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蟀声阵阵,二更过,清翡阁的小轩窗终于安静下来。明朝大朝会,容裔还要亲迎十年未还京城的西北大将军,这场小闹剧不得不告一段落。
他走之前不忘安抚还在为眉毛哀悼的小姑娘,虽然那些屠夫绣花的话说得乱七八糟的。云裳背身向隅,始终没把脸露出来。
趁为数不多的理智尚存,在容裔迈出门前,云裳掐着手心问了他一句话:
“王爷可能忘了,你曾派暗卫去徐州查我,彼时你我,并不相识。”
这是她对容裔一切怀疑的源头,除了摄政王想利用她聿国公女儿的身份谋算外,根本没有其他解释。
他既然要开诚布公,那么她乐得将这层窗户纸戳破,哪怕是巧言令色、算计阴谋,也落得个干净利索。
门廊处男人身形微滞,没有回头:“姑娘以为的素未谋面,于我已是夙世之愿。华云裳是我今生唯一图谋,此外别无算计。
“莫再有这样贬诋自己的想法,”他说,“我会为你伤心。”
云裳怔顿许久,这一宿彻底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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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到天明,容裔的话来来回回在她脑子里过,一时是他的直言直语,一时是他的言外深意,脸上结痂生新肉的伤口痒得恼人,转而想起那人为她灯下裁眉的情形,细痒下了眉头又上心头。
心途坦荡的姑娘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身旁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该怎么面对容裔。
人在屋檐下,连躲都无处躲。
好在对方转日天明又忙起国事,不知是不是刻意,等闲在府中寻不着影,管杀不管埋似的。倒把窃蓝放出来,送回了云裳身边。
主仆相见各自嘘喧,窃蓝一见姑娘瘦了一圈的脸,眼睛当场红了。不怪那位摄政王把她软禁起来时嘲讽她废物,她空练一身武艺,就这么守在姑娘身边还叫她受了伤。
“姑娘伤口怎么样了,还疼吗?”窃蓝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蒙住左边眉眼的纱布,“我来给姑娘上药吧。”
才说完就被韶白拽了袖子,悄悄咬耳朵:“姑娘不许一个人看,上药都是自己躲进屋子一个人偷偷上呢。”
听闻姑娘刮掉了半边眉毛,窃蓝更加心酸。云裳事已至此反而随它了,反安慰窃蓝几句,向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问:“这几日姊姊可曾留意了这府里的地界布局,能带我出去吗?”
她不是被灌了几口蜜糖便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花痴,何况摄政王的心思到底是蜜糖还是□□还在两说。如果有机会,当然回到自家最为安心。
昨夜她仔细想了想,如果容裔对她真有心思,阿爹会一无所知吗,如果爹爹知道,他为何还会默许她留在王府?
往常受个小风寒,阿爹都会紧张不已,这次她流了这么多血,爹爹怎么连看她一眼都不看呢。
容裔之心不可测,父亲也一定有事瞒着她。
窃蓝面露愧色,摄政王不曾囚禁她,她也确实在可活动的范围里,大至摸清了半个王府的布防情形。
但是摸得清才心惊:汝川王府外严内更严,里外五进十庭百八房,暗桩影卫不计其数,想来是王府的主人在她身上下了赫令,那些武功高她不知几许的暗卫才对她的查探视若不见。
窃蓝仗着轻功自己出府还勉强,再带一个不懂武功的姑娘,恐怕不成。
云裳手指在梳台敲了两敲,侧头看着镜中纱布遮丑、没有半分形象可言的自己。
“他不限你行止便好,今夜你回栖凰院一趟,不要惊动人,帮我取件东西回来。”
伤口结痂,不代表她忘了受伤时的疼。傅婕陷害她之事没完,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是谁模仿的,她要把这个躲在背后的人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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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窃蓝秘密潜回华府。
华云裳不在东院居住,栖凰院稍显冷清,唯庭下枇杷婆娑依旧。
几个守夜的丫头子懒懒地打嗑睡,窃蓝没惊动她们,蹑入房中找到姑娘要的那本诗集,小心揣在怀内,便无声退了出去。
经过正厢时她看见老爷屋里点着灯,想起姑娘说不要打草惊蛇的嘱咐,虽然不大懂,但还是没去拜见,身姿轻伶地纵.垣而走。
窃蓝并不晓得,华年此时不在屋子里。
与华府相去甚远的白云寺灯静僧歇,半山腰夜风微凉,腆着肚囊的老将军与一人并肩而立,眺望梦华京内的几点不夜笙火,观风涌夜林。
华年身边那人摘下披风的兜帽,露出一张冷绝淡漠的脸。
“明日便离京?”
华年点点头,虽不情愿说出这句话,还是叹息道:“吾儿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
他捅死了将赴漠北的秋子桐,又废了即将外驻湖州的傅越义一条手臂,婉太后、御史台与兵部三方问责,曾随高宗出征而今大楚第一豪富眉头不皱半分:老夫挂帅征漠北!
