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我有说过吗,怕是指挥使听岔了,我说的分明是十三追着刺客跑了,请指挥使务必将人找回来……”
两人正扯皮着,走在前头的十三早已不耐烦,身形一闪直接进了御书房。
门口的侍卫竟也不曾拦他。
“你们倒是放心他。”戴玉通叨咕了一句,伸着懒腰转身朝走去,“依清依柳还等着我呢,至于陛下,就拜托蒙大统领好好保护了。”
需要被好好保护的陛下此刻正在换药,就在心脏偏左一寸之处,有一道血淋淋的剑伤。
昨夜太和宫被烧,宋鹤卿歇在栖梧殿。守在殿前的侍卫根本未见可疑之人,但才刚刚歇下的宋鹤卿,却被突然出现的刺客直指心脏。
若不是十三在关键时候甩出墨刃打偏了那一剑,或许等蒙顾剑冲进来时,看到的就已经是一具帝王的尸体了。
那刺客眼见一击不中,果断撤退,十三也追着刺客跑了。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捂着伤口的宋鹤卿面沉如水,推开急急查看他伤口的蒙顾剑,冷声道:“去追!若追不上,让戴玉通将十三带过来。”
而现在,十三来了。
宋鹤卿没有绕圈子的意思,看门见山直接问道:“昨夜的刺客是谁?”
十三今日第三次露出看傻子的表情:“不知道。”
宋鹤卿这些年多少知道他的一点性子,见状也不动怒,继续道:“朕知道太和宫的火是你放的,你放了火为何没有出宫?又为何会出现在栖梧殿内?”
“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未做。”
十三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那东西宋鹤卿再眼熟不过,正是他压在寝宫玉枕之下的,靖阳的遗书。
宋鹤卿知道他昨日烧宫定是为此,因此也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沉声道:“将东西还给朕,朕可以……”
他的话断住了。
十三掏出火折子,当着宋鹤卿的面,将那封遗书烧了。
明黄色的火舌贪婪舔舐,不过眨眼之间,那张薄薄的信纸便化作灰烬,晃晃荡荡半浮在空中。
“你在干什么!”
宋鹤卿暴呵起身,胸膛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重新崩裂,新鲜的血色瞬间染红了纱布。
可此时的宋鹤卿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空气中的点点余灰。
却最终什么也接不住。
他眼睁睁看着那封靖阳的遗书,看着靖阳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消散在半空之中。
听到动静冲进来的蒙顾剑万没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宋鹤卿竟失态到如此地步,崩裂的伤口在明黄色的龙跑上染出一团血晕,蒙顾剑眉头紧蹙,挥手吩咐人传太医。
“不必。”宋鹤卿狠狠盯着十三,语气中的雷霆暴怒一触即发,“影十三,你最好知道,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只是在烧我的东西。”十三根本不为所动,抱着墨刃毫不气弱回怼道,“我的忍耐也有限度,我早说了,那是我的信!”
“你……”
“现在你该知道我昨晚为何会在栖梧殿了,这信,原是当时就要烧给你看的。”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信没烧成,反倒救了宋鹤卿一命。
蒙顾剑认识十三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这么长一句话。
但现在远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他们家陛下胸腔剧烈起伏,伤口的血流的欢快,眼看就要被活生生气死了,蒙顾剑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还是先唤太医重新包扎伤口吧。还有十三,陛下也是因为太过思念长公主……”
“那他就能随意抢别人的东西了吗?”十三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大开嘲讽,“那是殿下给我的信。他没有,所以就能理直气壮抢我的信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扎在宋鹤卿的心窝。
是啊,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一封并不属于自己的信?
