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张三郎大刀阔斧地一下子把五根豆芽全部放入口中。
  咀嚼下去的瞬间,张三郎瞪大了眼睛,惊呆了。天天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
  拿镶银芽当前菜!?
  镶银芽可是内造菜啊!
  以做工繁复、技艺高超著名,先用绣花针穿着潮润的丝绸线将调好味的鸡蓉拉进细细的豆芽菜里,这道菜既不是蒸也不是炒,而是用炸得滚烫的花椒油浇淋漏勺里带馅儿的豆芽菜上,一边浇还要把豆芽抖搂松散了,见豆芽略一变色,唰唰散下细盐,轻掂两下,再浇热油,顷刻间根根豆芽变得银亮透明,其间的鸡蓉清晰可见。
  这道菜脆嫩里镶着肉香,前朝老太后钻营吃食,这道菜是她老人家的筵上常见的。
  可本朝圣人爱好江浙菜,喜好食之本味,这等工艺强精巧的膳肴,便逐步退出了宫闱席桌。
  会做的人,已经很少了。
  可是...食之本味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什么东西都白灼!
  嘴里都淡出鸟儿了!
  厨子一身的手艺,您让人天天白灼,合适吗!
  这是饮食的倒退!
  是对美食的侮辱!
  如今绝世技艺再现,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小双儿看到张三郎眼睛都红了,也是等这么久才吃了五根豆芽,不饿哭才怪,便十分贴心地送了一块散发着热气儿的擦手巾,温声劝慰道,“...您再忍忍,马上就要上菜了,不然您吃吃土豆泥垫垫胃。”
  张三郎依言舀了一勺土豆泥,入口绵软,是好吃的。
  但有镶银芽珠玉在前,恐怕很难有胜过这前菜的佳肴了。
  张三郎无不惆怅地砸吧砸吧了嘴,把镶银芽当做前菜,贺娘子有点心胸,看起来瘦胳膊瘦腿儿的,做起事儿来蛮大气,蛮有格局的。
  对后面的菜,升起了更多的期待。
  “叮铃”
  上菜铃响了。
  “快去快去!”张三郎连声催促小双儿去端菜。
  小双儿捧着一只大碗,哦不,应该用盆来形容这个物件儿更合适。
  小双儿将盆儿放在桌上,张三郎又惊了惊。
  宽沿浅底,铺天盖地的辣椒,红的绿的、干辣椒、鲜辣椒,二荆条、朝天椒、小米辣层次丰富地铺在盆里,张三郎拿筷子在辣椒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了一块焦黄微卷的圆形状物。
  这东西没吃过。
  张三郎带着好奇,一口吃下去。
  外部焦香四溢,咬破外皮之后丰盈的油脂混合无法闪躲的香辣味一波跟着一波刺激着味蕾,口中不可抑制地分泌出一波又一波津液。
  这是什么!???
  太好吃了!!!
  张三郎眼睛前冒出了一丝白光和满满的金星,敲了碗沿,神情激动地问小双儿,“这是什么?我从来没吃过这般酥脆爽口之物!这是什么食材?”
  小双儿眯了眯眼,抿嘴笑的神色和含钏如出一撤,“您先吃吧。等您吃完了,请我家掌柜的亲自告诉您。”
 
 
第六十四章 香爆肥肠
  小双儿都这样说了,必定是绝世珍馐。
  张三郎珍惜地在辣椒里寻找宝藏,寻找了许多,越吃越香,越吃越想吃,翻找到最后意犹未尽地唤了小双儿,“这菜下酒是一绝,食肆有酒水无?”
  小双儿立刻从背后掏了张纸单子,送到张三郎跟前。
  青梅酒、桂花酿等花果酒半贯铜板一壶,金波、秬鬯等赫赫有名的酒品更贵一些,更辣更纯的烧刀子、烧酒更是到了一两银子打半斤的程度。张三郎看得咂舌,折中点了金波酒,汁液色泽金黄、波光粼粼,故称金波,山东济宁的名酒,用优质高梁大曲配以沉香、檀香、郁香、当归、枸杞、蔻仁等十来种种名贵中药酿造而成。
  抿了一口。
  张三郎龇牙咧嘴。
  辣!
  纯!
  不似外头那些酒肆,一斤酒里八两水,喝酒同喝水没甚区别,出了几趟恭还是一条好汉——大家都是一饮十八碗上山打老虎的武二哥,有啥意思?
