜的心!
她那颗脆弱的心哟,这些时日才渐渐放下。
既然公公没有撮合这丫头和四喜的意思,那这丫头也算是个好房客,给钱多事情少,家中的吃食零嘴都被这丫头包圆了,她这几个月就没花几块铜板!
崔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伸手去揪鸭子脑袋,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是什么好日子呀?又是鸡子又是排骨...”崔氏拎了拎装黄鳝的篓子,惊叫一声,“哎哟!怎么还买了蛇肉呀!”
含钏没说话,接过崔氏手上的篓子,笑了笑,“嫂子,您好歹是御厨家的儿媳妇,是鳝是蛇,是好是坏,您得认识,心里得清楚——师傅伺候的是贵人主子,厨子虽说不是甚高贵的行当,可师傅做的饭、炒的菜,都是要进圣人口中的。说起来,那些个外放的官宦都不曾有师傅风光。您是家眷,您的立身也得正,凡事甭往歪处想。”
含钏从头到尾,都没对崔氏说过重话,时时刻刻都笑脸迎着,软话捧着。
如今这话儿,含钏憋心里很久了。
崔氏烦她、挤兑她、厌恶她,含钏压根不在乎——就算是看在白爷爷和四喜的面儿上,她也不能与崔氏计较。
只是白爷爷和四喜如今正伺候着长乐宫有孕的淑妃娘娘,正拿着最要紧的吃食,难保不会有人拿白家做文章。白爷爷立身正、主意稳,四喜大智若愚,见人见事自有一番章程,都不是好拿捏的。
只有崔氏。
心眼大,主意多,爱财爱钱,又有个拖后腿的娘家。
若真有人拿捏崔氏,逼白家就范。白爷爷一辈子的声望,白家几代人的名誉,可真就扫了地了。
含钏想起梦里龚皇后出手搞花了淑妃的肚子,如今淑妃有了警惕,龚皇后便不下手了吗?
含钏觉得不会。
从哪儿下手?淑妃好歹是川贵世家出身,经营十来年,把长乐宫守得跟铁桶似的。
和淑妃息息相关的白家,白家的崔氏,便是其中最薄弱的一环。
含钏要搬出去了,有些话不说,堵在心头和胸口,她怕自己后悔。
一番话,崔氏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鳝是蛇,什么是好是坏...啥意思呀?”
见含钏神色温和却不太搭理她,崔氏重重地摔了东偏厢的门。
含钏叹了口气摇摇头,撂起袖子收拾起来,先处理仔母鸡,含钏拿着一只扁刀从杀口处将鸡颈骨割断,又从鸡背颈刀口处将骨头拉出,三五下便将这只鸡去了骨,肉皮完整无破损。又快速将鲜豌豆仁沸水煮熟去壳,漂在清水中,保持鲜绿色。泡胀莲米、薏仁、鸡头米,沸汤过金钩,香菌、火腿切成如豌豆大小的小丁,将豌豆仁、糯米、莲米、金钩、鸡头米、香菌和火腿加入精盐拌匀塞进鸡腹中,鸡皮抹上豆油和胡椒粉,吊在井里静静腌制。
含钏又煎了石膏豆腐、腌了排骨,备好食材后,才回了厢房收拾东西。
没什么好收拾的。
衣裳包袱都整整齐齐摆着,被褥家具都是白家的,含钏想了想又出门置办了被褥、簸箕、扫帚、碗筷、锅盆,请师傅给东堂子胡同的小宅换了锁,那老太婆动作也快,把灵堂收拾干净当天就住了出去,含钏四处撒了雄黄粉,燃了苦艾草,一个人累得腰酸背痛。
推开正房门,含钏便被铺天盖地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一边拿衣袖捂了口鼻,一边拿起扫帚收拾起来。
昨儿个来没细看,如今看一看正房,含钏挺高兴的。
四面都有窗,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会有阳光。架子床看起来挺结实的,四方桌还配了四把木凳子,梳妆台、五斗柜、月牙桌、百宝箱都置办得很整齐,新崭崭的。
只是许久没人住,落了厚厚一层灰。
含钏拿盆打了水,收拾了快两个时辰,看了看更漏,赶忙打水抹了脸往铁狮子胡同走。
正巧遇见白爷爷和四喜下值回家。
第五十四章 干煸鳝丝
白爷爷见含钏风尘仆仆的,眯了眯眼,略显嫌弃,“你这是在泥里打滚撒野了?”
