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喜房的门再次推开,云裳蓦然睁大瞳眸,向上曲翘的睫毛染上一层旖旎的红雾,几乎溢出水光:新娘子又不是狐狸变的会跑,做什么隔三岔五地开门瞧!
然而这一次,迟迟等不到关门声。
云裳细细地屏住气息,听见明显属于男子的沉稳步声踩在毯子上,雪白的手指绞在一起,整颗心发烧。
——外头宴席未散,奚小将军如何会这时过来?!
一念未完,一道清晰的落锁声传入云裳耳中,靠近的脚步随之一顿。
云裳整个人都麻了:还锁门,这是什么奇怪的洞房习俗?呜,现在跳窗来得及么……
胆大天真的姑娘直到这时才发现,她的想法和阿宋一样漏洞百出,无论逃婚还是顶替,变数都太多了。
此时,变数走到眼前。
透过喜帕瑟瑟的边缘,云裳能看到那双皂色盘金线的锦靴。
她感觉方才为了壮胆色灌下的一口酒起了后劲,从心口窝往外的发痒。嘴唇却青涩,发不出一丝声儿。
来人同样从始至终没发出半个字音。
酝酿在红烛下的沉默将云裳每一下心跳拉抻到无限长,然后,一根手指搭上喜帕的一角。
指尖离女子的下颔一缕之遥。
那根食指既没有挑上去,也没有放下来,就那么纹丝不动地擎着,像迎接孟冬一片初雪,或黎明的一滴清露,岑寂而虔诚。
云裳紧闭了一下眼倏然睁开,一对水润的眸子蕴着湿漉的倔强,都准备豁出去掀下盖头直面结果了,突听一声不悦的:“脱下来。”
喜帕下女子的双眸圆如惊鹿。
这声音……这人是……
前院隐隐起了喧哗,好像许多人正往这边来。耳边混着靡哑的忍耐嗓音再度响起:“想好了吗,你自己脱,还是要我来?”
第28章 怎么真哭了?【红包掉落……
修长匀停的一只手划过金穗红绸喜帕, 未用如意秤,信手掀下,随意得如同挥散一片烟尘。
新娘眉目如画, 唯一美中不足是神情痴直, 眼前骤然光亮也无反应,只是因困倦眨了眨泛水气的眼睫。
在这幢没有一丝丝喜兴的深深庭院, 一个大婚之夜依旧黑脸的新郎,一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新娘, 居然有那么点诡异的般配。
“王爷, 今晚……”
汝川王府与聿国公府联姻, 喜房内的红烛却摇曳得压抑。从聿国公府陪嫁来的婢女事先受了国公嘱托, 此时不知摄政王打算,担忧如若同房, 小姐能否明白,会不会害怕,她又不懂得喊疼, 这副娇柔的身子未必经得折腾……
“安置她吧。”冷淡几个字,与接纳一窝只用他养不归他喂的兔子没什么区别。只在转身时, 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摄政王驻足须臾, 回手, 在华云裳雪白的脸蛋上戳了一下。
和想象中一样, 比兔子还软。
新娘子呆呆地没反应, 就是看上去更困了, 打了个小小哈欠。
——这是容裔关于前世成亲的全部记忆。
前世的小花瓶是他用一个承诺换来的筹码, 他只要保障她安全便足够,什么儿女情长,都不如一支死忠的军队有用。
前世他没有碰过小花瓶一根手指、或者准确地说, 他只戳过她一指头。
然而再世为人的容裔自己也没料到,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个与前世恍然重叠的丽影——身上穿着其他男人准备的嫁衣。
“脱下来。”
容裔怀疑合欢酒的后劲发了,不然何以腹火逼人,躁得他想自己上手……心声随灼哑的嗓子流出来,有如紧浪浮沉:“还是我帮你?”
他一直忍着没揭那盖头——别人的礼服,别家的宗祧,凭什么沾染他的人半分。要掀喜帕,也该是在他容裔的地方,由他容裔裁尺!
簌然一声,云裳自己掀开喜帕,一张脸粉面含春,与眉梢鬓角染渡水红的男人对个正着。
女子前一刻的惊慌与愠怒,在琵琶落面之后,变作怔营。
无品无相的一张脸漫洒着酒气,绝似一树白梅凌乱了雪泥,一穹碧空酴醾尽虹光,由来冷漠皆被野肆烧穿,使这个人浑身有种引束将发的魅感。
看上去邪得惑人。
那张脸俯近云裳,她短暂的怔神被男人收入眼底,哑火忽起忽落,声音愉悦了些:“想看不在一时,先换衣服。”
“你……”
云裳多看他一眼,身上便热一分,恨这么样一张举世无双的脸,多余长了嘴。霍然起身:“你如何在这里?”
