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放在平时, 最恨有人信口雌黄的齐公公包不得让手下泼上两盆冷水,也好这胡言乱语的脑袋清醒清醒。
可眼前的情况却又有些微妙不同。
傅长乐屏退了所有人,只对着齐盛一人, 在豆大的烛火微光下,用动情又抒情的语调讲述了自己神秘离奇的梦境
讲那位银装长弓的长公主殿下,讲那奥秘无穷的三连箭法,讲她和她之间,亦师亦友, 入梦似幻的十余载。
“我知道齐大人或许觉得荒唐可笑, 可你想要的事实就是如此。”傅长乐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润了润嗓子总结道,“我与公主殿下在梦中结识, 这三连箭法亦是殿下在梦中所授。我不知是谁入了谁的梦,但我昏睡多年,殿下深宫长漫, 这场大梦, 或许是冥冥中的一点天意吧。”
“简直荒唐!”齐盛闻言冷嗤道, “什么梦中授箭, 你当真以为本座会信你这等糊弄之语不成?这三连箭法到底从何而来, 本座劝你还是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这箭法乃殿下自创,普天之下,独此一家。而殿下曾言, 除我之外,她并未传授任何人三连箭法。那么, 我师从何人,作为殿下故交的齐大人,当真看不出来吗?”
齐盛当然看出两人箭法一脉相承, 更重要的是,还不仅是一脉相承……
“你们的射箭习惯,调试角度,甚至三箭之间的空隙时间都一模一样。”齐盛盯着傅长乐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一模一样,寻常师徒之间,怕是未有谁能达到如此地步吧?”
傅长乐微微摇头,指尖握着杯子壁微微泛白,连带着声音也带着落寞:“不是寻常师徒,殿下不准我叫她师父。”
这句带点孩子气的抱怨出口,傅长乐似乎才发现自己失了态,急忙收敛情绪,继续开口解释道:“齐大人知道我昏睡多年,但恐怕并不知道昏睡中的世界是如何苍白无声,那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世界。”
“没有天地,没有声音,白茫茫的看不到边际的世界里,就只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那么感激殿下的出现。只可惜她并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绝大多数时候,我依旧是一个人。”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我只鞥一遍又一遍,重复地练习殿下教我的箭法。”
“没有人和我对练,也没有人给我指正,我所能做的,就是去复刻殿下的每一个动作,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直到练到一模一样,再挑不出错处……”
……
傅长乐不知怎么的说的自己心口发闷。
明明只不过是随口编出来的骗人的谎话罢了,可那些穷日无聊、只能一遍遍重复练同一个动作的画面,却仿佛突然在她脑海里生了根似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当真曾有过这样一段孤独又被她遗忘的时光。
齐盛的表情看不出他信没信这番解释,傅长乐也没在意对方深幽的目光,她替自己满上茶杯的谁,换了个语气道:“其实我请齐大人屏退左右,并非为了解释三连箭法之事。”
“哦?”
“齐大人这一月来忙碌奔波所为何事阁主已告知于我,我在这里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大人,这不死药,绝无起死回生之效。”
对于风秋影能猜到自己真正目的之事齐盛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眼前这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真真假假分不清虚实的俞子青,会如此直白地一言道破。
“将尸体炼制成活死人的不死药,这等有违天理的诡秘之法,我希望它永不会现世。”傅长乐放下杯子,无比郑重道出这一句。
齐盛却是嗤笑一声:“你既知本座为不死药而来,又有何底气提出这般无理要求?”
“不死药永埋地底,叶家兄妹不被为难。”傅长乐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不紧不慢道,“齐大人若是能答应我这两个要求,我便将长公主殿下的遗言告知。”
“你说什么?!”齐盛差点没能绷住面上的冷静,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冷着声质问道,“本座凭什么信你?”
“殿下与我告别之日,曾说她留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给我。若我有朝一日醒了,她的一个小朋友便会将东西给我,算是相识多年留给我的一点念想。”
傅长乐虽未明说,但齐盛自然知道,靖阳长公主说的小朋友,指的定是她忠心耿耿的小影卫。
也难怪以十三的性子,竟会跟在素不相识的俞子青身边。
齐盛这头心思流转,傅长乐却是不紧不慢,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明:“若齐大人答应这个交易,那封信我也可以一秉交给你。殿下的字迹,您和那位,总认得出来吧?”
