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儿听说了,多亏爹爹及时赶到,姐姐你也福厚。蓉儿从前竟没看出,傅婕是这样心肠歹毒的人!”
“心肠歹不歹毒,藏在皮囊底下,确实不大看得出来。”
云裳不轻不淡地提点后,始抬眸直视她,“当日傅婕拿了张模仿我的字条颠倒黑白,这事你清楚吗?”
“这些细处我却没太听得……”
“你真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姐、姐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华蓉的眸子不可思议地颤了颤,露出软弱之色,“难不成姐姐怀疑……那字条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云裳冷冰冰地看着她,若是她没发现诗册里的东西,还真有可能被这副可怜相蒙蔽过去。她叫了一声:“窃蓝。”
“是。”窃蓝近前一步:“奴婢去庄子上看过了傅婕,那人如今身边无人伺候,脸上不知有多少道刀伤,天热化了脓也只有忍着,每日又要劳作满五个时辰,给猪犬喂食、清理粪便,苦不堪言。”
“对了,有一回她好像还想用留起的指甲戳破喉咙,被盯着的暗卫拦了下来,一个没分寸,撅折了两根手指。”窃蓝看着华蓉一字字道,“想死不能。”
摄政王折磨人的手段虽毒,但窃蓝半点没觉得过分。
想想那日姑娘在矾楼上被众人相逼的情景,谁又不是爹生娘疼的?太医也说,伤姑娘的那刀如果再偏一寸,姑娘的左眼便废了,傅婕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她恶有恶报。
窃蓝森冷的视线凝视华蓉脸上,姑娘未肯多透露,二小姐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
剪春和束秋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华蓉的脸色淡漠下去:
想用这些话吓唬她么,呵,真犯不着,傅婕是死是活为猪做狗和她有什么关系?
华云裳现下不过怀疑她参与了白矾楼一事,可线索断就断在傅婕那里,连傅婕都觉得是她自己一手策划,旁人还能审出什么来?
她两泡眼泪在眼里打转,比掌指天:“蓉儿不知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姐姐生疑,蓉儿愿对天起誓,若蓉儿有半点不轨之心,做了半点对不起姐姐的事,愿天打五雷轰,魂魄都飞散,百世不得超生!”
“住口!”
几乎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云裳赫然拍案打断:“一个公侯闺秀,满嘴说得什么,你高堂尚在呢,若在父亲面前,你也说这种话戳他的心?!”
云裳心底微涩,倘若不知情的人瞧见,还当她这做姐姐的欺负了人。证据确凿地摆在那里,她不愿将华蓉做的腌臜事全盘抖搂出来,是看在她也姓华,看在她替自己在父亲膝下尽了十年孝道的份儿上。
哪怕看在父亲的面上,她愿意给华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云裳想不通,这姑娘心里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事能做得这么绝,嘴能犟得这么硬。
“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没什么事情瞒着我?”
华蓉被这通透沉定的眼神镇住了,心里忽闪一念:她不会发现那诗本子有问题了吧?
随即又否定:不会不会,一瞧她便是那种受不住委屈的德性,她若真见到那首词,早闹了出来,岂会如此风平浪静,不过是在诈我罢了……
华蓉想定,两行清泪顿时流下眼窝:“姐姐满心疑我,我纵使清白又能怎么样?”
说罢她直直跪在地上,这一跪跪来一个糟心人——王姨母不知怎的赶了过来,进院一见蓉姐儿跪着,登时不高兴了。
“姑娘这是怎么说,显见国公爷不在了,这才刚回府竟发落起妹妹来,蓉姐儿犯了什么错?”
华蓉低垂的嘴角勾出一抹笑,姨母来得正好,有些撒泼的话她不便说,市井出身的姨母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不知座上的这位娇小姐,接不接得住呢?
云裳皱眉放下茶盏,一旁的窃蓝也觉这话太不像,做将军的百无禁忌同时又最有忌讳,什么就“不在了”?
高声对院外道:“姑娘的住所不经传报,也是什么人都能闯的?看门的是谁,都忒有规矩了!”
两道门的四个小丫头垂手进来,一见这满院子的阵势,再看姑娘的脸色,慌忙跪下道:“王姨母说什么都要进来,奴婢们拦不住……请姑娘恕罪。”
“她是你哪门子姨母。”云裳表情淡淡的,谈论天气一般漫不经心:“既不会当差,便发出府去,换上几个机灵的。对了,鸣珂院里也颇有几个不懂事的,一并替换了吧。”
王姨母没想到华云裳不但挤兑蓉姐儿,还要动自己院里的人,懵了一懵,抖着唇指她道:
“你、我算看出来了,国公爷在家时姑娘的乖顺样子都是扮出来的,其实你早看我们娘俩不顺眼,要把我们赶出去是不是?
