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食肆开了试水,“时鲜”小摊儿往日的食客大多都按照单子上的地址找到了东堂子胡同,不是所有食客都吃得起三两银子一餐的档位,也不是所有食客都拿得出两百两银子买一张全年通吃牌,大多愿意花十文钱甚至二十文钱买煎饼和糕点的食客都选择了一两银子一餐的档位,含钏看是熟面孔便发了八折牌,合算下来不到八百钱。
虽说八百钱一顿的餐,不能常吃,可素日里宴客、聚餐,或是手头有了宽裕的银子便琢磨着打打牙祭,吃点好的,便第一时间会想起“时鲜”来。
有几样特色菜是打出名堂的,比如当初惊艳张三郎又恶心了张三郎的火爆肥肠,又比如之后推出的神仙鸡和茄汁松鼠鳜鱼,都是老少咸宜的好菜。
有些实在想吃,却又日日吃不起的食客,含钏想了想,便也接受了单卖。
前提是,您得是一开始便跟着走的老食客手里握着八折木牌子,或是在店内累计花费了四千钱,也就是吃过五顿饭的食客,才有资格单卖打包。
含钏定了个规矩,每日午间和晚间都开门,但每次只招待五桌客人,一桌至多四人,每日只定出三十道外送,多了,她无法保障食物的出品和质量。
手上活钱多了,便不能如心狠手辣宰张三郎一般,以贱作贵,拿个简装的环境无耻地骗张三郎的银子...含钏闭了三日门,托黄二瓜找了靠谱的师傅彻彻底底翻新了厅堂,买了五张精巧刻花的四方桌、八仙过海的鸡翅木屏风、每桌的独凳换成了一看就很贵气的太师椅,在每张桌子间做了些许阻隔,或是立了一扇雕花窗棂,或是挂了一只插着时令鲜花的鸟笼,或是一只大水缸里面澎着新鲜的蔬果。
保证每一桌都有充足的面积和私隐,这是一家高级食肆应当做到的。
含钏领着小双儿去看,问,“现今看上去咋样?”
小双儿环视一圈,憋出一个字,“贵!”
看上去很贵就对了。
实则也很贵。
家居装潢,想贵想便宜都容易,含钏光是翻新厅堂便花了近八十两银子,更别提请珍宝斋掌柜的四处帮她搜寻物美价廉的名家古籍或是旧瓷摆件。
掌柜的听到含钏用“物美价廉”四个字儿来形容挂件摆件,脸面略略有些抽搐。
这个要求太难为人了。
怎么说呢?
这些个东西,物美,价就不廉;价廉了要么赝品要么次品,都丢份儿。
含钏便忍痛又撒了一百两银子出去,换回了一台前朝的笔洗、两幅绢本画儿、三个小的翡翠摆件放在厅堂里摆相。
手艺再好,也得让食客们觉着在这处用餐用得实在、用得心里舒坦。
装潢整上去了,食材也跟着往上走,虽也有鸡子、鲤鱼、豚肉等日常的食材,含钏也往鹿脯、银鱼、翅子这些个名贵食材上花心思,把定价控制在成本的三番儿上。
如今整修后重新开张,含钏称之为试水结束正式对外营业,赶在年前开了食肆的大门。
白爷爷送了三个花篮来,珍宝阁和贾老板也都各送了一个,让含钏意外的胡文和也送了花篮,上面写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看上去喜庆极了。
含钏笑着让小双儿把花篮放在门口。凌渡电子书
大红灯笼挂在檐角、门上,待夜幕降临,三四人陆续走进“时鲜”食肆,有两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有两位是京津冀最大漕运码头上的管事,来吃过三两次了,也没问今儿个的菜,直接甩了银钱到柜台上,“掌柜,来两个二档餐饮。”
含钏应了一声。
没一会儿小双儿便端上两盏上窄下宽的炉芯,空炉芯里放着火红的炭火,把炉子端上桌后,方才灌入清水、葱段、枸杞、红枣等料子,又折返回去端上两人份的肉。
今儿个一早才宰的本地小山羊。
鲜切羊肉最考刀工,黄瓜条、磨裆、大三岔、小三岔、上脑...一只羊只能片下这几个部位用来涮肉,质地有别,肥瘦各异。
涮羊肉是宫里的吃法,冬天膳房的女使太监聚餐也爱吃这个,可膳房里条件有限,只能是有什么肉便吃什么肉,与其说是吃肉,不如说吃了个热闹。
含钏夹起长箸帮食客涮肉,每个部位涮烫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含钏眼疾手快帮着涮了一碟子的肉,又帮忙打了两个蘸碟儿,放了三勺浓香四溢的芝麻酱,点了一滴绿油油的韭菜花儿,其他的啥也没放。
这是老北京的吃法。
可架不住有人有特殊的好口儿。
含钏笑着介绍道,“...也备了蒜泥、辣子油、葱花儿和芫荽碎,您若有喜欢的,您说,儿帮您配。”
漕运码头的食客摆摆手,夹起一片上脑中间裹了慢慢的芝麻酱和一点点韭菜花,送入口中,闭嘴咀嚼。上脑肉略带了几分肥腻,肉香在口中爆开,吃肉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欲望。
