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眼神淼渺。
这棵枇杷,乃老爷亡妻手植,没人知道,前两年这棵树驻虫将死,老爷八尺老将,闻信泣如雨下。
老爷说怕妻子在天上伤心,也怕女儿回家后看不见伤心,所以自己也伤心。
“好在,小姐如今回来了。”华山掩目轻叹。
“嗯。”云裳目光荧荧地望着枝头碧叶,“我回家了。”
在姑苏的这些年,每到端午、中秋、除夕与云裳的生日,华年都会大老远的赶去,顺道拉几车厢京城的时兴玩意,一起与闺女过节过年,年年不落。
所以华云裳虽离家十载,一年总会与父亲见上几回,更别说在每年阿娘的生祭亡祭,云裳都能在学宫门口看到阿爹风尘仆仆的身影,然后父女俩一同上寒山寺,为母亲吃几日素斋诵福。
她曾亲眼见过阿爹在阿娘的茔前,眉目温寥,朱笔描字,一坐就是一整天的样子。
那时她便知,外人口中所谓亲不如疏,所谓厚此薄彼,何其无稽。
云裳惟独不明白一点,父亲既然这样挂心自己,为何不肯把她接回京城?每当这样问,华年都顾左右而言他。
好像投鼠忌器,不敢把最为珍爱之物放在身边;又像家门外眈踞着一只猛虎,她一回去就会被叼食入腹。
可谁敢?
她曾一度怀疑她们家在京城有个忌讳的仇家,被华年知道后哈哈一笑,揉着小姑娘的脑袋:
“傻闺女,爹这辈子最大的仇家就是老天爷!爹怕老天爷见我前半生杀戮过重,收了我的寿数,不能亲眼看着宠汝长大,嫁得如意郎君……”
尽管掩藏得很好,可阿爹的神情中依旧带着一种她看不透的怀缅与隐戚。
到底,阿爹在隐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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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低撩,汝川王府的正殿尚有灯火。
赶走一脸错过好戏准备大吐心声的折寓兰,容裔淡声问:“消息压下去了?”
随着清冷的话音,灯下一个暗影无声浮现,“回主子,京城暂时无人得知那位姑娘的身份。除了蝇营,聿国公府那处也在封锁消息。”
容裔盯着案上的密折,眼睫在鼻梁投下阴影,“都有谁在打听?”
奎颔首回话:“好些位官家女眷都在打听制香的女子是谁,四处问无名香何处有卖,名单在此。另外,大公主似听了白乡君的怨言,要为外孙女出气,派出青衣军找人,剩下的便是江平侯世子与……太子殿下。”
容裔剑目轻眯,上好涟湖笔在指间折断。
奎低头不敢言。
容裔向来不留心女色,却也记得上一世,变傻后的华小姐认不得人,成天对着花枝痴痴傻笑,原本风华绝代的佳人变成名副其实的傻丫头。
曾经嫉妒她的女人翻脸嘲笑,眼馋那副俊容和身段的男人也浑话连篇,首当其冲的,就是不学无术的江平侯世子。
能提枪杀人的华大将军堵不住泛滥人言,一夜憔悴白头,费尽心思想为爱女后半生寻个依靠。
因此才找上了当朝摄政王。
没有几号人敢和冷戾无情的摄政王对斤两,但有京城第一富人之称的华年底气不弱,他知道摄政王表面风光,面对太后一党仍是掣肘。
果然,容裔当时听后只提了一个条件:“国公爷七成家产与旧部将卒归我。”
华年也只提了一个条件,“知王爷不是为难女人的人,但我儿爱花成痴,望王爷在衣食之外,能保她心情无忧无虞。”
容裔于是为华家小姐植两池红莲,养三十六对五色鸳鸯;种十里花林,风起时九霄碧落尽生香。
风光迎娶。
轰动京城的婚事,于他容裔而言,不过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是以他才不懂得,那心智不全的傻丫头哪里来的勇气和念头,愿舍命救他。
他忘不了她临死前在他怀里的样子。
那双无尘的眼,成为点亮他黑暗年轮的一穹星盏,让他在闭眼之前知晓,这一场注定孤往的逆旅,到最后还不算一败涂地。
人心便是如此,有些温暖一旦品尝过,就不愿意再丢了。
记得前世那倒霉的草包世子最终因为口无遮拦,被容裔发配到边境去,富家骄养少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两年就磋磨得只剩一把骨头。
混账东西本性不改,如今一见人家风姿绝色便舔上去,他也有脸?
至于太子,当初刺出那一剑可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如今守着一个太子妃,又敢见异思迁了?
