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一千遍,也只有六七两啊!
小小的宅子,大大的烦恼。
钱啊钱!
钱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更多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如今没性命之忧了,倒愁起穿衣吃饭了!
在梦里头,她咋从来没为钱愁过呀?
那时候她愁啥来着?
噢!
愁安哥儿不认她,愁张氏挤兑她,愁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她的眼睛和心。
含钏把脸埋在桌上,恶狠狠地想。
早知如今愁银子,当初在宫里就应当学那起子女使太监,或是学浣衣局的钟嬷嬷,一壶热水两文钱!
钟嬷嬷如今出了宫,一定过得特别好吧!
手上银子白花花,买宅子置地产,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五十七章 鲈鱼
想当初,她也是膳房里响当当的帮厨女使呀!
随手倒卖点好食材,或是在女使太监中做生意,明码标价,一碗粥几钱、一个酥饼几钱、一个素挂面几钱...这样做个几年的熟人生意,她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啊!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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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这种情绪,在含钏这儿持续不了多久。
太阳照常升起,含钏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筐子,推开门往东郊集市去。
早摊儿的朝食生意是顾不上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食肆盘活。
昨儿个一夜,含钏都在做怪梦。
倒不是凶宅的锅——含钏梦见一排白花花的、和人一般高的银子张着个血盆大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叫嚣,“快赚钱!快赚钱!快赚钱!”
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梦的初衷,也不知是源自于她对银钱的焦虑,还是对赚钱的执念。
总之一晚上,睡得心惊胆战的。
含钏一边走,一边在早摊儿上买了一杯浓酽的热茶,灌下去后整个人精神许多。
晨间的东郊集市人头攒动,多是酒肆食肆的大采购在此处定食材,这些个成了气候的食肆一张口便财大气粗。
“明儿个给某两头猪!”
哎哟喂,以头为计量单位定食材,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定一百只红嘴白头鸭。”
一百只...莫不是只做蹼,不要吃肉?
“劳您帮某留意留意两百尾鲫鱼,冬鲫夏鲤,要红腴靑颅,朱尾碧鳞的洞庭之鲋。”
看不出来这大采购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还知南朝宋皇帝吃洞庭鲋的典故。
只可惜卖鱼的老大爷听不懂,穿着水靴,眉头一皱,“啊?什么鲈?什么猪?”渔网往招牌上一敲,扯着嗓门,“您仔细看!卖鱼的!不卖猪!鲈鱼过了时节了!现今的鲈鱼肉瘦不好吃,您明儿个秋天再来瞅!”
含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了。
冬天的鲈鱼瘦得很,天气变冷,小鱼虾米都钻进了淤泥里不出来,鲈鱼越来越难吃饱,故而鱼皮下是很柴很柴的肉。
传统的清蒸做法完全暴露了冬天鲈鱼,柴火妞儿的口感。
若是浸泡油脂后,裹上蛋液、淀粉、椒盐,在油锅里炸两遍,这才稍微好吃一点儿。
集市挺有趣的。
三教九流,千人百面。
含钏照例先去贾老板处打个照面,送了一筐喜蛋给贾老板,“...如今正预备开食肆,搬了家,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料!”
贾老板砍了小半只猪蹄膀放进含钏的竹篮筐子,“恭贺恭贺!正式开张营业那天,某带着妻儿来捧场!”
半只猪蹄膀,这可是大礼信了!
含钏忙作揖致谢,正想问问这些日子有啥好货无,却听见东边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您别赶我走...我立马好起来...我再也不躺在床上偷懒不干活儿了,我给您赚银子,我去后山捡菌菇和山货,我不当白吃饭的...”
含钏蹙了蹙眉头,朝东边望去。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探着头往里望。
含钏歪着脑袋看了看,通过缝隙看见一个穿着轻薄素绢衣裳的背影,跪在雪地里头,因为冷,肩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贾老板跟着含钏的目光看出去,“啧”了一声,“造孽哦!”
