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盘里淌满了羊肉与散落而下的香料,油被铁盘烫得冒出此起彼伏的小泡沫,散发出一股羊肉香混合各种香料的浓郁的味道。西域菜的香味是带有侵占意味的,迅速蔓延,迅速占领你的鼻腔和大脑。
隔壁桌漕运码头的管事伸过头来看,
拉提切了两盘,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徐慨多看了眼那只薄刃。
张三郎嘿嘿笑起来,“看起来不像西域人啊,扭个脖子,唱首小曲儿来听听?”
拉提脸上一红,垂着头向含钏身侧缩了缩。
含钏看了张三郎一眼,把拉提挡在身后,“西域来的就要人家扭脖子?江南来的就让人家泛舟采莲?若是草原来的是不是还得给您表演一个骑马钻火圈呀?”
含钏语气不太客气。
张三郎一点也不在乎,歪着嘴哈哈笑起来,“您摆摊儿的时候,爷就看出来了,您要当了掌柜的,必定是个厉害护短的。”
含钏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目光,不敢回头看,忙摆摆手,手一请,“羊肉得趁热吃,放凉了膻气。”便快步离开了。
离开后,含钏胸腔里突突跳得厉害。
她就没在徐慨跟前发过火。
准确的说,她很少很少发火。
这一遭,虽不叫发火,却也不太客气。
尤其还是面对非富即贵的憨纨绔。
含钏叹了口气,胸口突然感觉有点疼,坐在柜台里的太师椅上歇了歇,又连吃了几颗疏气丸,慢慢才将气儿顺下来。
漕运码头的管事用完了餐食,一个脸圆圆胖胖的矮墩儿到柜台前划正字儿——如今他正攒着次数,往后好单卖外提,一边儿怪含钏,“您也不早点交待,若知道三档餐食还另加炙烤羊腿肉,咱必定得加钱呀!您看咱是缺银子的人吗?”
漕运码头的人若都缺银子了,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含钏笑着连连赔不是,“您看您说的...”
转头又吩咐小双儿,“去灶屋让拉提烤一纸盒子的羊肉,切前腿上的肉,油脂丰富,烤出来不比羊后腿肉差。”
含钏又笑着给矮墩儿画上了正字儿,顺手拿了块小木牌出来,双手递到矮墩儿跟前,“您次数够了!这是您的木牌子,您收好,往后凭借这牌子餐食八折,酒水九折,另可单卖外包,恭贺您嘞!”
矮墩儿这才倍儿有面儿地接了。
小双儿拎着个掌心大小的纸盒子出来,含钏双手呈交给矮墩儿,“您尝尝,若是好这口儿,往后再来,儿好生给您准备。”
矮墩儿心满意足地接了纸盒子走了。
这一打岔,含钏便忘了那处还坐着徐慨,埋头合计上近些日子发出去的木牌子,普通八折木牌发出去了十三块,特制专属木牌就发出去了一块儿——冤大头正在里面憨吃涮羊肉。
客人陆陆续续吃了离开,里屋张三郎唤了一声,“掌柜的!”
含钏忙应道过去。
桌上摆了二十来盘装肉的空盘子,一整只羊腿子就剩了点儿油渣子。
这战斗力...
张三郎铁定是饿了午膳,晚上打着主意要吃垮她来着...
余光瞥了眼徐慨跟前,含钏一愣。
他吃了两碗蘸料...
“给爷炒一份儿饭,掌柜的烦您亲去掌勺。”张三郎脸上吃得翻起潮红,侧眸问张三郎,“您要看着加点主餐吗?”颇为得意,“咱是特制的木牌子食客,您随便点,掌柜的一定做。”
徐慨在里屋听了掌柜的和那矮墩儿的对话,大致明白这食肆的运营规则。
胆子很大,且很聪明。
目标群体是北京城里所有付得起一餐饭三两银子的主儿。
并且还要在这个群体中形容竞争关系,作出紧俏的宾客满盈的姿态。
徐慨抬头,目不斜视且毫不遮掩地看向含钏。
许是酒意,许是灯光,油灯下的小娘子肤色更白了,细长上挑的眉眼似乎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芒,像一束兰草,很淡却很美,美得摄人心脾,美得叫人舒心。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给我上一碗菌菇肉沫蛋黄汤吧。”
徐慨目不转睛地看着含钏,笑了笑,“若是做得好,爷赏你一块儿掌心大的葫芦玉坠。”
第七十一章 钵钵糕
天刚蒙蒙亮。
挑货郎似是不知疲倦地出现在街头叫卖,叫卖声传得很远,传到含钏的厢房里,模模糊糊只剩下几道声音的影子。
就是这几道声音的影子,在含钏听来,如同电闪雷鸣。
菌菇肉沫蛋黄粥...
去你娘的菌菇肉沫蛋黄粥!
葫芦玉坠...