指望东西两宫眼看着与摄政王越走越近的聿国公掌兵符、立军功不太容易,但在血洗白矾楼一事后,摄政王余怒未消,将婉慈为赴湖组建的兵旅分营的分营、调动的调动,搅散个七七八八。他安在户部的人手再卡一卡军费,加之北狄在朔边虎视眈眈,除了有钱又有兵的华年,还真没第二个人能接手这么大个烂摊子。
婉太后与右相国明知这是个隐患,眉睫下也不得不作如此安排。
华年出征之事早几日便定下了,瞒的只有华云裳一人。
夜色下男子声音低沉:“国公前次之托,我没有做好,此回容九浔以性命作保,必护她周全一世。”
“一世倒不必,老夫还没年迈到提枪不能战,收拾些小蛮狄花不掉一条老命。”华年侧头,有点子恶狠狠的意味,“你别指望我死在北边,我女儿就被你一人霸占了。”
这男子自然正是容裔,他低头微一勾唇,声不可闻:“想倒真这么想过。”
华年:“……”
容裔道:“真舍得不告诉她?不让她送行一程吗?恕我说,贵府姑娘心娇得很,等她知道后哭了,我没把握哄得好。”
“差不多行了啊,别没皮没脸的!”
身边又是一声低笑。
臭小子!华年心骂一声,还没离京就开始后悔了。把云裳交给容裔是下下之举,可他这一走,京中除了这混球还有谁能护住她?
容裔的心性、云裳的心性华年都了解,只要他女儿不愿意,谁也不能强逼她做什么,这一点华年不担心。
他剩下唯一的忧虑,不在人,而在天。
“容裔,你可知我在万念俱灭后重获新生,看见自己的女儿还好端端活在世上,心里有多惊喜?”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华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容裔吐露:“可当我发现裳裳每年中秋——她上辈子身死那日都会猝发心疾,却查无此症,我才知道,这并不是上天对我的恩赏,而是诅咒啊。”
容裔收敛戏谑,想起上一次在华府,华年说的那句话:天劫还没有放过她。
华年害怕灾难重蹈,怕女儿落水,怕她磕到头,怕那把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不知何人袭来的利剑,更怕女儿太过灵秀出挑,引得天妒。
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送华云裳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唯在将临及笄时,没忍住动了私心,想亲眼守着她度过这个劫才心安。
哪知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容裔静静听着他说,直至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国公爷卸甲之后,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父,甚至比芸芸众生更加无能为力。
沉默一许他道:“还是那句话,我与国公所为者一。我在一日,她便无虞。”
那把伤了华云裳的匕首此时紧贴在容裔的胸膛,他目光几近带着恶意,看向山下这暗昧人间。
他欠了她的,他自己还。但这世道如果再敢伤她分毫,叛天逆命的血路罢了,他前世今世,都能再趟一遭!
……
不起眼的乌色马停在山脚,二人分道扬镳,容裔最后向华年萧瑟疏狂的背影注目一眼,跟来的奎低声请示:“主子,回府?”
容裔伸手在胸口的冷兵刃上按了按,眼神暗昧:“去大悲塔。”
等到他一身风尘气地回到王府,已过丑牌时分了。下弦无月光,阶庭黑凉如水,唯有清翡阁的窗子映出一片暖黄烛光,似特意为晚归人留亮照路。
男人就着微光静静站在窗阁外,满心安逸,连从那座阴暗塔下带出的血腥都消弥了许多。
他当然知道小花瓶这会儿早已睡下了,那盏灯,不过是因她择席不安的缘故点上的,可这不妨碍丝丝密密的踏实扎根在他心里。
她住在这幢终年冷清的府邸,便是在行尸走肉中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云裳的心脏的确在跳,而且是狂跳。
一窗之内的光景与容裔想象的迥不相同,云裳根本没歇下,她身披褙衫,在灯下看着那本华蓉交给她的诗集,发颤的瞳孔凝结一片匪夷所思。
桌上平摊着从书页夹层中抖落出的一张纸。
纸笺上,以诗册里相同的笔迹,誊着一首不堪入目的艳词。
第32章 唤我声九哥,好不好?……
一宿怪梦混乱颠倒, 清早云裳起来,眼圈都熬得乌青。
窃蓝看着姑娘面色不像,从王府随备随到的膳房要了热水和一小碗清酪粥来。
她这么多年唯一一次看见姑娘气得嘴唇发抖, 还是早年学宫时, 一个顽劣的小弟子在有琴掌院珍藏的七修类稿竹简上刻王八,被她们姑娘逮到了, 替大师兄心疼不已,拿着戒尺将那小鬼抽得鬼哭狼嚎。
罚完以后姑娘还是心疼镇宫之宝被糟蹋, 郁郁不舒怀, 最后是有琴掌院亲自跑几里地买回一碗热气未散的清酪粥, 温声细语才把姑娘哄好。
照昨晚那个情形看, 姑娘比那回生了更大的气。
能是什么事呢?