那是因为他没有啊。
靖阳走前将太景宫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收拾了,尤其是和宋鹤卿相关的,她更是毁了个一干二净。
她给十三留了信叮嘱他不要受伤,给他留了药材保命,留了钱财傍身,可是对于纠纠缠缠二十余载的宋鹤卿,她却未曾留下哪怕只言片语。
宋鹤卿从来都不敢去想靖阳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从摘星楼一跃而下,那人一身正红色宫装支离破碎倒在雪地里的场景,已是他不敢入眠的噩梦。
梦醒之后就只有玉枕之下的这封信了。
信里是熟悉的字迹,熟悉的靖阳的口吻,带着一点点不放心的叮嘱。
这是他能抓住的,靖阳生命里的最后一丝温柔。
虽然这温柔不是他的,叮嘱也不是他的。
但至少这封信,是他的。
可现在,连这一封信也没了。
眼前就只有靖阳最后一刻依旧放心不下的十三,语气嘲讽,神情挑衅。
无力和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胸口的伤痛被无限放大,冬日的寒风钻进被开了口的心脏,化作一把冰刀戳进被层层包裹的软肉。
“啪。”
见到靖阳尸身都未曾失态的宋鹤卿突然毫无征兆的掉了一滴眼泪。
刺眼的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照在青砖地上,照在那一点点黑色的灰烬上。
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宋鹤卿仿佛终于意识到,靖阳真的不在了。
他已登上王座,他已坐拥四海,可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会拉着他的袖子、唤他“鹤卿哥哥”的小姑娘了。
天上人间,再没有她了。
蒙顾剑差点被他家陛下的这滴眼泪吓出心脏病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对着十三挤眉弄眼,示意对方赶紧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十三瞥了他一眼,然后抬脚就走。
他今天就是来烧信的,宋鹤卿哭不哭的,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十三,你昨夜为何救朕?”一身颓然的宋鹤卿突然再次开口,“你从来都不喜欢朕,你为何要救朕,是不是因为靖阳……”
宋鹤卿说这句话时还抱着一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期待。
就像是靖阳曾要他保证绝不会伤害十三那样,靖阳会不会,也曾对十三说过同样的……
“我救的不是你。”十三背对着他,冷冷淡淡道,“殿下曾说,这个天下需要你。我救的从来都不是你,我救的是,殿下想救的这个天下。”
十三说完这一句直接飞身离开皇宫,只是他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被自己忘记了。
等翻过封府的围墙,十三终于一拍脑袋:
报酬!救宋鹤卿命的报酬忘了要!
十三立在围墙之下,心里头正犹豫着要不要重新进宫去要账,就见一个身形缥缈的白色人影一晃眼蹿进药庐。
而药庐之内,刚刚被封悠之硬灌了一大碗苦药的傅长乐正托着腮帮子怀疑人生。
她被苦到麻木的大脑正琢磨着活着还是死去的哲学问题,忽然眼前一暗,一张熟悉的娃娃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傅长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她们家小十三奶凶奶凶的声音:“影九你离她远些!”
影九听到声响立刻后退一步示意自己是无辜的,只是他被十三的态度勾起好奇心,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指着傅长乐,眨巴着眼真诚问道:“你相好?”
然后十三就和他打起来了。
傅长乐捧着茶杯靠在门框上观战。
当年这两人习的都是潜藏隐匿之道,只不过十三专精的是暗杀之术,而影九的无形术更多用于窃听情报,真刀真枪正面对上,很显然影九不敌十三。
只是这会儿两人都没下狠手,傅长乐看了一会儿,突然扬声喊道:“十三,我有话要问他。”
这话一出,十三瞬间认真起来,一直未出鞘的墨刃银光一闪,影九不敢硬接,后退一步举手做投降状:“且慢动手,我有问必答。”
傅长乐很满意他的识趣,见十三警惕地封住了他的退路,才放下手中的杯子,上前一步冷声道:“薄剑穿心,俞山南是你杀的?”
第20章 最后一道密令
影九显然没想到傅长乐会将俞山南的死和自己联系起来,他楞了一下,随后才扬起一贯的笑脸:“可真是冤枉,这普天之下用薄剑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人,俞小姐总不能随便见到一个,就一口咬定是凶手吧?”
“用薄剑杀人不难,难的是杀人之后,如何在一名三品守卫眼皮子底下脱身消失。”
傅长乐曾拉着十三在案发现场尝试过很多次,俞山南的书房内陈设简单,以十三足以瞒过蒙顾剑潜入太和宫的隐匿技巧,尚且不能做到完全瞒过守卫。
这普天之下,能够凭借自身灵活身法和技巧,同时利用光影人的视觉习惯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自幼受特殊训练、研习无形之术的影九。
“无形术。”傅长乐看着笑容突然僵硬的影九,一字一句道,“这功夫用来窃听倒是到大材小用了,无形术,也是杀人于无形之术。”
影九听到这话却是猛的转向十三:“这都是你告诉她的?十三,长公主不过走了半月,你当真是被灌了迷魂汤不成?”
十三冷哼了一声,并没有理会他的质问。
影九被气的半死,又转头去瞪不知用了什么迷魂汤的傅长乐。
傅长乐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拿帕子掩嘴咳了两声:“你不说也没关系,十三,缴了他的剑!”