去你娘的葫芦玉坠!
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冲到梳妆台,一气呵成翻出今儿个徐慨放在桌上的葫芦玉坠,打开窗棂,一股寒风直勾勾地吹了进来,含钏热血上头,光脚丫踩在地上,把这只葫芦玉坠使出吃奶的劲头扔出墙外。
没听见“哐当”一声,许是路上积了厚雪。
没听见声音,含钏那股热血便尚未消退,伸手便摘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小小的葫芦玉坠,络子戴久了,摘了半天也摘不下来,反倒是那戴熟的络子将脖子勒出了几道红红的印迹。
含钏眼眶一红,热血逐渐从脑袋顶往下退,垂着头把窗棂一关,靠坐在雕花床梁边上,下巴快挨着锁骨了,闷声闷气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徐慨是故意的。
故意点了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
故意又留了一块葫芦玉坠在桌子上。
那次,她给九皇子做了菌菇蛋黄肉沫周,反而第二天收到了徐慨赏下来的葫芦玉坠儿...
而出宫前一天,她命都不要了,也不愿意葫芦玉坠给吴三狗...
当时,是徐慨把她救下来的,许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徐慨就是故意的,如今又点了她做的菌菇蛋黄肉沫粥,又赏了一块儿葫芦玉坠,他想做什么?想提醒她,她以命相护的东西,是他赏下来的?
还是想告诉她,他知道她的底细,知道她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她为了不去承乾宫,四处活动才获得了放归出宫的机会?
还是只是单纯想告诉他,他救过她一命。
含钏闷头再抹了把眼睛。
梦里,她看不懂徐慨。
如今,她仍然看不懂徐慨。
她都躲出宫了,这厮还送上门来,展现她看不懂他、两个人压根没话聊的事实。
别人读不懂他在想什么,他会很骄傲吗?
含钏抱着膝盖靠在床梁边,眨了眨眼睛,透过窗棂看向东边,太阳缓缓爬坡,透白的光穿过厚厚的窗棂纸,洒在梳妆台前,有个小小的黑黑的影子出现在窗棂的缝隙中。
含钏定睛一看,是一只橙褐色的六角椿象,张大了翅膀企图从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温暖的屋子里来,逆风持续地吹动它的触角,它仍旧特别努力地向里爬着,没一会儿便爬进了屋子,瞬时消失在不知哪个缝隙中。
含钏把头靠在了梁上,突然平静了下来。
没必要了。
为他哭,为他扔东西,猜他的心意,都没甚必要。
已经是不一样的人生了。
人生会怎么走,走到哪一步,全凭她自己了。
腊月过得贼快,日子一天赛过一天地过,托张三郎和其他老食客的福气,店里日日虽说不能满座,却也每日不开空张,生意多起来,账本子就渐渐多了起来。
买进食材、桌椅、蜡烛、油盐酱醋、以及各项奇奇怪怪的支出是一个账本。
三个人的日用、小双儿和拉提的零花钱、给白爷爷买蔬果衣裳等等支出又是一笔账册。12345
剩下一本,才是每日营业的收入。
含钏埋下头看账本子,壹貮叁肆伍陆柒...
各式各样的数目,在她眼前乱飞,一会儿飞成了人字形,一会儿飞成一字形...
含钏叹了一口气,把账本子重重合上,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账房。
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她没问题。
可是一百三十九加四百四十八,再减去五十六,这个...她还不如钻到灶房做八个菜!
含钏算得实在脑仁痛,眯着眼瞅了瞅天气,难得大晴天又没下雪,把账本子往柜子里一锁,吆喝着双儿和拉提两个小的,“走吧,今年最后一天了,咱今儿个闭店,出门逛逛去。”
逛哪儿呢?
含钏本想去走远点,可她一个大的,拖上两个在北京城里自由行进过的小的,往远处走,实在不方便。
从未正经敞开玩过的三个人,迷失在了北京城偌大的地图中。
问了坊口素日交好,卖胭脂水粉的汪氏,汪氏兴高采烈地同含钏说,“去晓觉寺啊!今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山门一定会开,你可以去吃吃素斋,晓觉寺的素斋还蛮有名气的。”突然想起这姑娘本就是开食肆的,说不准同行相妒,便止了口,换了个说头,“不吃素斋,一年过完了,去摇个签子也好的呀,看看明年的运道。”
这倒是可以的。
含钏想起白爷爷请来为宅子做法事的扶若大师,点点头,去看看大师也是好的。
本想喊上白爷爷,却一想,今儿个宫里有大宴,白爷爷和四喜必定不沐休。
崔氏...嗯...还是算了吧。
含钏便租了辆牛车,带着两个小的,一路出了煦思门。
含钏和小双儿拿羊毛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留下拉提露出大脑门子坐在牛车板子上吹冷风。
拉提不会说话,看着含钏和小双儿厚实的毛毯,再摸摸自己啥也没有的脑袋瓜儿,嘴角一撇。
小双儿哈哈大笑,“你是男孩子,拿个毛毯子盖脑袋,该被人笑话了!”