含钏蹙着眉头看向贾老板。
贾老板解释道,“就上次我跟你说的油铺家的那个童养媳诶!你之前不是问她吗?入了冬,那丫头就一直咳嗽,油铺老板娘舍不得请大夫,每天就多给她吃一个梨子,说是润润肺清清嗓子就行了...前几天那丫头就开始咳血了,油铺老板娘就放出话,若是五天之内还没好,就把她赶出去,免得死在自己家里。”
含钏抿抿嘴。
这世上,对女子的不公,从宫内到宫外,从未有半分减退。
“如今五日到了?”含钏轻轻开了口。
贾老板点点头,看了眼更漏,“到了吧?没到也差不到多远了,都咳血了,五天能好?”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摇头,“若是油铺捡来的小丫头,没身契,不是贱籍,这东郊集市也不全都是油铺老板老板娘那两口似的心黑狗肺,把这小丫头捡回去也行。可这丫头是贱籍,若要转身契,少不得和油铺两口儿打交道。”
说起油铺两口儿,贾老板直摇头,“这和两口子打交道,得长四个七窍玲珑心,时时处处都要算计到,否则,就得闷头吃大亏。”
那应该放崔氏迎战...
一毛不拔铁公鸡大战狼心狗肺雌雄煞,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雪地中颤颤巍巍的,若是没人管她,恐怕活不过今晚。
兜里还有七两银子。
听起来很多。
是一个八品官一年的俸禄。
可用起来却如流水流沙,手指缝儿稍稍宽松一些,银子就不知流往何处去了。
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七两银子还能置换碗筷锅盆、翻新前铺的堂屋、置办三五日的食材,若运道好、食客多,食肆能就此顺风顺水地上路营业。
银子,在兜里发烫。
若她不知道则罢,知道了,她绝不能狠下心放任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断送在冰冷的雪地中。
梦里的姑苏城,特别冷。
王府的管事克扣她的银霜炭、棉布衣还有烧炕的柴火,她便和阿蝉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阿蝉把她的脚揣进怀里,自己却被冻得直咳嗽。
咳嗽的样子,就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姑娘一样。
含钏紧紧攥了攥手板心,认命似的,将竹篮筐子放在贾老板处,转头朝东边油铺走去。
“贺娘子!”贾老板连声唤着,实在是招呼不住,笑着摇摇头——这姑娘人实诚,也识货,最要紧的是心眼好。
若他家头有个出息的儿子,一定要和这姑娘说亲!
有句话咋说来着?
宁嫁宰牛的屠户,不嫁无田的秀才...
肉铺子的少奶奶可紧俏着呢...
思绪发散得远了,贾老板赶紧扯回来,把切肉的刀往腰间一插,背着手跟在含钏身后,摆明了是给含钏扎场子去。
第五十八章 菜油
喘不上气儿的哭声,围得越来越多的看客。
含钏拨开人群,正碰见油铺的老板娘叉着腰,站在店门口骂街,“滚边儿去!要哭丧别在老娘门口哭!”见看戏的人越来越多,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顺手提了缸清油摆在柜台上,扯开嗓子吆喝起来,“麻油、豆油、菜油、茶油!油膏、油饼、油渣、油底!看热闹称点油吧!看完热闹,顺手提两斗油回家炒菜,贼拉香!”
天儿太冷了。
跪在雪地上的那个小丫头剧烈咳嗽后,喷射出殷红的血。
老板娘嫌恶地动了动裙角,一脚踢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小丫头全身无力,险些后仰跌在雪地上。
含钏忙将她扶起。
小丫头后背烫手。
含钏搀着小丫头的胳膊,把她扶站起来,交到贾老板手里,“烦您让她歇一歇,待会儿就将她带走。”
老板娘见状,冲了出来。
贾老板顺手将外袍撂开,露出了插在腰间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折射出雪地的白和凉。
老板娘脚下一滞,眼珠子一转,落到了含钏的身上——这丫头她见过,每天都拎着一只巨大的竹篮筐子在东郊集市买菜,先在贾得贵那儿买肉,再去前头买时令的菜,年岁不大,穿的都是粗布麻衣,长相倒是挺好的,就是一双眼睛细长上挑,有点儿狐媚,多半是哪个府邸有头有脸的采购丫头。
老板娘冷哼一声,双手抱胸靠在门廊柱子前,“带走?这位小娘子,你是要将谁带走?这丫头可是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我就算不要她了,这身契还在我手上呢!”
油铺家不缺油水,老板娘腰肢浑圆,与旁边的油桶有几分形似。
若是梦里的含钏,是怕这恶人的。
如今的含钏,说怕,心里也是怕的。
可再怂,她手上也是沾过血的,两条舌头、一只眼睛,不说别的,如今也该她横起来了!
