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张三郎扯开嘴角笑了笑,“去留仙居没意思,菜都是老三篇儿。”
  掰手指头数了数,“一个水晶蹄膀,一个金沙虾,一个板栗鹿蹄筋儿,爷闭着眼都能想出那味儿。”
  同是纨绔,这一点倒是能相互理解。
  那纨绔想了想,是这个理儿,“我倒是听说京里冒出一家不错的食肆,劲头正旺,只是每天就招待五桌,不太好定。”看了看四周,“寿昌伯家的老五便吃了个闭门羹。”
  张三郎背一下子挺直了,“嘁”了一声,“那破落户!也配和爷比?!”手往怀兜里一插,掏出一块儿中指般长短的木牌儿,再潇洒地往小厮手里一扔,转头和同窗说话,“食肆叫‘时鲜’是吧?”
  同窗点点头。
  张三郎笑起来,转头跟小厮大喇喇地交代,“去!去跟‘时鲜’的老板娘说一嘴,就说爷今儿个定个桌子。”
  张三郎数了数人头,看徐慨那哥们儿位子空荡荡的,想着这位爷才得了处宅子,必定人忙事多,就不叫他了,“定八个人的大桌!备上爷爱吃的烤羊腿和新出的几款鱼,咱鱼羊凑成个鲜字儿!”
  那纨绔同窗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姓裴,家中老七,叫他一声裴七郎。
  家里比英国公府稍次第一点儿,是侯爵府的公子。
  不过,能进甲学的,家世都没得挑的——有个叔父正在金吾卫当要职。
  裴老七笑起来,“你别显眼了!甭管公侯伯爵府,人掌柜的摆明了不给面儿的!你这把脸伸过去给人打,疼着呢!”
  张三郎继续一声冷哼,难得地稳住了。
  没一会儿,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汇报情况,“贺掌柜的说了,您直管去!带几个朋友,坐几桌都没关系!先把酒给您温上,一定把场子给您扎严实了!”
  张三郎满意地点点头。
  “啪啪啪”
  裴七郎觉得,自己的脸,怎么有点疼?
 
 
第八十四章 叫花鸡
  入夜时分,东堂子胡同尾巴六盏油灯,两盏高挂门廊,两盏斜倚青墙,还剩两盏被磨好的小木岔上,照亮等待翻台的人磕瓜子儿的道路。
  在目光的簇拥下,张三郎为首,带着一溜子人浩浩荡荡地来东堂子胡同,啥话都还没说呢,巷口招待的那双髻小丫头便语笑嫣然地迎了上去,“您来了!里屋坐!给您特意留的大桌儿!酒和菜都备下的,只等您来就端盘上菜!”
  巷道里有不服气的,嚷着,“‘时鲜’出了名的不留座儿不插队,怎么着?一见到英国公家的公子,啥规矩都破了!”
  小双儿提起油灯,把不服气那人的脸照了个透亮。
  张三郎嗤笑一声。
  纨绔也分三六九等,就江家那小子儿,日日出了邀月阁便是怜星楼,懂个屁的吃食!
  排“时鲜”的队,不就是烧个热灶,好在北京纨绔圈里有谈资吗?
  是真来吃东西的吗?
  我呸!
  张三郎正准备说话,身边那小丫头却开口了。
  “食肆开门营的八方客,只因庙小金身瘦,容不了如您一般这么多的大佛,这才劳您等上一等!咱掌柜的,又是油灯又是篝火,又是古法的瓜子儿又是焦炸的焦圈儿,生怕没伺候到位,您在这儿等,掌柜的也急在心里头。”
  小双儿提拎着灯笼,“只是张三爷可是咱这食肆头一位客人!咱掌柜的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时,就承蒙了三爷的照料,您有所不知,咱掌柜的做的一个十文钱煎饼便是张三爷买下的!大家伙儿有贵有贱,可都是在这皇城根下长大的敞亮人儿,都是北京的爷们儿,您说,就冲三爷这份知遇之恩,咱家掌柜的能不备下好酒好菜,好好招待吗?!”
  得嘞。
  嫌张三郎插队的也不说话了。
  是人张三郎有眼识到了金镶玉,如今就该人拽气!
  排队的哟呵一声,老老实实地回去坐下等。
  张三郎把头高高昂起,气儿喘得都比往日粗三分,带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食肆,一见含钏便“哎哟”一声,“排面!有排面!”又夸了小双儿,“您那丫头也是这个!”
  张三郎比了个大拇哥儿。
  小双儿脸红彤彤的。
  含钏抿嘴笑起来,帮着斟了茉莉蜜茶。
  就知道张三郎喜欢!
