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沉稳地喝了口热茶,茶盖子将上下沉浮的茶叶摁下,轻轻抬了抬眉,“有风声,皇子府邸划分在哪几个坊口吗?”
第七十七章 一匣子茶叶
跟儿子说话,便如私塾答题。
不知道先生的问题,会突然跳到何处。
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真不夸张,顺嫔觉得她和圣人说话都没这么小心翼翼过。
圣人虽风流多情,却温柔似水,对女人从未红脸歪眉过。宫里这么多女人,圣人许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可...他在爱的时候很认真很温柔很专一呀...亦从不吝惜关怀的话语、温柔的眼神,哦,当然还有金银玉器如山般的堆砌。
顺嫔看了眼儿子棱角分明却冷清安静的侧面。
她家这阎王,可真不知是随了谁呀!
顺嫔努力回想,“...似是划了四处前朝罪臣的府邸,两处在崇文坊金鱼胡同,一处在后海的景儿胡同,一处挨宽街很近,就在东堂子胡同背后。”
顺嫔不是北京人,甚至除了香山别宫,连皇城都没踏出去过。
记下这些胡同的名字和方位,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一切为了儿子!
顺嫔见徐慨一直在喝这茶,思路一下被打断,连声嘱咐采萍,“给老四装一匣子这茶叶走,他看着爱喝。”
徐慨一听,当即放下茶盏,脑子里却想着那几处宅邸的位置,那两处金鱼胡同的必定是最好的,金鱼胡同离皇城北门东华门最近,进出最为方便,景儿胡同在后海,位置一般,胜在有山有湖,必定是四间里最大最懒散的,翻新重建定要花大量银子,而母妃不得宠已久,不能让承乾宫贴补,他手上的银钱虽多,却都不可随意处置使用,全是秘密。
东堂子背街的宅邸...
徐慨不知为何想起了那锅充满烟火气与世俗味的涮羊肉,那盒甜而不腻的糕点,那张香得咬掉舌头的煎饼,还有那两盏熬煮得当,他吃过最好吃的菌菇肉末蛋黄粥。
“二哥和三哥不会两个人都在金鱼胡同。”徐慨思索着,“一个嫡次子,一个当宠贵妃的儿子,本就处处别锋芒。分在一处。且不说二人是否愿意,二人的母后母妃也一定不愿意。”
顺嫔点点头,“贵妃已和圣人求了旨,要了景儿胡同的宅邸,说是老三酷爱丹青,有风有景,正好出佳作。”
徐慨勾了勾唇角。
大哥是真风雅,老三顶多算是附庸风雅。
也好。
曲贵妃到底让了皇后一步。
那便是他和大哥的选择了,要么他在金鱼胡同,要么大哥在金鱼胡同。
“母妃若能开口,求一个东堂子胡同罢。”徐慨一则不愿意过早介入老三、老三的储位之争,二来...“东堂子胡同算是一个折中的位置,去国子监、上六部、进宫距离都不远。”
顺嫔再点了点头,看了眼窗棂,烟花已经燃尽,皇城中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呛人的硝味,说起家常来,“...淑妃这一胎也算是稳了,前头有个老八,这胎若是个儿子,她便可晋夫人。若是个公主,奖赏恩赐也少不了。今儿个看淑妃面粉唇红,气色比先前还好些,膳房倒是精心了的。”
说起父皇的后宫,徐慨闷了闷,陪着顺嫔又喝了两盏茶,才告辞。
临出门,采萍追在身后,给他塞了个大木匣子,比他脸还大,比他肩还宽,里面实实诚城地装满茶叶。
往后在承乾宫得更注意。
先头他在承乾宫吃完了一整只橘子,母妃隔天就拖了一麻兜子的橘子到千秋宫,他整整吃了十来天,吃到上牙膛起火冒泡。
采萍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四皇子,您先喝着,喝完了,婢子再给您装上一兜子!”
仆随主人形...
承乾宫是以“兜”来计数。
挺好的,母妃从不以父皇薄幸而愤懑,不以仆役的慢待而委屈,不以其他妃嫔的讥讽嘲笑而心生不平。
他...为何一直都做不到?
徐慨略微颔首,单手抱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消失在夜色中。
许是朝堂放了三日沐休的缘故,正月初一的晌午,到“时鲜”的食客便多了起来,还有挺多生面孔的,都是一条胡同住着的街坊邻居。
往常一两银子一顿饭舍不得,如今过年过节,一两银子一顿饭,那不是正常价格吗!