许是怕齐盛继续犹豫,傅长乐饮了口茶,不轻不重加了一句:“殿下的遗言,与那位有关。另外,殿下幽居深宫十年无人可诉,她与那位之事,我知道的,怕是不比齐大人少。”
齐盛闻言眉头一跳。
话已至此,两人都已抓住对方的软肋。
他们心知肚明,什么不死药,什么起死回生,都不过是深宫之中龙椅上的那位留的一个念想罢了。
只要稍稍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让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一件事,没有人真的相信当真存在起死复生之法,齐盛带着人满江湖折腾,也只是不想戳破当今圣上的自欺欺人。
大庆需要这样一个有手段有能力的帝王,齐盛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追随多年的主子疯魔无状,因此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想法子稳住那摇摇欲坠的崩塌山崖。
而现在,有人主动将这剂良药递到了他的跟前。
比起虚无缥缈的起死回生之说,长公主殿下的遗言和亲笔信,或许更能让那位清醒。
齐盛不可能不心动。
“如果你所言为真——”齐盛顿了顿,一字一句回答道,“你将长公主殿下的遗言告知于我,我同意这个交易。”
傅长乐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纵使齐盛心中有疑那又怎么样,不死药和叶家兄妹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用来交换靖阳或真或假的遗言,他根本没什么可以犹豫的。
更何况,她会让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那遗言,是真的。
“愿河清海晏,愿国泰民安。”
“愿无国仇,无家恨。”
“愿相逢时,已是盛世繁华。”
“这便是,殿下对我说的,最后一言。”
齐盛激动的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他甚至不敢去问上一句,这当真是,长公主的遗言吗?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宋鹤卿的心病。
宋鹤卿以为靖阳恨他。
恨到摘星楼前决然一跃,恨到不肯留下只言片语,恨到否定他们纠纠缠缠二十余载所有的一切。
恨不得今生未相识,来世永不相见。
这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除不去的心魔,日日难眠几乎逼疯了自己的心魔。
而现在,傅长乐轻飘飘道出的遗言,却宛如一把利剑,直直破开宋鹤卿心中魔障。
靖阳摘星楼一跃,殉的是国,殉的是大梁皇室。
他们之间隔着是国仇家恨,是新旧王朝,是战争的血火和万民的哀求。
今生不能,但她仍愿许一个太平盛世,再相逢。
傅长乐为此一言铺垫许久,此刻见齐盛面露复杂,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保存完好的信纸递过去。
齐盛确认了靖阳长公主的字迹,也没敢多看信上的内容,待小心翼翼将薄薄的信纸贴身收好,才抬头保证道:“答应左护法的事,本座会做到。”
傅长乐点了点头,抬手告辞。
“等等。”齐盛心中到底还有疑虑,“左护法应当知道这封信的珍贵,不死药和叶家兄妹,当真值得你做此交易?”
“叶家兄妹没什么大过错,本不该受其父连累,更不应该因不死药累及性命。”傅长乐摸了摸腕间的弓/弩,垂下眼盖住复杂难辨的神色,“更何况,我总觉着这些话,或许该让他知道。”
在这个你来我往的晚上,在昏昏暗暗的灯火下,没有人知道,谎言编织的整个故事中,唯有一句真心话,隔着茫茫南海,跨越万水千山,在生死相离之后,最终传到那人的跟前。
愿相逢盛世。
那个真正金尊玉贵受不得一点苦的小公主啊,到最后也没能放下她的鹤卿哥哥。
傅长乐也算是旁观了这两人纠纠缠缠二十年,她不对这段感情发表什么看法,但终究还是替那个胆小又娇气的小公主,说完了她不敢说的那句话。
烛火微光打在傅长乐的脸上,她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是一直浅灰色的蝴蝶,停留在她的眼角。
一旁的齐盛看着她安静如画的侧影,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涌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心念一动,几乎是喃喃自语道:“俞姑娘,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长公主殿下,真的很像。”
第53章 找不出缘由的昏迷
齐盛这话一出口, 连自己都微惊了一下。
平心而论,他口中的两人在外貌上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俞子青温柔娇怯,如柳的细眉下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含着氤氲水汽, 浅红色的泪痣缀在眼角边,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化作让人心碎的泪珠无端落下。
而靖阳的长相则偏于英气,尤其是那一道少在女子脸上看到的剑眉,配上凌厉漆黑的眼睛, 只衬的她一身银甲长弓巍巍然不可轻犯, 不知让多少大梁朝臣心中暗恨公主不是男儿身。