呵,“都是狗东西。”
“?”奎一脑门子官司,不敢吱声。
容裔脾气不佳地挥退暗卫,抬手捏眉心,脑海又不由浮现白日里楚腰卫鬓的女子。
去调查“长芸师太”的暗卫还没回来,他不知她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只是一想到其它男人对她肖想,心头就堵絮般不舒服。
如果这辈子她的温暖不是付予他的,甚至根本不认得他,连一束目光都不瞥来……
掌心的奏折狠揉成一团。
容裔不熟悉也不喜欢这种微微恐慌的感觉,他不愿继续深想,既然那姑娘陪他同生赴死一场,她便注定是他的妻。
曾是他的妻,便将是他的妻。
天经地义。
“莲池和花林要尽快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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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国公府,华年怕云裳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择席,一直站在枇杷树下,直到栖凰苑的灯光熄了,方抱着自己的腆腆大肚溜跶回屋。
华年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抱厦的角门吱呀开了一隙,身着夜行衣的窃蓝悄无声息地出来,沿垣荫快步疾行,而后一个提纵翻墙而出。
到了指定地方,接头之人浑身上下都被黑布覆盖,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于暗中晦明闪烁,犹如枭隼。
夜色下响起窃蓝压低的嗓音:“姑娘吩咐调查的摄政王私密,有进展了吗?”
第4章 “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
云裳美美睡了一觉,转日晨曦照茜纱,帐里慵然唤了一声,翠钩将绮帘挑起。
韶白笑脸道声早,窃蓝在一旁捧巾静候。
才睡醒的少女眸色泱泱,几缕青丝垂在雪白的腮边。她接过香茶漱了口,瞧见槅扇儿外影绰的人影,揉着眼软绵绵问:“怎么站着这些人?”
窃蓝回道:“是老爷早起遣来的,说让姑娘挑几个顺眼的留下使唤。”
一水儿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那里像一排水嫩小葱儿似的,云裳探身望去,甜甜一笑:“父亲知我。”
点了四个最灵秀的放在屋里,见她们身上一色是茜襦粉裙,云裳笑道:“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便是穿得好看养眼,一会儿各发几分银子去裁衣裳,不拘什么料子,只消不重样我便喜欢了。”
这四个丫头领赏出去,小脑瓜里全是懵懵的。红珠不可思议拉着绿袖的手看,“方才姑娘说什么?你的手指真美,往后别做糙活少沾水,做些捧衣奉菜的事便是了……”
绿袖顾不上欢喜,匪夷所思地摸了摸同伴的头发:
“那也不如合欢藉着一把好头发,便得了姑娘一支点翠珠钗,我的天爷,那珠子足有顶指这么大,怕是一年工钱都抵了吧……”
这样的主子家都不能用体恤下人来形容了,简直是把她们当成小妹妹一样打扮啊。方感叹不已,紫藤目光一转,突然提高声量:
“先前小蕊那几个说甚么大小姐的份量不如二小姐,努着劲儿想去翠琅轩当差,结果如何?方才咱们姑娘可压根瞧都没瞧她们!”
迎面走来翠琅轩的大丫头问春,听见不由皱眉,上前道:“还没攀上高枝,就敢背地编排主子了,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你们……”
“问春,罢了。”华蓉从后面走来,面色淡淡的,不知方才的言语听去多少。
四小婢赶忙向华蓉行礼。
二小姐待人一向宽和,她们只是看不上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对二小姐并不敢失礼。问春还要说什么,被华蓉打住,“走吧,去向姐姐请安。”
云裳在镜前梳妆。
爱美色的人也使得美色,云裳梳头不用旁人占手,十根灵巧的指头拢发翻转,一只精致的灵犀髻转眼便成。
点脂时分,檀口雪腮的镜中美人看向窃蓝。
屋里没有外人,窃蓝低声道:“回姑娘,夜莺查了近半年时间,可惜那一位私事遮得极密,能挖到的有限。
“只有一件关于身世的,据传汝川王的生母荀氏,本是当今婉太后的陪嫁,在淳元先帝还是太子时做了媵妾,有一回游园却不知怎的被高宗看上了……先帝便将荀氏献给父皇,后来诞下汝川王……”
事涉两代帝王阴私,窃蓝说得极小心,云裳听得眉心波澜微动。
她外表有着南人的柔婉,骨子里却是爱憎分明的北人习性,若非不得己,不愿意揭人陈年伤疤。
端着画眉的手,云裳对这些不予置论,“不问这些,你只说他可曾与咱们府上有任何往来?可走过暗账?”
夜莺是匿在稷中学宫的江湖人,学宫对他有恩,半年前得知他要入京,云裳便托他调查这件事。
她曾起疑父亲之所以送她远离家乡,是忌讳着京中哪一方的势力,怕她成了受牵制的筹码。
毕竟当今天下,太子年少而未冠,太后扶持太子联合母族婉氏,与摄政王分权抗礼,父亲官拜上柱国,手里又攥着足以倾覆一城的财权,无论对哪一系来说,都是炙手可热的目标。
而当今楚国最惹不得的人物,可不就是那位手握重权的摄政王。
窃蓝却摇头。
不是没有,是查不到。
“不过有一事奇怪……”
窃蓝才说一句,倏然住口,随即外间传来一道娇音:“姐姐起了吗?”