  含钏眼色扫了一眼,没见着那阎王,尽是几个白嫩嫩的小伙儿,心下大定,从从容容地介绍起今儿个的菜式,“...晌午三爷过来定桌,说是要烤羊腿和几款鱼,儿再加了几样新式菜,今儿的葵菜和鸡子都挺新鲜的。各位客官若是吃得好,是儿的本分。若是吃得不好,一定要同儿说一说。”
  小娘子肤白面嫩,乌鬓红唇,穿的是窄袖麻衣,可一双细长的美目却颇有勾人魂魄的意味。
  纨绔们素日美人儿见得多了,可这个尤其美。
  许是想到是食肆老板娘,便总觉着比那些个或安静稳重,或妩媚妖娆的美人儿更勾人。
  那些个千金淑女,知道自个儿美,便自持傲气,昂着头跟只扑了红嘴唇子的大鹅似的。
  有句话咋说来着?
  美而不自知,方为绝美。
  裴七郎撞撞张三郎,“您自个儿老实说,是来吃菜的,还是来看美人儿的?”
  张三郎一脸愕然,“美人儿?”四周转头看了看,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大老爷们儿带着自家大老娘们儿来吃饭,“哪来的美人儿?”
  裴七郎笑起来,“食肆老板娘!不就是个大美人儿吗!穿着窄袖束腰,腿长腰细。脸上虽不着脂粉,却颇有些天然去雕琢的意味。”
  越说越兴奋,再撞了撞张三郎的胳膊肘,“你看到老板娘的手腕没?骨量匀称,腕间的皮肉如同白玉一般,也不知摸起来...”
  张三郎蹙了蹙眉头,他很不喜欢裴七说起含钏的语气,抿了口蜜茶,不客气地打断了裴七郎的话,“贺掌柜是厨子。”
  张三郎加重了语气,“美人常有,好大厨却不常有。既带你来吃饭,便是吃饭的。你会品评三公主、五公主妍与丑吗?你会品评你的姊妹相貌身量吗?退一万步说,你会品评国子监哪个夫子胡须更好看吗?”
  吃饭就是吃饭,吃饭比天大。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又不靠皮相吃饭。
  如此说话,太不尊重。
  张三郎蹙着眉,很认真地生气,“你若想好好吃饭,便再也别说诸如此类的话。”
  裴七郎被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当即便拍了桌子要与张三郎理论。
  都是一个圈子的纨绔,垮着个脸教训谁呢!
  桌上,和稀泥的和稀泥,打圆场的打圆场,这才将两人的争执摁了下去。
  没一会儿便上了菜,先是口味清淡的前菜,芝麻酱凉拌葵菜、蜜汁鸭脯、干椒卤牛肉、油醋苣菜,跟着便上了近日走得红火的辣子鱼丁、松鼠鳜鱼、盐焗两头鲍和炙烤羊腿。
  含钏亲端上桌一个硕大的黄褐色泥土包裹煮的铁盘。
  在桌子旁边,拿小银锤把表面的黄泥敲碎成几大块儿,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干荷叶,含钏斯文地拿起银夹将干荷叶剥开。
  一打开泥壳和荷叶,满屋飘香,一股无论在何处都无法被忽略的肉香,扑鼻而来。
  是一整只鸡!
  鸡皮金黄出油,汁水争先恐后地从肉与皮之中涌出。
  含钏手脚利落地将鸡分成八人份,放在小碟碗中,又配以粗盐与芝麻香油,仅此两种佐料。
  “这个鸡被称为‘叫花鸡’。”含钏笑着介绍,“相传前朝圣人微服私访,走到偏僻小径,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地里挖土,没一会儿便挖出了这样一个大泥球。乞丐拿手把泥球砸开后,圣人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肉香。乞丐好心分了圣人一只鸡腿,圣人一吃,入口酥烂肥嫩,遂大喜赐名‘叫花鸡’。”
  这是含钏在后院做好烤灶后,新推的菜式。
  今儿是第一天见客。
  鸡子是选的鲜嫩的骟鸡,不太老也不太小。
  佐料便恰如妇人的衣裳首饰,有的女子貌若天仙,也善于涂脂抹粉,可若穿着破烂,便是西施在世也难以凸显其美——这就是作料的魅力。
 
 
第八十五章 枸杞山参茶
  可叫花鸡就是一道,你如何浓妆艳抹它,它也好吃的菜。
  拿香料、生抽、蜂蜜、盐、胡椒粉、青红酒腌制码匀,再塞两丛葱绳和生姜到鸡腹,用干荷叶包住,在荷叶外层抹上薄厚匀称的黄泥。民间的法子是在土里点暗炕,把鸡埋在土里炕熟,可这有个问题,鸡肉受热容易不均匀,总有地方炭火强,有地方炭火弱。
  这是烤物最常遇见的问题。
  含钏在后院搭的这个烤窑是宫里的传承,利用窑体本身保留的热来烤制食物,用的砖窑,师傅是老师傅了,一听含钏的要求就明白了,窑体下方用空酒瓶、石头、稻草垫起,这样的土窑可烤制糕点、不算太厚的肉、面点等等食材,烤制时受热均匀,且带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含钏相信,宫外很少用这样费时费力的法子来烤制食物了。
  果然。
  尝遍珍馐美味的世家少爷无一不点头称好。
  含钏笑了笑,“也可尝尝蘸上粗盐与香油入口,又别有一番风味。”
  张三郎带头试菜,放进口中便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很好!
