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操了一闲心,埋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云裳亦步亦趋地追着容裔的步子走,纱帷与束绦盈盈后飘如仙袂,打远望去便是一幅吴带当风的芙蓉景。
容裔却不回头只顾走,他摄政王做久了,从来是臣秩侍从跟在他身后,未觉什么不妥,云裳也不示软只顾走,独在心头嘀咕:这到底赏花还是赶集呢。
忽而鼻端传来一阵清涤的花香,云裳眼睛明亮,抬目便见一望无际的娇黄间朱红,正是品种稀罕的黄鸢尾花,在中原十分鲜见。又有那石榴蜀葵点缀两旁,宛如红衣小婢为娇女打扇,心思极巧。
云裳见花心喜,满满吸了一鼻子香,不得不由衷感叹,“王爷雅致。”
容裔回过头,立身一片鸢海前,身后黄白游的颜色,衬着他宛如墨描的飞鬓长眉:“是为你准备的,喜欢就好。”
他语气寻常,云裳却实实在在地怔住,随即想起早起那碗江南小吃,“为何……”
她告诉自己不要顺着他的话去想,可那江南厨子是三个月前请来的,而这花林看花泥的翻新度,移栽来没有一季的时间作养护长不了这样好……
三个月多前,正是她回京伊始,也是容裔调查过她之后。
仿佛一切真如他所言,她不曾见过他,他却留意她许久。
但这可能吗,云裳想来想去,不觉得如此相貌之人她当真见过的话会忘记。
那他又是何时见过她的?
“因为我……”
“别!”云裳闻神忙道:“你别说,我不想听……”她当真怕了这人总自顾自说些让她措手不及的话。
容裔依旧道:“我在林中植了四季之花,桃红宿雨,柳带春烟,秋日有菊寒冬赏梅,四季锦绣不败,你便不会伤花难过了。”
云裳:他是怎么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这番体贴周到的话的……
不过说无动于衷是假的,云裳打小爱花如友,她幼时最大的愿望,即是有朝一日揽天下名花尽入后园,如此她每日可以与花为伴酌酒丹青,不理凡尘俗事,便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谁道这般童稚的想法,爹爹都没为她做到,却有一个不相干的人替她完成。
不相干的人……云裳头一回对这个定义产生动摇。
一朵黄鸢经风坠落,云裳下意识伸手接住,莹玉的掌心呈着一片娇黄,分外夺目。容裔喉结轻动,侧身挡了一步。
他忘了昨夜落雨,这地上有不少落花入泥,想到上一世小花瓶看见落花的难受样子,不由有些忐忑。
谁知不动还好,他一动作云裳便不解地看了过来。眼见她盯着自己脚下看,容裔暗怪自己思虑不周,干巴巴地开解:“这花……开开败败都是常数,莫伤心。”
云裳奇怪:“此花败后彼花开,四时流转,春风不尽,实是常事,有何伤心处?”
她心道这位爷看起来生冷,原来竟有这片小女子般的爱花心思,落一瓣花也在意,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容裔闻言心里一惊,那个他一直不去深想的念头又一次迸出来:小花瓶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那个会为着一朵落花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那个会眨巴空洞却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姑娘,不见了。
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也好,至少如今她不会傻傻地为他挡剑,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容裔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可他看着女子的眼神,分明充斥着满满失落,空落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掠夺。
云裳无意间抬头,被这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震得如坠冰窟。
她认得这眼神……有时爹爹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透过她,追缅另一个人。
怎么回事?那一刻什么赏心悦目都灰飞烟灭了,云裳头皮发麻,有种半夜被鬼摸了脸的颤冷。
他、他们……为什么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她怕容裔眼光太毒看出什么来,竭力镇定心神,只道累了便往回走,低下头心思万转。
步履走得太急,一不小心绣鞋陷进花泥里,她身子一踉跄,身后立即扶上来一只手:“小心别摔了。”
云裳睫宇又是一颤。
她恍然想起从前忽略的一些事——好像从初初见面开始,他就很紧张她摔倒。记得第一次得知他身份那天,她碰到了头,他开口便问“你认不认得我”;前几日她从昏睡中醒来,他第一句也是问:“你还认不认得我?”
她是受伤又非失忆,怎么会连人也不记得?除非,他很怕她摔倒受伤后变傻不认人……
为什么?