十三闻言亮了墨刃。
影九见状终于动了真火,提起薄如蝉翼的长剑直接和他对打起来。
他不执行任务的时候向来话多,这会儿怒气值点满更是手上嘴里同时疯狂输出:“我让你缴我的剑,让你五迷三道,让你为了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和我动手,小崽子你还真以为自己……”
影九的嘴炮突然一顿。
一股无法抑制的痒意从骨子里钻出,他握着长剑的右手抑制不住地颤了一下。
这一个分神露出的破绽立刻被十三抓住,他一个飞身出刀,直接挑飞了影九的长剑。
“你用毒?”影九死死压制着恨不得扯碎自己血肉的痒意,瞪着眼睛对十三咬牙切齿道,“你竟然对我用毒?!”
“用毒的不是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门口的封悠之抱着胳膊看完戏,才终于懒洋洋出声,“谁给你们的勇气随随便便在我的药庐里动手?知道你们打坏的药材价值几何吗?”
十三其实也有些不适,只是他打架时不像影九那般爱说废话,所以吸入的量少,发作的也更慢些。
他脚步未顿,弯腰捡起地上的薄剑转身递给倚在门口的傅长乐。
傅长乐却看也未看那把长剑一眼,而是举着爪子冲封悠之一挥,高声道:“封大夫,我们家小十三是无辜的!”随即又指着已有些站立不稳的影九,毫不心虚道,“是他先动的手,小十三是单纯自卫!”
从头到尾看完全场的封悠之嘴角一抽,到底还是将衣袖中的一小瓶解药抛给十三。
影九听到这一句却是猛的扭头,盯着傅长乐厉声呵道:“你到底是谁?!”
我们家的小十三。
这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语气称呼孤僻又自闭的影卫十三。
遥想当初他们哥几个头一回听到这称呼之时,不约而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说起来当时他和老十还尝试过也这样腻歪兮兮去叫小十三,然后就被恼羞成怒的十三提着墨刃追的满院子乱窜。
那会儿的十三不过是个小崽子,论打架他们哥俩自然是不惧的。
但架不住人家背后有人啊。
天家那对父兄对宠起同样护犊子的小公主来根本毫无底线,天知道那一个月训练量加倍的地狱日子他和老十是怎么咬牙熬过来的。
可现在,这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称呼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口中喊出,而那个除了长公主和谁都不亲近的十三,在她面前,乖顺的如同一只收起所有利爪的家猫。
这实在是太荒唐,也太可笑了。
另一边傅长乐看着十三将那一瓶解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确认他确实无碍后,才终于抬头看向影九:“俞山南是我的父亲,你刚刚称呼我俞小姐并没有错。”
“这不可能!”影九断然反驳,“俞子青昏睡多年直到半个月前才醒,十三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认识不过半月的人言听计从至此!”
傅长乐却是没再继续理会他不敢置信的语气,她从十三手中接过那柄薄剑轻轻摩挲,继而对着看戏的封悠之道:“这剑的剑身上有一道极细的凹槽,比对我父亲身上的伤口是否与这把剑吻合,对封大夫来说,应该不难吧?”
封悠之伸手在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细槽上摸了一把,耸了耸肩道:“太细了,从伤口外侧怕是难以分辩,需要解剖心脏从伤口内部比对。”
影九骨子里的痒意几乎要破土而出,手背上的抓痕越来越深,血糊的和皮肉皱巴巴黏在一起。
傅长乐提着长剑遥遥指向影九的心脏,没什么语气起伏冷冷道:“我最后再问一遍,俞山南,是不是你杀的?”
影九咬着牙没有吭声。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一直未曾出声的十三突然开口道:“殿下,昨夜宫内的刺客是他。他刺向宋鹤卿的那一剑,剑法和俞山南身上的伤是一样的。”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那一刻影九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不然他怎么会听到……
“殿下?”影九看着面色淡淡的傅长乐,转头对着十三嗤笑,“十三,你当真是魔怔了不成?”
十三上前封了他的大穴,又打开解药的瓶子放到他的鼻下,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殿下。”
影九手背上最深的那道已经隐约能见到白骨,好在这解药起效快,那股奇痒消退下去,他也终忍无可忍抬手去敲十三的脑袋:“你是不是真想把长公主气的跳出来揍你!殿下殿下,她算是哪门子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