  烤鸡的油腻被干荷叶吸收得差不多了,故而将鸡肉蘸上香油与粗盐,便不觉得腻,只感到粗盐豁达粗犷的味道把鸡的肉与汁儿提亮得更鲜了!
  真的很会做菜呀。
  不仅会做菜,更会配菜。
  张三郎觉得,那日的二百两银子,是他这辈子花得最值的钱。
  排面有了,口福有了,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这顿饭,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裴七郎抛开被张三斥责的那点羞恼,也吃得很快乐,两口解腻的青红酒下肚,裴七郎眯着眼看油灯下的老板娘,明眸皓齿,白得跟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似的,若真摸上了老板娘的脸颊,指间该存下如何的手感呀...光是这样想想,便让他一股热血从腰间冲向脑门,酒意之下尚存的理智让他避开张三郎,低声问旁边的同窗,“这老板娘,是姓贺对吧?”
  同窗也喝得面红耳赤,想了想门口石片牌匾上的那个“贺”字篆刻,迟钝而缓慢地点点头。
  裴七郎沾了沾酒,在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个字,“是恭贺的这个贺字儿吧?”
  同窗看了看,再点点头。
  裴七郎再端起一盏酒,喝进嘴里,肉香酒纯人美,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配上酒,食客吃饭的速度是极慢的,一个晚上能翻两个台、做十桌客人的生意便不错了。
  若遇上张三郎这样的聚会,那便绝了翻台的念想吧。
  含钏眼光一瞥,几个喝得满面潮红的小郎君七歪八倒地醉在方桌上,其中一个小郎君还端着酒杯子,醉意朦胧地一直唱道“贺贺贺!”
  还喝呢!
  喝成这狗样子了!
  含钏笑着摇摇头。
  这一桌子非富即贵的少爷,被各家小厮领走,“时鲜”这样一番闹腾后,可算是打了烊。
  这本是非常平常的一夜。
  含钏累得元神出窍般沉沉睡去。
  张三郎流着口水耷拉在床榻上睡得不知天昏地暗,他绝对没想到,一夜之间,他这位英国公府文不成武不就的老三,在北京公子哥儿的圈子里变得多抢手。
  ......
  一连十日,含钏都在里屋雅座亭里看见张三郎的身影,每日身边陪着的食客都不一样。
  到了第十日,陪着的食客有事先走,含钏正好手中无事,便过去收拾碗碟。看齐
  张三郎垂着头摆摆手,“掌柜的,您陪我坐坐吧。”
  这是吃累了?
  还是喝多了?
  含钏笑着转头让小双儿熬一盅解酒解腻的枸杞山参清茶来刮刮肠胃。
  张三郎抬了抬头,认真盯着含钏,“您看我有啥变化没?”
  含钏眯着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摇摇头,“没啥变化呀。”
  张三郎咬牙切齿,“我变了!”举起胳膊,甩了甩,咯吱窝下的衣袖随着力道左右摇晃,张三郎恶狠狠地开口,“我变胖了!”
  含钏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不许笑!”张三郎哀嚎一声捂住脸,“往日大家伙觉着我是除了吃,啥也不懂的累赘和纨绔。如今倒好,不把我当累赘了,直接把我当做门票——进‘时鲜’吃饭的门票!整日吃吃吃,我倒是没啥。但吃多了要胖呀!吃的时候不得配上酒呀!日日喝得个醉醺醺的,烦都烦死!”
  是挺烦的。
  同不太熟悉、喜欢的人吃吃喝喝的,吃再好的菜肴,也不算人生一大幸事。
  含钏完全能理解张三郎。
  枸杞山参茶煮好了,正好解腻清肠。
  含钏递到张三郎手上,“不喜欢就别应酬了,自己不高兴,还白费银两。”
  张三郎抹了把脸,喝了口山参茶,心情平复了些,挺好喝的,药膳味不重,倒把山参的回甘逼了出来,“和自己交好的哥们儿吃吃喝喝,多少银子都不算事儿。”
  张三郎想了想,“诶,你还记得上回我带来吃涮羊肉的那个主儿吗?诶!就是那个吃高兴了还给你了一块玉坠子的那位爷!”
  记得。
  怎么不记得。
  化成灰都记得。
  含钏扯了个笑,摇摇头,“食客这么多,记不太清了。”
  张三郎蔑了眼含钏,恨铁不成钢,“那位主儿多俊呀!满宫...哦不,满城子弟,这位爷相貌气度都是顶尖的!你怎么还能记不得呢?诶!就那个鼻梁高挺、肤色挺白,比我还高一个头的主儿诶!”
  见含钏还是摇头。
  张三郎说得更具体了,“就那个面如冠玉,气度闲雅的那位公子!”
  含钏抿抿嘴。
  张三郎一拍大腿,“就一双丹凤眼,不说话时像个冰块那个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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