故而,许多人选择了平日里望而却步的食肆,带上亲眷家人尝尝鲜。
住在东堂子胡同的,多是老北京。
家里当官的、做大生意的、天南地北四处闯荡的...祖上都带着故,一进“时鲜”的门儿,便此起彼伏的“哟,三舅,您春来安好!”“二姨姥姥,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知道的以为是在食肆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家族包了“时鲜”的场。
含钏既是厨子,又是掌柜的,里里外外跑不停歇,累得满头是汗,一天下来嗓子都嘶了,到晚上核账本的时候,含钏抱着账本子,一声哀嚎,拽住小双儿的手,“双儿啊!我为啥每次算的钱都和之前的数目不一样啊!”
双儿小心翼翼地,“是越算越多,还是越算越少呀?”
含钏再次发出一声哀嚎,“越算越少了!”
厅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含钏手上的算盘和账本子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接走。
含钏一抬头,是钟嬷嬷。
许是正月间的缘故,又许是正开门迎客的缘故,更或许是钟嬷嬷在宫里这么几十年,习惯了穿着喜庆、形容一丝不苟,如今入了夜,钟嬷嬷两鬓间的白发一丝儿都没错,衣襟处扣得严严实实的,衣料崭新如洗,丝毫看不出钟嬷嬷也是白日在食客丛中蹿着招呼一天的人。
“噼噼啪啪啪”
钟嬷嬷一只手把算盘打得飞快,一只手跟着数目翻账册,没一会儿含钏便看到算盘归了原样。
?
含钏突然想起钟嬷嬷当初卖暖水壶时那密密麻麻的账本子和那杆看起来就精明的水烟。
说实话,含钏当时就觉得,那杆水烟在日日耳濡目染下,都比她会打算盘...
是行家!
是里手!
是不露相的真人呀!
含钏立刻转身把柜台下的一摞账本子搬上了桌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与恭顺,“嬷嬷,您若闲得没事儿,帮儿把去年的账也理理吧...不多不多!就这么几本!”
第七十八章 清汤米粉
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可真是放在哪里是适用。
自开食肆以来,含钏便没这么舒坦美好过——每天晚上清账简直让人头秃!
清完一天的账,含钏觉得自己眼睛都看对了,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什么时候清账什么时候开始掉。
含钏非常大无畏地想过,等头发掉完,她就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到伟大的饮食事业了,绝不再受这三千烦恼丝的干扰。
千恩万谢,钟嬷嬷断绝了这个可能。
含钏的头发保住了。
食肆干干净净的账本也保住了。
钟嬷嬷每日装扮得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柜台后,口齿清晰,记账准确,收钱回找,手脚十分麻利,待客招呼,带着股宫里头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让人舒服的寒暄。
钟嬷嬷抿着头发往柜台后一站,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像食肆里沉默的定海神针。
同那日攥着包袱,心伤绝望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小双儿敬畏地说,“钟嬷嬷真像个官儿。”
含钏哈哈笑起来,“啥官儿呀?”
小双儿没见过啥大官儿,憋了半天,“像以前管着东郊集市巡逻的京兆尹里的官儿,他逛到哪处,哪处的摊贩就赶紧拱上肉呀菜呀,曾经还有摊贩给官爷递一大碗牛乳解渴。”
含钏乐呵呵的。
哟。
胡文和原来这么有排面呀!
含钏敲了敲小双儿的头,“你别小看钟嬷嬷,往前呀,钟嬷嬷可是掖庭里一整个浣衣局的头头,下面管着几百号的宫人——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嬷嬷的。”
小双儿“哇”的一声。
刚过初四,食肆里的食客比前两日少了些,晌午过后,钟嬷嬷习惯了午睡,拉提出门闲逛,含钏让小双儿去里屋睡觉,小双儿坚持要看门,厅堂静谧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柿子树高耸在东南角,枝叶一下一下扫在青瓦屋檐上,含钏便把美人榻拖到了院落中间,靠着那口老井,铺上厚厚的羊绒毯,盖上暖暖和和的大被子,眯着眼睛听树叶“沙沙”的声音。
院子里还缺个烤窑,在井边拿砖砌一个小池子,里面养上活鱼和小虾,在柿子树旁边还可以养一笼鸡,食客来时要吃鱼就杀鱼,要吃鸡就杀鸡,这才叫原滋原味...