云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纱绡掩护着目光在男人脸上一掠而过。
他担心的神情不似作伪。
不过经过那个古怪的眼神,云裳对自己的判断已经不信任了。她心中飞快地想,容裔对她的暧昧示好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落在阿宋看的话本子里十分俗套,却能解释得通:
难不成容裔喜欢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姑娘,而她是他看上的一个替身??
容裔坚持将云裳送回清翡阁,后者自然想推托,也自然没能推托得掉。
容裔察觉她的情绪瞬间变得不大对头,却百思不解为什么,将养女子便是这一点不好,她又不把想法说出来,他如何对因下药?
往花林去时是容裔走在前面,回来时只见云裳莲步如飞,好像想甩开什么洪水猛兽。男子瞧着那倩影,摸鼻子猜,“你是不是……饿了?”
云裳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容裔有些讪,这点逐客的眼色还是有的,正要走开不去惹她,余光瞟见桌上的诗册,顿了一步,随意掂在手内,“你看的?”
云裳看见他拿了什么,娇音脱口:“别动!”
事与愿违,诗册子在手里一抖,夹在其中的纸张掉了出来。容裔骈指轻而写意地捞住,看云裳赶上来抢的模样还觉好笑,“怎么,这是你写的秘……”
看清纸上的字,容裔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给我!”
云裳羞急,如何也没想到这人不但嘴欠,手也欠,别人的东西随随便便就来拿。容裔手臂抬高轻易让过,神情已没半点方才的和颜悦色,一双剑目犀利无匹。
“谁给你写的?”那从牙缝碾出的字音听着想杀人。
“不关你事!”云裳脸要红死了,连蹦起来去够那篇纸的不雅相都做出来,男人的指尖始终比她高一寸。
“是谁递进来的,”容裔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折寓兰还是谢璞?”
“你在胡说什么?”云裳身高不占优势,声音也在沉冷的威压下发软,仰头间碰掉了帷帽,那双惊慌的眼睛里染着兔儿般的水红。
容裔暗昧的眼神刮着她的脸不放过分毫,手一松,纸笺如失去支撑的纤腰跌落。云裳捞住纸,容裔捞住她的腰。
“回眸入抱总合情,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他一字字念着那话,正值云裳回眸、推郎、声颤之时,被调戏当场,整个人从上到下热了个透。
白.日青天、这种话、他哪来的脸皮……
容裔按着细腰贴在自己身上,继续:“这回风味成癫狂,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
“别说了!”
云裳快疯了,恨这要死不死的写词人满脑子不正经,更恨自己手懒竟未收起来,最恨这登徒浪子油盐不进,他喜欢的又不是她,怎么对着个替身也这样无耻撩拨?!
“你不说他是谁也没关系,” 容裔此时的神情很危险,“我照样查得出来,到时候我就把他大卸八块,一块一块丢了喂狗。”
朗朗昼窗下,茜裙厮磨青衫,云裳忍住不哭一味挣扎,“放开我!这是我的私事,王爷误会了,不必如此不讲道理!”
她又叫王爷!容裔气郁,他在花林的想法错了,华云裳不是小花瓶,这一点也不好。
他不能承认,上一世小花瓶给他的温情,只是因为她不懂事,没思想,如果她主见分明如此时的华云裳,那么她会毫不犹豫离他而去,宁愿看别人写的淫词浪语,也不会赏给他一个眼神。
仿佛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曳尾在泥地里的掖庭狗,千人踩万人唾,他自以为抓住的荧火通通都是幻觉。
那种重堕黑暗的恐慌令他魂魄深处在都抖,不,他不允许。
嗓音从喉咙深处低溢:“文人酸话有什么看头,只会操.弄笔杆子,比不上……”
云裳听出话外之意,绯红的小脸吓得雪白,拼命扭动身体。
箍住她的男人眼底猩红,无法自控的疯狂毕露,低低呓语:
“怕我么,怕我也好,我就算让你恨我,也不会放你离开的。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碰你,都不行……就像傅家父女,你知道我怎么处置他们的么?”
容裔手指点在云裳眉角愉悦一笑,恶魔的低语吻在女子耳畔:“她伤了你一刀,我还她一百刀。我不让她死,让她在庄子里和猪狗屎溺为伍,让她爹明知道女儿活着却一辈子不能相见,伤害你的人,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云裳眼泪簌漱落下,拼命喊叫:“窃蓝,韶白!”
“还惦记着回家呢?”容裔眼神一变,“告诉你,你爹走了,没人能给你撑腰了,你只能依靠我,只能是我的!”