含钏也笑,一边笑一边告诉小双儿,“不许欺负拉提。”翻了翻包袱,扯出一条颜色鲜艳的绸巾,“围上吧,好看着呢!”
太红了...
像中原的红盖头...
拉提看向自家黑心掌柜,再看看狐假虎威的小双儿,黑着脸把丝巾往回一扔。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是双倍的,含钏和小双儿笑得更大声了,空气中充斥着愉悦的气氛。
欺负人,真好玩。
含钏美滋滋地想。
晓觉寺不太远,正如汪娘子所说,山门大大开着,沿路都有小摊儿小贩卖吃食、佛珠、对联、前朝的古画...
前朝的古画?
含钏一问价钱,才十五文一张,以她浅显的眼光,压根看不出和如今她挂在厅堂里几十两银子一张的画儿有甚区别啊!
亏了亏了。
含钏一阵心疼。
给两个小的一路买着吃食上山,小双儿喜欢吃钵钵糕,小小的扣碗里装着糯糯的米糕,米糕里还夹着红枣、红豆、瓜子仁儿等吃食,甜甜稠稠的,小双儿一口一个。
到了寺里,小僧侣告诉含钏,扶若大师闭关了,三个人便供奉了香火又一路吃着下了山,牛车是租的一整天,牛车刚过煦思门,为抄近路,走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前头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含钏耳朵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松木香
含钏带着两个小的下了牛车,照一天的工钱付给了牛车师傅。
前头吵吵嚷嚷的,一阵压抑抽泣的哭声,几阵尖刻的叫骂,还有旁边一团儿劝和的声音。
含钏身形纤弱,牵着小双儿,左挤右挤挤进了人圈里。
待看清是谁,含钏张大了嘴。
钟嬷嬷!
浣衣局的钟嬷嬷!
出宫时钟嬷嬷可是穿着缂丝湘绣单衣出的宫,如今却一身粗布衣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裹子站在胡同里。
哭的是钟嬷嬷。
发出尖刻叫骂声的,正是那日到定己门前接钟嬷嬷出宫的口中的“莲妹”。
含钏手紧了紧,指甲刻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出宫钟嬷嬷唤“莲妹”的声音里,藏着多少欢喜和乡愁,藏着多少如释重负,藏着多少苦尽甘来的解脱。
如今...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莲妹冲上前去扯钟嬷嬷的包裹,口中仍旧骂骂咧咧的,一双眼通红,眼珠子都落到了那包裹身上,撒着泼,“姐姐,您风风光光从宫里出来,如今您外甥找着门路去国子监读书了,您怎么就不能拿银子出来支柱您外甥读书了!?姐姐,您心好狠啊!”
含钏看向莲妹。
和钟嬷嬷相似的脸、相似的五官,却比钟嬷嬷年纪小很多。
紧跟着便有个肥头大耳的彪形大汉从门里蹿了出来,看年纪许是那莲妹的郎君,见钟嬷嬷要走,直接横跨上前,从侧面堵住了钟嬷嬷的路。
两口子一个拽着包裹往回拖,一个挺着肚子往里赶,一对豺狼虎豹,配合得当。
钟嬷嬷压在中间,紧紧压着后槽牙,既不是放大声音哭,更不四下求援,便只死死拽住包府裹子,显得极为渺小且可怜。
这是宫里老人儿的习惯了,绝不在外人跟前露怯示弱,连哭也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决不让旁人看笑话。
钟嬷嬷多倔气的一个人,想当初叼着一支又细又长的水烟杆,站在桌子后面,烟杆子一抬,小宫女儿便跑来跑去地伺候她...
含钏气极了,紧抿了嘴,四下埋头找了找,见胡同夹缝里塞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子,拎起裙摆一把将柴火棍子从缝隙里一把抽出。
“啪!”
含钏双手拿着木棍子,恶狠狠地打在了门口蹲着的那只石雕兽背上!
木棍子应声裂两半!
众人手上动作都停了。
看戏的四处找声音源头,拽人的抬头一愣神,抢包袱的瑟缩了一下,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紧跟着便挺起胸膛来,一下子便嚷嚷出声,“干啥干啥!抽我家门口干啥!死小孩儿!赔钱!”
跟着那彪形大汉寻声看了过来,撂撂袖子迈着外八朝含钏走来。
含钏衣角被拉提一拽,拉提一下儿冲到了含钏跟前,手里捏着那只拿来切羊腿子肉的匕首,眼神陡然大变,如一只草原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又如护食的鹰隼,眼神狠戾且阴辣地死死将那彪形大汉盯住,大有只要他敢继续上前,手上寒光大射的匕首,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