  “好酒!”张三郎击节赞赏,配着新上的箱子豆腐、酸汁虾肉炸油条、菊花鱼球,没几口便喝上了脸。
  含钏从窗口探了个头来看,想了想,着手调整了菜单子,仔细盘点了菜筐子的食材,拿出红柿子、冬笋、蘑菇和小块儿瘦肉,瘦肉切片儿,素菜切小块儿和丝儿,下锅炝香是葱姜蒜末,紧跟着放入切碎的柿子,炒出红油后加老母鸡高汤,再如冬笋片、蘑菇丝和瘦肉片。接着揉面揪面,揪出疙瘩面片儿汤,待所有食材将熟未熟时,点了香醋,灶屋瞬时翻出酸香的气味。
  含钏脱下围兜,一手端着面片汤,一手提着用油纸包住的裹子出了灶屋。
  “这酒一点儿没掺水,您喝多了,回去哪儿能交差?”含钏将面片汤往张三郎身前一放,“儿做主,把您的黄金炒饭换成了借酒的酸汤面片儿,您好好吃了,我唤牛车送您回府。”
  张三郎手一挥,脸红彤彤的,“没醉!”
  一边说没醉,一边端起面片汤往嘴里喝,酸酸烫烫的特发汗,没一会儿张三郎脑门子上冒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含钏这才放了心。
  发了汗,酒就醒了一半。
  这纨绔一瞧就是家里宠坏的,放任在食肆里喝醉了回府,她也别再想做张三郎的生意了。
  更何况张三郎懂菜,不瞎吃,这点儿挺难得的。
  如今这世道,吃饭讲究的是排场,哪家食肆门前摆盆景瀑布,哪家食肆就气氛高雅;哪家食肆用金箔敷墙,哪家食肆就富丽堂皇,偏偏味道都是些狗屎。张三郎难得没落入俗套,这样大一个纨绔也愿意在“时鲜”小摊儿前排队买煎饼,说明是真爱吃。
  食客与主厨之间,便如高水流水觅知音。
  含钏看了眼正埋头吃唏哩呼噜吃面片汤的知音,有点想掐鼻梁,别人的知音都是前朝首辅或是当朝权臣,放她这儿,就是个憨憨的纨绔。
  张三郎呼呼吃完,汗发得差不多了,看着桌上的只剩下红灿灿辣椒的盆儿,突然脑子一清明,手指了指那道菜,“掌柜的,您说这道菜酥酥脆脆,是啥做的来着?”
  含钏眼神落在那盆儿上,抿嘴笑了笑,“您觉着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外酥里嫩,油脂酣快,许是动物身上油脂重、风味足的部位,先煸香,煸得外面的皮酥脆可口,里面的油脂却软密弹牙...”
  风味足...
  含钏笑起来。奇书
  若这个部位“风味”都不足,那猪身上就没地儿有“风味”了!
  含钏笑得很坦荡,“此部位不太雅,您若听了,恐怕往后再难入口了。”
  “您说!”张三郎有些不服气,语气里带了自豪的意味,“我鹿-鞭、牛宝都吃过!英雄不论出处嘛,若是好吃,哪个部位都是宝!”
  看不出来,张三郎对于吃食还颇有些大道至简的意思。
  含钏抿着嘴笑,“...这是猪大肠,猪的下水,一般都是下里巴人买不起肉才会买下的大肠。您放心,这大肠,儿一节儿一节儿洗干净,又用面粉揉搓了很多遍,倒入黄酒、放上姜片和葱段腌制了许久,您今儿个一点味儿都没有吧?”
  张三郎有点木。
  猪大肠是哪里?
  猪下水?
  有什么味儿?
  喝了酒的张三郎略显迟钝,等了半天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猪大肠!
  装....装...装屎的部位啊!
  张三郎胃里不由自主地翻出了一股酸水,可想了想难得的口感和香辣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一点一点地往下顺。
  清洗猪大肠没把含钏恶心到,这把含钏恶心到了。
  张三郎摆了摆手,手放在桌上,目光看着那盆红彤彤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知道,就好了...
  这下知道了,往后该怎么吃呀!
  张三郎揉了揉头发,情感上有些崩溃。
  含钏笑着把油纸包好的小礼盒递到张三郎跟前,“估摸着您吃不下了,便将今日的点心水塔糕和答应您的金乳酥给您装好带回去吃吧。”看了看张三郎支离破碎的眼神,像刚知道自己吃了屎的狗崽儿,眼睛湿漉漉的,含钏忍不住大笑起来,“您别想了,大肠好吃着呢!下回您来,我给您换种吃法儿——那铁铛烤大肠,配上生蒜片、黄豆辣酱、紫苏叶,用甜菜叶包裹住,一口一个保准您吃了一盘还想有第二盘。”
  听起来,有点好吃。
  张三郎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这么一闹,酒也醒了一大半,张三郎结了银子,含钏站在柜含钏站在柜台后又拿了张纸单子出来,“您要不考虑办张一年牌吧?一年两百两,您能把这儿当食堂,每晚来吃饭都行。”
  “这种待遇、这种价格,儿就只限定了五个名额,办完这五个,儿便再也不放出这样的优惠了。往后呀,‘时鲜’食肆做起来,便不接待试水阶段未在‘时鲜’用饭的食客了,若是新的食客想要在‘时鲜’吃饭,必定要请老顾客引荐介绍。儿将来的生意做好了,您在官宦圈子里必定是人人抢手的呀!”