说着他目光落在女子散开的衣领,那抹雪白的肌肤盈润如玉,情不自禁探去。
“容九!”
男人被叫得一愣,怔忪的刹那,云裳使出全身力气掴在他下颔,顾不上分明的棱角割得她手疼,反身从妆台抽出一支钗比着他,“你说我爹怎么了,他走去哪了!”
女子衣衫凌乱,眼睛通红,脸上神情却满是厌恶与倔强,仿佛他再敢进犯一步,她就敢把尖刃扎进他胸膛。
容裔被钗尖刺住了眼,眸子里的暗魅杀戾慢慢褪去,脑子一晃,自己后退了半步,“别……是我错了,别伤到自己。”
此时的云裳泪水糊眼,固执举着手臂,其它话一个字听不进去,“你快说,我爹去哪了!”
音落便听一声轻叹,手中的钗子已易了主。容裔咣当扔回妆台,主动退后与她保持距离,沙哑道:“我……方才失态了,你别怕我,我不想你怕我。”
这话与方才的话前后矛盾,但容裔根本不记得他翳气上脑时说了什么。这种失控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
他像不小心咬了主人的大黄狗一样耷着头,哪里还有方才的强势,“你爹……华将军领兵出征漠北,一年之内不能回京。”
云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不想自己显得太软弱,拼命擦拭道:“什么时候离京?”
“今日。”
云裳瞪红了眼:“如果我不问你,你就打算把我瞒过去?”
容裔动了动嘴唇,没有辩白。
他一旦肃静下来,侧脸便显得不近人情,哪怕心里悔不当时,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云裳面对这样的神情本能警惕心起,怕他又发疯,自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另一层又为父亲远征心急,弱势之下权衡了一番,勉强咬唇虚委道:
“请王爷恕我方才无状,父亲年事已高,我想去送一送,请王爷放行。”
容裔听这软成水的哝哝鼻音,狠狠掐了下手掌,仍是忍不住道:“你,唤我一声别的,我带你出城送军。”
“嗯?”云裳睫梢上沾着小泪珠儿,不解地漏出一声气音。
“唤我声九哥,”不通情.事的男人简直好了伤疤忘了疼,哑哑祈求:“好不好?”
“……?”云裳觉得再和这个人打交道下去,自己可能会心力交瘁——他有脸说他错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面对男人小心期待的眼神,云裳忍无可忍,回了他一个字。
第33章 诗册中的那份腌臜东西
城北驿道五万精兵整军开拔, 惊起的尘沙上动重霄,远望如一条黑龙腾延朔北,气吞蟒象。
皇城最高的阙楼上, 凤冠翟衣的华贵妇人扶阑北眺, 目送那条气势如虹的黑龙没云。
贴身的嬷嬷为她打扇,“太后娘娘, 兵伍已经行远了,此处日头毒, 仔细中了暑气。”
“是啊, 行远了。”婉太后微叹一声。
大楚以武并六国起业, 然先帝为政平庸, 文治武功没有拿得出手的,毕其一生也未出征过一次。婉凌华未出嫁前有幸见证过一次高宗皇帝亲征的情景, 那才是志吞龙蟒的大楚军魂,气势与今日一般无二。
不愧是跟随高宗驰骋南北的老将。
婉太后眯了眯眼,华年弃甲从商藏锋二十年, 她差点真以为这位国公爷是安于享乐的富家翁了,此回老蛟重入海, 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看来兄长说得对, 这位聿国公的立场对太子能否顺利登基来说太重要了——好在他还有两个女儿在京, 华年膝下, 也只有这两个女儿。
荣华一世百年空, 到头来终究是给儿女做嫁衣的。
一想起她看好的那个白玉陷沼多时, 名声已被耽误, 婉太后就恨不得活撕了脸都不要的容裔,不得不退而盯住另一个——
“派人留意着华家二姑娘,就看她有没有造化配得上吾儿东宫的一殿主位了……”
·
前方兵道上甲胄齐行, 封丘门外一架骈马精巧油壁车驰疾直追,却因出发时晚,尚且看不到兵伍的尾巴尖。
“再快些。”自马车中传出的命令慢慢悠悠,这人一转头,那双剑拔弩张的利眉更是温和得一点棱角都没有,表情如信步闲庭似的:“莫慌,追得上的。”
在心急如焚的人耳边不慌不忙安慰这么一句话,那不仅是扬汤止沸,说不定还能起到点火上浇油的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