含钏眯着眼,穿着革靴的脚随着风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时鲜”食肆的风铃被来人的头顶扫得叮铃作响,小双儿本趴在厅堂的木桌上睡得正酣,一下子惊醒起来,一抬眼,是个眉目浅淡、薄唇抿得紧紧的男子。
双儿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客官,咱们食肆晌午和晚间营业,如今打烊了呢。”
来人,正是徐慨。
趁着国子监沐休,带上随从来看看东堂子胡同的宅邸。
宅邸不算很大。
三进三出,后面有一个两亩的园子,正是前朝罪臣蔡优的府邸,许久未有人打理,杂草丛生,甚至还有几只毛亮体壮的野猫在园子里做窝。
徐慨粗略看了看,心里大致有了数。
内务府一定会派人整修一遍,可里面的家具、陈设还需要花点钱。
徐慨带着随从在宅邸里转了几圈,转着转着才惊觉自己误了午膳的点儿,便鬼使神差地穿过一条胡同,如同午后闲散般走到了上次张三郎带他来的食肆——“时鲜”。
小丫头睡得迷迷糊糊的。
整个院落恨不得将“懒散”二字刻在脑门上。
徐慨抿了抿唇,看了看昏暗安静的厅堂,“既是打烊了,那某隔日再来。”
“客官,您要吃点什么?”含钏在院落里听见声响,穿上围兜出来迎客,这个时辰还没用午膳的食客多半是遇到了什么事儿,白爷爷一开始便教导她,她随手做的一餐,或许是别人生命中珍贵的一餐,她便强撑着睡意起来了,一撩开门帘,含钏愣在原地。
徐慨本欲转身离开,却被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绊住脚,转头一看,就是那个小娘子。
徐慨不自觉地勾了勾嘴唇,“还能点餐?”
含钏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什么珍贵的一餐!
什么别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餐!
有什么好重要的!
日日山珍海味地吃着,这么一顿饭有什么好要紧的?
含钏埋了埋头,“是打烊了。”可自己那话儿都说出口了,含钏深深吐出一口气,既是看开既是看淡,便将把他当作普通食客来看罢!谁也不能剥夺别人点餐吃饭的权力呀,
“点餐是不能点了,只能说厨房有什么,儿便将就着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
含钏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地看向徐慨。
胸口有点痛。
眼眶也莫名发酸。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那股酸涩之意硬生生地藏了起来。
徐慨点点头,撂了袍子,就坐在了之前和张三郎来时坐的那个雅间。
含钏埋头钻进灶屋,厨房就还剩了点蘑菇、青菜、一小碗做蟹粉狮子头未用完的臊子,含钏看了看角落的冷水缸里泡着前两日做的米粉,想了想,生火热锅把臊子炒开,用豆油、干紫菜、姜汁、青蒜少许放入碗中,勾了一勺一直吊着的清汤,把紫菜和其他配料冲开。
米粉在沸水里稍稍烫了烫倒入碗中,蘑菇与青菜煮得稍久一些。
臊子被热油逼出的浅浅的油花,漂浮在青菜的碧绿与蘑菇的黄褐色之上,米粉乳白透亮,含钏最后撒上一把葱花,端碗关火。
“清汤米粉。”含钏把海碗放在徐慨跟前,“您吃饭前,儿要将规矩说清楚。咱们食肆,无论是配好配齐的正餐,四冷四热、八大热菜一汤一点一饭,还是您如今眼前的这碗清汤米粉,都是照餐位收费,您若觉得不划算,儿便不收您钱。”
含钏以为徐慨会冷起一张脸。
毕竟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提钱,也不喜欢她在他跟前算来算去,为他省钱。
谁曾想,徐慨却笑了笑,一边笑一边点点头,“好,照您的规矩来。”
含钏再瞅了一眼,确认这厮是在笑。
心里莫名升上一股名为“不高兴”的情绪。
所以对着食肆的老板娘,他能笑?
对着自家府邸里的侧妃,他便不会笑了?
第七十九章 乳扇
梦里,徐慨不太常对着人笑。
冷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了他八五百万似的。
就连在顺嫔跟前,也极少展颜。
含钏唯一记得徐慨笑得畅快的一次,是她生下安哥儿那天,徐慨先进的产房,没看儿子先抱着她,先是笑,后来眼睛就有些红了。
之后含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是不是哭了。
徐慨仍是板着一张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哭什么哭,添丁进口有什么好哭的?
...
含钏回到灶屋,端了个小杌凳,使劲摇了摇头,这些事儿别想了!真别想了!
要想忘记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另外的事情来干,含钏索性午睡也不睡了,撂起袖子来照着方子做云贵那边的小食,方子是白爷爷找给她的,说是从一本名唤南诏野史的书册里找到了,酥花乳线浮杯绿,说的便是这个小食。
含钏拽了一麻兜子的乌梅煮沸熬出来的汁水,端了个大陶锅烧在灶上,把乌梅汁儿烧开,再倒入一大缸的牛乳,没一会儿牛乳混合酸汁儿煮沸了。
空气里弥漫着牛乳的奶腥味和乌梅汁儿酸倒牙的气味。
这气味飘到厅堂,徐慨蹙着眉头嗅了嗅,这姑娘在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