食客连着吃了两筷子肉,含钏朝小双儿使了眼色。
小双儿手脚麻利地端了一叠白瓷小盖。
里面放了好几瓣晶莹剔透的糖蒜。
含钏笑了笑,“吃了肉,您吃吃糖蒜,很解腻的。”
食客依言吃了一瓣,微微点了点头。
含钏便笑着,“...您若有需要请唤我,爱吃哪个部位的肉,便吩咐小丫头去拿——您的餐食里,鲜切羊肉是吃多少供多少。若是吃肉腻了,今儿个刚做的冻豆腐、新收的茼蒿菜都是好东西,绿豆粉丝也好吃。”
含钏重回了柜台。
涮羊肉锅子热气腾腾的,没一会儿厅堂里冒起温暖的白烟。
含钏笑着低头记账。
风铃响了。
又有食客来了。
含钏抬起头。
哟,真把这儿当食堂的张三郎又来了。
含钏熟门熟路地转头让小双儿上菜和金波酒,一回头,却见张三郎身后还跟着个人。
第六十九章 斑斓叶茶
徐慨低垂着头,避开挂在门廊的风铃与高高卷起的竹帘,面无表情地跟在张三郎身后。
含钏手上的算盘一松,“啪嗒”一声砸在榉木柜台上,腿一软,下意识地想蹲下躲进柜台下的缝隙里。
这是...第二回 见面吧?
今生的第二回 见面。
头一回是在黑灯瞎火的掖庭,她满面血污,徐慨怕是早已记不住她的样貌了吧?
含钏心头朝自己啐了一声。
怂什么怂!
怕什么怕!
如今她是清清白白开食肆的良家女子,既不是承乾宫的女使,更不是千秋宫的丫鬟...
含钏目光坚定,捏紧拳头狠狠砸了砸柜台木面。
“嗬!你干啥啊!”张三郎吊儿郎当地撇着头,手上把专属于他的刻字木牌舞得虎虎生风,“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这儿关门闭户几日,便换了个大样儿?”
张三郎得意洋洋,“今儿个带了国子监的同窗来吃饭。”斜了脸,同含钏低声说了悄悄话,“真正的贵胄,今儿个的膳食用点心,可别给我丢面子。”
含钏目光复杂地看着张三郎。
这头傻憨憨啊...
您帮着拉生意是好事儿,可怎么就好死不死拉到了徐慨身上了?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煎饼卖给他!若是不把煎饼卖给他,他就不会一路跟到东堂子胡同来!若是不跟到东堂子胡同,后头那阎王也不至于出现在她的地界儿...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生命中所有的馈赠都暗暗标好了价格。
那二百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坑的。
含钏扯开嘴角,艰难地笑了笑,从柜台后边出来,引着二人到窗棂边的雅座落了座儿,盯着张三郎一个人介绍了今儿个的菜式,“...您知道的,分三档,今儿个是涮羊肉打主力,三档的肉有定额,二档的肉畅吃,三档的是一羊两吃,还附赠两份儿小菜并一份羊骨萝卜汤。”
请客吃饭得大气,张三郎把牌子往桌上一扔,“给爷来两份三档餐食,今儿个不要金波酒,直接上时鲜最好的翠玉酿。”转头向徐慨,“今儿个,便陪四皇...四爷喝到天亮!”
还要喝到天亮?
含钏脑袋似被打了一闷锤,憋了半天,“咱食肆宵禁前就打烊了,翠玉酿也不太够,就酿了三盅,恐怕撑不到您喝到天亮...”
似是有一声轻笑。
含钏不敢深究是谁在笑,闷着头扯开一丝笑,将张三郎的话记下来,便回了柜台。
徐慨的眼神落在了一身粗布麻衣、形色匆匆的含钏身上。
割太监舌头、捅贼人眼睛、舍命护葫芦吊坠儿、生机昂扬地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和糕点...所以这个姑娘的最终目标只是开一家食肆吗?
开一间不大的食肆,院子里铺满了鹅卵石和矮子松,门廊处挂着自己串的贝壳风铃,回廊里摆放前朝的字画与精巧的翡翠小件儿,厅堂中沸反盈天,热闹的烟雾直蹿上吊梁,小娘子兴致勃勃地做吃食、酿酒、涮肉、煎饼...
徐慨平静的表情下,心里低低赞了声,有趣。
他不太与国子监众人交际,一则两大热灶在前,无人烧他的香,二则他若与勋贵世家的公子走太近,于顺嫔娘娘,于他自己,都不是好事。
噢。
张三郎除外。
故而张三郎因金乳酥之谊邀他到“时鲜”食肆聚餐时,他想了想便应了。
一是好奇“时鲜”小摊儿短短几个月就做成了食肆,二是当时脑中便浮现出那个小娘子,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
生机勃勃、充满韧劲。
他救了她一命,如今也装作不认识他?