  张三郎听得云里雾里。
  就听明白了一句话。
  一年二百两,他能把这儿当食堂。
 
 
第六十五章 酸梅红烧肉(上)
  张三郎迷迷糊糊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一段饭三两银子,十顿饭就是三十两,一百顿饭就是三百两...
  他一年咋也能吃到一百顿饭吧?
  划算划算!
  便宜了一百两!
  这相当于不要钱!
  醉鬼自有自己的逻辑。
  张三郎豪横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柜台桌上,“给我来一年!”
  含钏脸上笑开了花儿,恭着腰取了张木牌,现拿出贴身的小刀在木牌上刻了一个“张”字儿,又在角落刻了一个“贺”字儿,双手递了上去,“您拿好!若丢了补办,麻烦!您拿着这个牌子,随时随地来吃饭,亦可转赠他人。若是转赠了他人,您知会儿一声,儿给改一改木牌上的名儿。”
  张三郎再次豪横地把木牌子往怀里一塞,点点头,表示知晓。
  小双儿送张三郎上了牛车,回来时,如同踩在水面上。
  这就...赚了二百两??
  就这么简单?
  她以前在油铺,没觉着赚钱容易呀!
  沈记夫妇被油烟熏得蓬头垢面,赚的是黑心钱烂心钱,一个月撑死也就赚三四两银子,而自家掌柜的,一个晚上二百两银票到手...小双儿仍觉得心里悬吊吊的,一边收拾桌子碗筷,一边担忧地问含钏,“掌柜的,咱这算不算趁火打劫?万一明儿个张公子酒醒了,打上门来,还钱事小,惹来街坊邻居围观,臊了咱‘时鲜’的面子事大。”
  趁人醉,赚人钱...
  怎么想怎么不地道。
  含钏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写账本,听小双儿这样说,停下手上动作,先赞扬小双儿,“咱小双儿这么想真好——如今这铺子里就咱姐两儿,咱们得齐心,往后多了人,就更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这铺子才能越来越红火。”又解小双儿的惑,“你说,咱们一顿饭最低定一两银子一个餐位,算不算高价?”
  小双儿未曾迟疑,狠狠点头。
  含钏也点了点头,“若比卖肉包子、羊肉索饼的铺子,咱们自然是天价。可若比留仙居、醉香阁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老字号,咱们的价格至多算是打平。”含钏说起往前白爷爷花半钱银子买了只鸭子想做烤鸭的事儿,“...高价位自有高价位的道理。咱们当然可以走量,从平价食肆开始做起,每日做流水盈利,也有赚头。但是,你且记着一点...”
  小双儿认认真真听。
  含钏认认真真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时鲜’铺子一旦在食客心中烙上了好吃不贵的印迹后,咱们便断绝了涨价,或以减少分量来控制成本的路子了。”
  小双儿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含钏笑着想,孺子可教也。
  比白爷爷好。
  白爷爷可听不懂,只会恶狠狠地抽着水烟,骂她是奸商。
  想起白爷爷,含钏脸上挂起笑容,“一旦咱们涨价,原先的食客接受不了用高价格买相同的东西,期待面向的食客却又顾忌之前的平价路子——这可是堕面子、少排面的事儿。咱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尴尬。所以,还不如一开始便找准定位,咱们的菜,食材虽不甚珍贵,可贵在用心、菜式有花样。之后待咱们有了本钱,慢慢引入珍贵食材的路子,咱们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响。”
  梦里,刚去姑苏城时,徐慨带她去了当地一家印刷作坊走一走、看一看。
  那家印刷作坊小小的,却流传了百年,印出来的书册从不花影、能放几十年不腐不朽。
  一个小小的印刷作坊,靠技艺与天分,做到了行业顶尖,垄断了姑苏三城书册编印的活儿,垄断了江南的书场象征着垄断了大魏泰半文人的书籍编印制造。
  苏州知府、江南官场上的官吏们见到作坊老板都要尊敬三分。
  “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干到了顶尖,眼界与收入便非常人可想了。”含钏默了默轻声说。
  小双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自家掌柜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含钏想起了什么呢?
  含钏想起了那本书,那本带有徐慨身上冷冽草木香的书,那本压在她枕头下面一直一直陪伴她到死亡的书。
  那天,徐慨在那个印刷作坊,买了一本《醒世迷梦录》送给她,前朝文人王柏之所作,讲的是他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儿游遍三川五岳、四海九州,其间穿插着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这是徐慨最喜欢的一本书,含钏也挺喜欢这本书的,这里面把各地或是街头美食、或是名菜名肴都介绍得头头是道,仿佛看完这本书,便游遍了大江南北。
  可惜徐慨和她,一辈子都困在了姑苏城。
  徐慨更可怜,剩下的大半辈子都被困在了一方窄窄的扁扁的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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