这说来其实也奇怪, 大梁皇族一脉长相端方,少有如靖阳这般英气样貌。
再者大梁皇族子嗣艰难极易早夭, 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几百年来从未出过什么武道高手,直到王朝将倾, 却偏偏出了一位以武威慑天下的长公主, 实在不能不让人心惊。
可意外的, 齐盛却着着实实在眼前之人身上, 看到了那位名动天下的靖阳长公主的神韵。
这种相似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叙说, 可作为一个五感敏觉的宗师高手,齐盛实在很难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他的错觉。
坐在轮椅上的傅长乐听到这话也不觉意外,她摩挲着绣花的衣袖, 语气淡淡道:“我昏睡多年,一身所学接来自于长公主殿下。齐大人若是觉得像, 那便是像吧,毕竟除梦中之外,我并未见过殿下。”
俞子青醒来的那一日, 正是靖阳长公主跳下摘星楼之时。
想到这一点的齐盛心头奇怪的感觉更甚,他平日里最不信鬼神之说,今夜却总恍恍惚惚冒出惊世骇俗的念头。
一死一醒,偏偏在同一日,又偏偏都会三连箭法,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许是齐盛故意放松了防备,傅长乐很轻易的,就从他的脸上读出他的猜想和矛盾。
“说起来齐大人或许知道,因着家父之事,我曾进宫见过陛下。”傅长乐抬起眼睑,看着齐盛面露复杂,语调不急不缓,“今日我所说之事齐大人尽可完完全全告知陛下,也大可以问问那位全天下最熟悉殿下的人,心里是否会有同你一般荒谬而不切实际的猜测?”
说完这一句,傅长乐便不再管呆愣的齐盛,直接转动轮椅朝门外而去。
她今夜敢上演这一出戏码,手里自然有依仗不被戳穿她曾经披戴的壳子。
说到底,她毕竟不是靖阳。
即使她在靖阳的身体里待了二十余载,即使除她的小十三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分辨出她扮演的靖阳。
即使是这样,她也不是靖阳。
齐盛会觉得她熟悉,那是因为他们两人间大多的交集都来源于战场对战。
两军对垒,兵火相交,那是不通兵法、不懂武艺的靖阳最不愿意面对也最最无能为力的场景,为此她甚至放开了身体的控制权,让傅长乐短暂的,不用无时不刻带着靖阳的面具丝毫不敢放松。
所以齐盛才会觉得和他在战场交战的长公主殿下和眼前的俞子青会有奇怪的熟悉感。
因为这两个身份,都带着傅长乐的影子。
可宋鹤卿看到的却又不同。
出于某些隐秘的、不可名状的心理,靖阳几乎从未让傅长乐对上宋鹤卿。
盛京城门之上,那当着天下人的诛心三问,或许是两人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
靖阳娇气怕疼,她习惯了将傅长乐推在前头当着,挡着夫子的戒尺,挡着皇兄的唠叨,甚至是挡着她父皇假模假样的吹胡子瞪眼。
可唯有她的心尖尖上的心上人,她哪怕是吃痛流血,都未曾将傅长乐推出去替她受着。
也因此,唯有宋鹤卿面对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靖阳。
所以傅长乐敢进宫当面替俞山南要一个公道,也敢真真假假送出靖阳的遗言而不怕被怀疑。
因为只要宋鹤卿没瞎,就断然不会将她错认成靖阳。
当然,她也绝不会让宋鹤卿有任何眼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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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同时解决两件心事,推门出去的傅长乐只觉得心里头一阵松快,正想招呼一柄剑似的直直立在门口的十三,突然感觉一阵腥甜涌上喉咙。
和以往的每一次吐血都不同,这一次,傅长乐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
就好像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皱巴巴拧成一团,拼命挤压,拼命挤压……
这绝不在封悠之告诫的任何一个不良反应之内。
大口大口喷出来的血很快染红了白色衣襟,傅长乐昏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脸惊慌的十三哆着手抱住软趴趴下滑的自己。
又吓着他了……
这般想着,傅长乐彻底失去意识。
千亿山庄再次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尤其是在封悠之都查不出傅长乐此次昏迷的原因之后,十三直接提着墨刃找上齐盛,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他和活死人对战的伤势未愈,偏偏一双眼睛红的吓人,动起手来更是全然不顾自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齐盛知道十三怀疑自己借由密谈之由对俞子青下手。
傅长乐吐血昏迷的时机实在太巧,事实上不仅仅是十三,听风阁众人甚至神鉴署的人,都认定是他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