“是个局。”容裔上身未动,配合她的动作向后仰头,一瞬紧绷的喉结野性而疏狂,目光还在那席红衣上勾连,低哑道:“出去说。”
云裳脑筋不慢,联想到方才的落锁声,猜测摄政王是误中了陷阱,他虽为人固绝,却不至做出闯新房的勾当。
若非她替了阿宋,那么此时被关在房里的,便是容裔和宋金苔。
如此暴露人前,容裔的名声固然便毁,宋金苔的下场也不会比逃婚轻上多少。
思及此云裳心惊后怕,手搭上腰带,发觉对面的视线仍定定凝在自己身上,“你转过去……”
情急之下连尊称也顾不得,猫儿受惊般的尾音软得发颤,容裔心尖被挠了一下。
向女子急出红晕的脸看了一眼,虽觉可惜,还是转身背对她。
“不许偷看……”云裳窘促得不行,奚家不做人,却要她来填这笔账。这间屋子的设计取新近流行的放翁派格局,连一扇遮人的屏风也无有。
容裔虽然转过去,云裳也不能完全放心,一面忍耐羞耻地解腰带一面拿眼看着男人,偏生这人眼睛没过来,嘴却不老实,面着墙桁慢悠悠逗人:“快些。”
云裳以为他看过来了,吓得手一抖,繁复的腰带系成个死结。
“……”直到方才还能故作镇定的云裳,此时当真慌了,少女心性终于露透出来,含着哭腔跺足:“侬昏说乱话介?系系特算哉……”
她怕的不止是在男人面前脱衣,还有屋外越发真切的脚步嘈音:
“你确定看着摄政王往这边来了?”
“不应该吧,那可是少爷与新妇的喜房……”
外面那么多宾客,如果看见她穿着婚衣出现在这里,华家的名声怎么办,爹爹会不会被她气得犯头风?
越急迫,那可恶的结扣越解不开。云裳圆润的丹蔻一味赌气使力,眼看硬生生断裂,忽从后腰圈上来一双臂弯,轻描写意地捏住失了色的指尖。
“有我在呢。”严丝合缝的热度无处缱绻,那不赞同的语气似出了汗,湿濡濡地贴在耳畔:“这么点小事情怕什么,也值当急哭了。”
云裳宛如坠入一团火,蒸发了全部思潮。
容裔的姿势很像迁就着身量从后抱着她,带着女子的手腕微一使巧,喜服的腰带从中撕断。
一抬眸,容裔愣了,“怎么真哭了?”
云裳的眼泪无声无息扑簌簌掉落,水润的眼睑媚色惊人,她也不知自个怎么回事,从身体往外热得难受,甩开那只手便往窗边跑,这时大门“咚咚”敲响——“宋二姑娘可还好?”
容裔沉着脸一把扣住云裳手腕,云裳急道:“快放手。”
他是摄政王要走要留不用她操心,她却是要跳窗保住脸面的!
——“我是奚荥,夫人在内便应一声。”
“你喝了桌上的酒?”方才容裔捕捉到云裳身上与自身相似的酒香,再看她身骨如绵,分明生气无比的眼神,瞪过来却软媚成丝,本就烈火撩烧的丹田几乎给她燃炸。
——咚咚,“到底发生什么事,再不出声,我做婆母的说不得要进门了!”
容裔置若罔闻,沉沉注视她:“胆子什么做的,是酒就敢喝?”
云裳惊异,这十万火急的时候,容裔居然跟她讨论喝没喝洒,是不是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还得抓个人问问棺材板上一共多少颗钉?
桎梏手腕的力量像长在了上面一样挣不动,争执之间,门板从外面訇然踹裂。
“完了……”云裳木然喃喃。
“没完。”容裔眼色沉冷,把第一个推门探进屋的人反脚踹了出去,手臂向回一带,将云裳横腰抱起,振落的外袍恰盖在她身上,从头到脚严丝合缝。
且有了上次的经验,特意为她藏住绣鞋。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霎间,云裳前一刻天旋地转,随即又被混着暧木气的酒味扑鼻盖脸。
“摄政王!”
“真是摄政王在新娘的屋里,还敢抱着出来……”
“太荒唐了,奚家大小也是世代勋将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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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官奚荥站在新房前,大红喜服将阴沉的脸色衬得黑如锅底。
容裔怀抱佳人立在廊中,剑眸缓顾四周,如怀握瑾瑜的君主睥睨江山,沉威无匹。
泰过于的坦荡,让不明所以的人一时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抢了谁的亲。
进到内苑的多是奚家女眷与几位做得了主的掌事人,先前他们在前头听见“摄政王往新房去了”的话,觉得简直荒唐,他容裔何等霹雳手段,即使想搅局,用得着这么下三滥的招?等到亲眼看见,一个个都露出震惊古怪的神情。
怎么能就这么明晃晃地将新娘子抱了出来?!是觉得打奚家的脸特别解气吗?