徐慨轻轻挑了挑眉。
“...您很少和同窗外出聚餐吧?”张三郎笑着给徐慨斟了一杯茶汤。
徐慨低头看,茶汤绿油油的。
扑鼻一股奇怪的清香。
张三郎活像半个店主人,热情招待,“这是斑斓叶煮的茶,最南边产出的香叶。味道清淡,吃饭前用来清口的,您先涮涮口,之后餐食入口才是食材的本味。”
徐慨依言,品了一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真是...奇怪的味道。
香气似乎浮在表面,只存在于鼻腔中,入口便消失殆尽。
说是白水也可,说有那么一丝丝甜味也可。
不太好喝。
饶是如此,在张三郎灼灼的目光下,徐慨还是喝完了一盏。
张三郎笑得越发真挚。
到底是谁说四皇子不好相处来着?
不是挺好相处的吗?
张三郎一高兴,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时鲜”,“...上回某带去的那盒金乳酥就是出自这家掌柜的之手,您别看她年岁不大,手上功夫很老辣,推出的菜式都是在北京城里见不着的。”张三郎环顾一周,见还没坐满桌,“如今这儿刚刚开业,还没真正做起来,但菜品是真不赖,有几分御膳房、官府菜的味道,可匠气没那么重,比宫里的菜多了几分灵性。”
又想起面前这个是吃宫里的菜长大的,赶忙找补,“不是说宫里的菜不好,而是太求一个稳字儿。太稳了,就失了真...”
还是没找补回来。
徐慨却笑了。
可不是有几分御膳房的味道...
那主厨不就是御膳房出来的吗?
张三郎见徐慨难得地笑了笑,伸手抹了把额头,长舒了一口气。
含钏在柜台后抬头,瞥见张三郎喜气洋洋地冲徐慨比划着什么,徐慨半张脸被挡在了花鸟笼后,只能看到浅浅勾起的嘴角。
含钏低头,抿了抿嘴唇。
梦里徐慨和张三郎有交集吗?
含钏不太清楚。
只是照徐慨的个性,从不重口腹之欲,亦不刻意苛求某人某事,处事做人向来浅浅淡淡,含钏伺候了他这么久,从不知他喜好什么口味、亦不知他有何偏好,到徐慨身死,她都说不出徐慨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无论她做出什么菜,徐慨都是点头说好,从不下三次筷子。
也未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情绪上丝毫的起伏,更别提勾起唇角欢快地笑了。
还是蛮失败的。
含钏垂了垂头。
约莫是身份的鸿沟吧。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侍妾通房,他欢快也好,难过也好,他的情绪与想法,她都不配知道。
第七十章 铁盘羊腿
无论难过,还是快乐。
饭,还是要吃的!
在张三郎炙热的期待中,涮羊肉锅子端上了桌,含钏走过去帮忙蘸料,谁知还没走到,张三郎就热情洋溢地做好了所有准备,还贴心地问徐慨,“您要葱花儿吗?还是辣子油?店里都有的。”
...
简直跟回了家一样自在。
张三郎这样的帮佣,哪里有卖?
她买十个!
含钏站在徐慨身侧一丈远,挑了个绝佳的位置,既完美避开了面对面直视徐慨那张脸,更不用和徐慨有任何眼神接触,含钏觉得很自在,说起话来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还有一盘烤羊排,食肆新来了一位西域的帮厨,香料调得很好,客官可以尝尝看,若是吃得惯这个味道,往后咱们食肆也会陆续推出极具异域风情的菜肴。”
徐慨微不可见地点头颔首。
圣人一心想扩张版图,东南边收拾得差不多了,如今等待兵强马壮之机,企图一举拿下北边三十六台吉。如此盛况,唐之后便不复一见,若此举大获全胜,大魏朝干佑帝必定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往大了说。
若往小了说,这位小娘子的想法是没错的,如若尽数拿下西域,大魏的贸易、经济、经书、文化必定更为开阔,到那时北京城便将囊括进天南海北的人潮,西域菜、东部菜、客家菜...必定将大放异彩。
徐慨满脑子的社稷经济,张三郎眼睛里却只看到了滋滋作响的羊腿。
一只硕大的烤羊腿被盛在特制的铁盘里端上了桌,肉朝下、骨头朝上,铁盘专门在炭火上烧得很烫,肉边上缀着的白油被烤得焦香作响。
拉提把羊腿“咚”一声放在桌子上,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从怀中抽出一片雪亮的薄刃,横着刀刃片羊腿肉,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雪白的瓷盘,把片得薄薄的羊肉片平铺在瓷盘上,撒上椒盐、辣椒粉、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