含钏拿袖口再把脸擦了一遍,推开门请白爷爷先走,“今儿个是十五,淑妃娘娘要素斋戒,膳房事儿少,知道你们一准早回来,便特地置办了一桌子菜!师傅,您好好尝尝!”
白爷爷扶着拐杖“哦”了一声,也不进正房,就坐在院子里点了锅水烟,惬意地看灶房炊烟袅袅。
含钏手脚麻利,又有四喜帮厨,不一会儿便将八宝玲珑鸡炸了出来,又焖了个锅贴豆腐,出了一叠香香脆脆的骨头酥。
还剩一篓子膳片。
含钏搓搓手,有点兴奋,处理新食材总是让人充满期待!
四喜“咦”了一声,“这小玩意儿长得真难看。”
嘿!
人家让你吃了,还被你骂丑!
千古奇冤!
含钏白了四喜一眼,“咋啥都以貌取人呢,干煸鳝丝!川贵名菜!你爷爷可是川菜大家,怎么养出个爱喝豆汁儿的缺德货。”
说他可以,说他心爱的豆汁儿不行。
“嘿!你喝不惯也罢了,咋还能骂喝得惯的人呀!”
灶房里吵吵嚷嚷的,白爷爷乐呵呵地吞云吐雾。
挺好的。
这才是日子。
与其说他接济了含钏,倒不如说含钏接济了他。
往前每日下值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要不是大郎咳嗽声,要不是崔氏细细密密的唠叨声。
日子本就不易,笑着过也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偏偏崔氏与众不同,她选择日日以泪洗面。
像含钏这样的姑娘就很好,温温和和,笑笑乐乐,将生活的苦看做一剂味料,清热解毒,极具疗效。
白爷爷吐出一口白雾,灶房中旺炉上也沸腾出一团青烟。
含钏将厚厚的膳片切成二村长的段,一分宽的丝儿,芹菜除去叶、根和筋,切成九分长的段,油锅烧红,下鳝丝煸炒,加米酒、姜丝和蒜瓣炒匀,立刻放入二荆条段、精盐、芹菜段儿,翻炒均匀后即刻起锅,最后撒上葱段和大把胡椒,淋上热油滋滋作响。
含钏揭开围兜,笑着高声招呼,“吃饭了!”
白爷爷杵着拐杖入了上座,崔氏和白四喜坐一方,含钏单个儿坐一方。
白爷爷夹了一筷子干煸鳝丝,细细咀嚼。
麻、辣、鲜、香。
口感脆嫩,外皮酥焦,肉嫩多汁,且带有浓郁的麻辣味,这个辣不是辣心窝子那种,而是入口后刺激产生的快感。
随着吞咽,这种辣味便渐渐消散,绝不持续占领口味的高地。麻与辣的配比搭得刚刚好,椒麻气冲鼻,香辣味上头,是一道很好的酒搭子。
白爷爷点点头,筷子头敲了敲干煸鳝丝这道菜,“八大菜系,这丫头信手拈来。做川菜有川菜的魂,做白案也提出了面点的香。含钏若是男...”
白爷爷止了话头,笑呵呵地打了岔,“四喜好好学着点儿,若含钏不出宫,你一辈子别想有掌勺的机会。”
白四喜体虽窄,心却宽,眼睛和心都在菜上,夹了最后一筷子干煸鳝丝,吱吱呀呀打囫囵,“知道知道,您一年说八百回!”
酒过三巡,菜过一半,含钏为白爷爷和自己分别斟了满满一杯酒——这实打实的小麦酒,闻起来就辣嗓子。
天际尽处升起了一轮圆月,含钏站起身来端起酒盅,望向白爷爷,喉头有些哽咽,“师傅,徒儿先干为敬,谢过您这段时日的照拂!”
崔氏的眼神微微闪动。
白爷爷脸上凝了凝,看向崔氏。
崔氏赶忙起身,“公公,您别看我!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含钏见状笑起来,眼角湿润,拿手背擦了擦,“和嫂嫂没关系,徒儿九月出宫,如今快到十二月了,这百来天吃在铁狮子胡同,住在铁狮子胡同...”含钏拿起酒敬了白爷爷和崔氏,“您与嫂嫂都受累了。”
含钏仰头便一口干尽。
白爷爷蹙眉头。
崔氏又作什么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