奚府主母、亦即奚荥的母亲压着微抖的手上前,徐徐福了一礼:“王爷,您势高权重,我一介妇人原不配开口,但今日是奚家的大喜日子,您要公然带走我家媳妇,总得留下个道理不是?”
“是得交代清楚了。”容裔冷然一笑,眼尾酲饧初销,看着比平时多了分羁野,也多了分危险。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东宫放出了太子将到奚府观礼的消息。容裔料想,华云裳会为宋金苔过来奚府,心中放不下,才当了回不速之客。
经过这一遭算是明白,他那好侄儿,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太后为奚荥赐婚,不会自打脸面,看奚荥拦酒的作态同样对此不知情,那么必是太子联合奚府内宅的某人,引他入瓮。
否则怎么那么恰好,那合欢酒正好端到他的面前,堂堂将军府的婚房设在偏厢看似客舍,等他进去,还欲盖弥彰地加了把锁。
一国储君,使这妇人手段,当真好极了。
他不想让小花瓶久留此地,扫视目光闪烁的林氏一眼,抱着云裳迈步便走。
奚荥一步当先,沙场锤炼出的气势不让人,“摄政王。”
“这不是你的人。” 容裔对他有一二分欣赏才愿意费句嘴皮,“你的人早跑了,再耽误功夫,可就真找不回了。”
话音落,一阵风吹开外袍一角,露出蓝白底的裙裾。奚荥脸色骤变,转而进喜房一看,红绡帐内果然只余一袭破败的红衣,新娘不知所踪。
衣袍盖住的小手急得扯容裔袖头。
容裔心尖一痒,想起屋子乌鸦那档子事儿,不耐地啧一声,还是找补道:“找不回就找不回吧,一个女人罢了,还怕娶不着媳妇么?”
闷在袍子里的云裳忍不住叹气,她是想请他帮阿宋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听听,这火上油浇的,就差直言讽刺奚荥护不住媳妇了。
她过了最慌张绝望的时候,在一张遮羞布下反而平静,事已至此,与其矫情地与容裔闹着下来,自揭这层脸皮,倒不如借着这尊佛先脱身。
至于羞耻云云,早在上回宫里,就被厮磨得一滴不剩了。
说来奇怪,她为何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继而落得更加狼狈的下场?难不成她上一世欠了摄政王,这一世便要还他的债么?
云裳窝在袍子下胡思乱想,一时想她在江南顺风顺水,一回京来接二连三遇得这些糟事,一时又惦记阿宋不知到了哪里,奚家会不会真的把她追回来……模糊地感觉到容裔应是抱着她出了二门,到了前头宴客庭,可四周寂静一片,半点觥筹声都没有。
所有宾客眼睁睁看着摄政王抱着个姑娘威厌而近,哪里还有高谈对饮的心思。
其中一二沉不住气的,手中酒盏直接脱落在地。
掉下来的除了酒杯还有他们的下巴——这人真是摄政王吗?是自代政以来女色不近言笑不苟的摄政王?
云裳仿佛听见了众人屏起的呼息,明知芒刺在背,一张小脸滚热,也只得团着身子往袍服深处藏。
“有我呢。”容裔察觉出她的不安,低笑一声,笑得云裳心尖一刺。
府门外忽传报:“太子殿下到!”
太子好似掐准时间来的,轻仪简行,只随带着左庶人谢璞与伴读辛夷。因着圣寿节那一脚的缘故,至今脸色显出不过血的苍白,走动时候长了还需人扶着。
容玄贞一进来便觉得府内异常的静,与容裔面对面地碰上,看见他抱着个衣服盖住的人,当场愣神。
这发展和容玄贞预计的不大一样……倒也为他省下事了,当即做出仁德劝谏的样子,不顾体弱揖身道:
“皇叔这是做什么?母后亲自为奚宋结两氏之好,皇叔若有意见可直言,当着别人大喜之日公然抢占新娘,行如此……如此悖乱之举,岂非置皇室脸面于不顾,请皇叔三思!”
谢璞拧眉看着那被玄袍遮住的纤巧身影,疑虑深重。
太子这番行事,全是辛夷暗里出的主意,太子从头到尾瞒得他严,直到今日出宫时才叫上他,谢璞得知后气闷不迭——太子殿下在摄政王身边这些年,难道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岂会被这等儿戏手段绊住手脚?
未等他斟酌分明,容裔似笑非笑瞧着痛心疾首的太子:“本王倒想问问,人都没露面,太子如何笃定她是新娘?”
在场的都不是愚人,听到这句质问都转过弯来,是啊,他们都不知那被藏着的姑娘是谁,太子殿下为何一进门便咬定了摄政王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