但见云裳起身拢了发,先背过身给伤口涂祛痕膏, 自己将纱布缠好遮住了左眉,才出来净手喝粥。
一口带着时令花香的清甜奶味在唇齿间逸开,神情方好些。
窃蓝心松一口气, 瞧着手边那本诗集,试探着问:“姑娘, 记得这本册子是蓉姑娘上回给您的, 里面的诗是张公子誊录, 可有什么不妥吗?”
云裳下颔紧了紧。
华蓉——她这妹妹的心机, 可真是太“妥当”了。
“先不说这个。”此时她身在王府出不去, 不过那一位在华府里也跑不了, 账早晚要清算。云裳眼里闪过一道晦光, 为免窃蓝担心,岔开话题:“这小粥口味地道,王府中也有厨娘来自江南?”
窃蓝顺着话道:“疑惑的就是这个呢, 点这道吃食原不过想碰碰运气,谁想厨房里真就做了出来。
“我多嘴问了一句,那掌勺的大哥说王爷三四个月前特意吩咐调进了几名江南厨娘,所以做得。说王爷平时又不吃江南菜,这还是她们第一回 开火。”
窃蓝一心想说些闲事分散分散姑娘心绪,唠唠叨叨一堆,见姑娘反而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慢慢用完了一碗粥。
饭后云裳照例服药,心思浅显的韶白没看出姑娘心中藏事,说不如出门走一走,昨夜落了几点微雨空气正好。
按安太医的意思,云裳伤口结痂后早可以见风了,饶是如此,云裳还是先换了厚重的纱布,又在鬓边斜簪流苏钿以作缀饰,再在外面戴一顶长纱及腰的帷笠,朝镜子照了又照,确定半点折损容颜的瑕疵都曾露,才肯出门。
清翡阁里外伺候的,都知道这位姑娘在王爷那里堪当观音菩萨供着的,虽没见王爷过来留宿过,无一敢怠慢。
云裳不欲多事,只道在近边走走,多日不见阳光的脸色雪白,挑开纱帷向东南方的天空望了望。
“也不知爹爹这会儿早起用膳了没有……”
阁楼左近有片不输西郊行宫的莲池,一大清早锹土声声。
云裳经过时在池外围的幛子旁看见付六,身旁的韶白与他混的熟,脆声问道:“付六哥,这在做什么?”
付六看见云裳忙见礼:“姑娘恕罪,是不是扰了姑娘的清净了?”
云裳摇头,见那广池中红莲倚偎,胭脂湿衣,开得好生盛大,另半边却翠残红销泥土填池的,惜花心起,凝眉道:“好好的花折腾什么呢……”
付六心累地想,这话您该问王爷,三个月前一动嘴皮说要建池,紧赶慢赶弄好才多久,昨儿三更天从外边回来又下令填池,这几十来号伙计从半夜吭哧吭哧干到现在,他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没等开口,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你喜欢这池塘?”
容裔不知何时走近,身上穿着家常洒腿青衫子,墨发未冠披散在肩头,是难得一个休沐日。
诸人赶忙见礼,只有云裳侧身避了避。容裔目不旁视走到她跟前,又将方才那话问了一遍。
云裳心想你家的池子是挖是填,与我喜不喜欢何干?
被那双侵透极强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她揪着帷角随口道:“只觉有些可惜罢了……王爷自便。”
容裔发现了,这樽小花瓶心里别扭时就叫他“王爷”,着恼时就说“你”,有主意得很,偏生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看着那不近人情飘来飘去的遮纱容裔心里头燥,转头看了眼红莲池,“那就别填了,留着吧。只是外围需建阑干,往后你万不可靠得太近。”
最后一句话是对云裳说的,倒像女子不是在这里小住几日,还有天长地久好厮磨。
云裳闭口不言,心说我明儿就家去,何来的往后。
上头一支嘴,付六跑断腿,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战战兢兢问:“爷,已经填了三成了……”怎么又不填了呢?
“嗯,就如此吧,填上的地方建个水榭也一样。”容裔看向云裳,“后园有片花林,带你去瞧瞧。”
云裳原想回去了,听见花林心念一动,想了一想,隔着纱帷小心按了按眉上的流珠钿,确定妥帖,才矜持地点点头:“客随主便。”
容裔看见她的小动作觉得有趣,眼里溶进几缕柔晖,当先领了路,青丝长袖随风飘飏,端的翩翩徜徉,没一丝架子。
付六瞧着二者金玉般配的背影感慨:原来王爷也有不阎王的一面哪,怕只有华姑娘这般风姿绝代的女子,才配令百炼钢的王爷化绕指柔吧——就是话说回来,王爷长手长脚的走那么快,也不知等等华姑娘,啧,多娇贵的姑娘能受得住这么不解风情的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