华蓉带着小婢满面笑意地跨进门,云裳起身相迎。
华蓉今日穿着一身贞黄楚云衫裙,颜色柔嫩可人,发饰仅一支独玉钗,彬彬福身:“昨夜怕姐姐认床睡得不适,这一早便来看你,想与姐姐一同去饭厅,不曾打搅姐姐吧?”
“哪里的话,谢蓉妹惦记。”云裳收起心思,同华蓉一道去用早膳。
华年早早命厨房备了一桌江南口味的早点,趁着高兴,也请来王姨母一同用餐。
王氏名义上是华蓉的姨母,说到底与华家攀不上关系,平日没有资格入正堂饭厅。好不容易得回脸,王氏识察眼色,把热情全用在了给云裳夹菜上。
“……多谢,我吃不下这么多。”
云裳勉强用了半碗猫耳朵,当着阿爹和满桌子佳肴的面,没好意思说她之前在学宫几乎都不吃早饭。
美人的胃能叫胃么?那也该如苏绣香囊一般,只能容纳对肌肤与身材有益的精致食物。
王氏还在孜孜不倦地夹菜:“姐儿回了家便要多吃些,可怜见的,在外这些年瘦得如此。这几日便让蓉姐儿带你四处逛逛,好结识些公侯小姐,什么大公主家的白小乡君、兴平侯家的小孙女,和我们蓉儿都玩得好呢……”
“姨母,”话还没说完,华蓉满脸尴尬地打断她,“吃饭吧。”
华年端坐主位,夹起闺女碗里的蟹蓉酥送进自己嘴里,淡定道:
“裳裳才回京,不宜太张扬。倒是你傅叔叔是爹过命的兄弟,既回来了,不可不去将军府拜见,明后两日你要吃斋,便十六去吧。”
“好。”云裳笑应。
华年转对华蓉笑道:“正好蓉儿与傅家那丫头也熟,到时候领着你姐姐去认认人。”
华蓉知道爹爹是为她解围,勉强微笑,乖乖地答应一声。
待出了厅子,她脸上的郁色便藏不住,一路忍到鸣珂院,屏退下人关了门道:“姨母太不知分寸了些!姐姐是什么身份,用得别人抬举?你话里话外贬她一分,叫父亲怎么想?”
王氏鲜少见华蓉发这么大的火,唬得没了主意,觑脸讨笑:“我的儿,我何曾贬她的,倒是人家眼高,从头至尾没叫过我一声姨母,我可有说什么?再者,妇爱俏老爱少,我瞧着那孩子的模样可人,心头一时也欢喜,只不过终究比不上蓉姐儿你……”
王氏平生最得意事,就是她本家的外甥女飞上枝头,攀上了聿国公这个高枝儿,连带她和儿子都硬起腰杆子,有了好日子过。
若非她知道自家姐姐嫁的是村汉,又死得早,甚至要以为蓉儿不是国公爷的养女,而是私生女。
毕竟国公爷这些年对蓉儿的好,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看在眼里的。
至于那有几分模样的嫡小姐?一个挂名不知姓的罢了。
华蓉面对姨母看似精明的脸,忍气低声道:“姨母当真空闲,便该时时督促表哥的课业,待表哥日后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止姨母半生有靠,蓉儿亦得益,姨母可能明白?”
王氏连连点头,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难为蓉儿这么惦记她表哥,笑逐颜面:“明白明白,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嘛!”
……白嘱咐了。华蓉简直与她沟通不了,气得甩了帕子,兀自憋闷。
另一边,华年与女儿踩着石子路散步消食。
老将军惬意地抱着肚子,眯眼迎着朝阳:“乡间妇人,难免小家子气些,别去计较,多与你妹妹亲近就是了。”
云裳莞尔一笑,学华年双手交叠在腹,“在爹爹眼里,女儿的心眼儿只有这么一丁点?”
华年笑着轻揉她的头,“阿爹也是泥腿子出身,从马前卒做起,一路追随着高宗打拼,踏着累累血骨拼到今天的位置,什么上柱国聿国公说得好听,里子还是个武夫。”
云裳不禁失神。
国之重器,军、财、政、权,父亲双柄在手,她不信无人眼热。
都说父亲以资募军营起家,但这些营盘上万兵打散重组后流向哪里,谁也说不清,父亲也从不与她说这些事。
若背后觊觎华家的真是摄政王,她要怎么才能查到蛛丝马迹,又怎么护着华家与父亲全身而退?
心事重重地回到栖凰院,云裳问窃蓝早上那句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