怂啥怂,热血一上头,干就完了!
“丫头生了病,您是主家,治不治都随您,谁也指摘不了您。”含钏笑了笑,“只是这大雪漫天,地上的雪都积了快两三寸了,便是宫中和官宦世家也没这样惩罚仆役的。”
老板娘笑起来,“你少拿宫里和官邸里的事儿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知道宫里头的迷辛?!嫂嫂我痴长你几岁,奉劝这位妹子一句,别天天看话本儿,还以为自个儿是宫里头的娘娘呢!”
含钏看了老板娘一眼。
集市里,确实百人千面。
也不尽是有趣的场景。
看客越发多了。
有好心的婶婶给小丫头拿了只暖壶抱着,也有集市里与油铺相熟的摊贩在一旁斜着眼睛咬耳朵,一边咬耳朵一边看老板娘,多半说的不是啥好话。
老板娘被指指点点得有些生气,也不趁机卖油了,拿起扫帚开始赶客,“走走走!都围在别人家门口作甚!自己的丫头,我就是打死都行!管天管地,还管上了别人的事儿了!”
含钏看着老板娘笑了笑。
老板娘被她笑得有些冒包,语气一下子拔高,用尖刻的嗓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买东西就滚!”
含钏看了眼油缸里面的油,再看了眼老板娘嘴边凶神恶煞的痦子,也提高了声量,“丫头死了,是您亏钱。您开个价吧,这丫头的人和身契,在官牙过了户,我就都带走了。这丫头的生死便与您无关,您也用不着付药钱,担恶名。您是生意人,儿也是生意人,生意人之间做事情,谈钱最靠谱。”
老板娘脚下顿了顿,嘴边的痦子都变得生动了。
把阿双转手卖了?
诶!
这倒是个好主意!
听人说,肺痨鬼可是医不好的,还不如趁现在转手卖了,找补点银子。
老板娘打量了含钏一番,倨傲地抬起下颌,开了个价,“三两银子。”
众人哗然。
有好事者扯着嗓子喝倒彩,“您可别逗了!三两银子能在官牙买上两个健健康康的丫头!买回来就能干事儿!”
老板娘把扫帚往那处一扔,“嘁”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人想做善事当菩萨,这价儿不喊实在点儿,对得起人家吗!?”老板娘扯着嘴角对含钏笑起来,“我买这丫头的时候,她才五岁,如今八岁了,三年的穿衣吃饭不要钱诶?北京城物价可贵着咧!这丫头不干活儿,光吃饭,一个人的饭量比半大的小子还大,我收你半钱银子一年,不过分吧!”
不过分。
崔氏收她,一两银子一个月。
含钏从兜里摸出了三个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手掌心一摊开,“身契,拿出来吧。”
含钏答应得太爽快,反倒让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递到跟前白花花的手掌心,立刻决定梗着脖子,翻脸不认账,“哎呀!将才我记错了,我买这丫头就花了二两银子,您还得再添上个一两银子才行!”
众人再次哗然。
“您可太不要脸了!”
“差不多得了吧!”
“就当做善事,您也放那丫头一条生路吧!”
人群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
声音此起彼伏。
含钏静静地看着老板娘,想了想抬脚往里走,老板娘连声招呼,“诶诶诶!干啥呢!没钱买直说,到我柜台后面去作甚!”
含钏抿唇笑了笑,“您若想叫所有人都听见您这油的秘密,儿扯开喉咙,站在板凳上说下面这番话,都可以。”
老板娘一下子变了脸色,紧抿着唇跟在含钏身后到了柜台后面。
“什么秘密!什么油!”老板娘埋着头,压低了嗓子,“小小年纪,别张口说胡话,你去打听打听沈记油铺在这东郊集市里开了二十年了,是老字号!别胡说!”
见含钏与老板娘都去了柜台后头,众人好奇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越走越近。
含钏手在油缸里一抹,轻轻笑了笑,“各大食肆的潲水,会以低价卖给养猪场和沃肥料的店家,有时候也会卖给小食肆或油铺。经历捞油、大锅烧、浮油等要钱不要脸的工序后,便是您油铺里放着卖的菜油。”
第五十九章 豆腐乳(上)
老板娘脸色大变,想扑上去撕烂含钏白莹莹的那张脸。
“呸!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便说油有问题,我要将你送官!”
老板娘脸色狠戾,含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心里还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