“可姑娘,做人得讲良心吧,蓉姐儿是国公爷亲自领回来,捧在手心宠了十年养大的,说句不中听的,那时姑娘你在哪儿呢?你叫过国公爷一声爹,在他膝下孝敬过一天吗?
“现下趁着国公爷打仗去了,又信任你把管家权教到你手里,你回手就这么对待自家人,当真是攀上了高枝,便挺腰子窝里横了!”
窃蓝气得手抖,这泼货才是趁着国公爷不在便欺在姑娘头上的人吧,拧眉便要开口,被云裳摆手止住。
重换上一杯新茶,云裳扫了眼眼前跪的跪,站的站一群人,用独属姑苏口音的清软声腔道:
“其一,华蓉是我爹亲自领回来的,所以她姓华,阁下又姓什么呢,我教导自家妹妹,轮不着外人置喙。
“其二,父亲信任我让我管家,这府内的人事变动自然都由我说了算。鸣珂院里除了你身边的莹娘留下,是我给你老留的‘脸’,其余的,华管家,麻烦您三日内全部换掉。
“其三,你提醒我了,华府里住的都是自家人,你这么在府里头亲不亲故不故地住着,实有些不妥。华伯,还得麻烦您在外寻一处宅院,不用太大,够母子两人住着就成,赁钱算我的,就当打水漂没响图清净了。”
华山自方才起便立在垂门外一言未发,哪怕王姨母说话难听,他知道姑娘定能应付得来。
敲山震虎?抬举她们了,不过是杀鸡儆猴。
华山恭敬垂首,应喏一声。
“你……”
王氏涂了层厚粉的脸都白了,她原本是过来解救华蓉,顺便想捡华云裳不检点的事说她一说,若这股气势压得住呢,把小姑娘说没脸了,她说不定还能捞个国公府的管家人当当,始料未及这年纪小小的丫头快刀斩麻,直接把她给安排了出去。
这还了得?
华蓉见姨母不敌,忙起身欲言,云裳一个眼风扫过来,“跪着。谁许你起来了?”
华蓉猝不及防,被那冷静的话音激得膝盖一软,重新跌了回去。
云裳垂下纤浓的眼睫,在鼻梁处投下片淡淡阴影。茶盖落在碗沿玱然一声,像磕在人的心坎上。
“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其四,什么叫攀上了高枝,攀上了哪条高枝,这话我却不解。你倒是说明白。”
第38章 容裔叼住壶嘴,就着云裳……
“什么叫攀上了高枝, 我攀上了哪条高枝,你倒是说明白。”
云裳眼锋睨向王氏,后者嘴皮子下意识打个哆儿, 心里话全秃噜了出来:“……你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把府上的名声都带累了,外头传什么闲话的都有, 你……”
“名节礼教?”云裳长身而起,襟袖翩然若飞, 眉宇间的不屑一顾溢于言外, “又有何用。”
“你……”王氏没成想从这么乖巧的姑娘嘴里听见这么样叛逆世俗的话, 急得口不择言, “姑娘的娘亲去得早,是以姑娘胆大妄为不懂事, 这诺大王府到底需要个长辈支撑!”
“住口!”
“放肆!”
“姨母!”
这三声分别出自窃蓝、华山与华蓉之口——连华蓉都知道那华夫人是华年心头一根刺,平时在府内谁也不敢提及的,暗道姨母这下真过犹不及了。
原已转身打算回房的云裳, 闻言生生定住脚步。
需得极敏锐的目光,才能看出女子浑身都在轻轻发抖, 倘若目光有实质, 便应如此般沁寒如冰:“你也配提我母亲?”
华山冷声道:“王夫人失言了, 来人, 送她回院子冷静冷静!”
鸣珂院里外人等于是被变相禁了足, 只等到日子卷包袱走人, 下人们见识了平素好声好气的大小姐这般霹雳手段, 都不敢忤逆。
窃蓝心疼姑娘气白的脸,回屋后连忙酽了杯浓茶为姑娘顺气。
云裳捧着那暖热的杯壁半晌没动,回过神时轻问了一声:“华蓉还跪着呢?”
听见窃蓝说是, 她双眸有些失神,“我是不是太着急了?”
是从听见“姑苏云家”伊始,便有些失控,回来又见华蓉素日作张作致的那副面孔,觉得心寒,再后来……
娘亲怎能让那些人放在嘴里说?
窃蓝听见姑娘的话摇摇头,对待那起子人,就不能给她们好脸。
只是她有种错觉,姑娘从前做事不这样锋芒毕露的,似是在那汝川府多待了两天,决事断情也沾染上摄政王的影子了……
不过饶是今日姑娘气得狠,也给外头那些人留着最后的脸面,气只气王氏没个轻重,好好的提夫人做什么,若是夫人还在……
窃蓝看一眼沉默得像个易碎瓷娃娃一样的姑娘——夫人若在,怎舍得看着姑娘一个人撑起府门,亲自出马应付这些糟心事呢?
茗烟袅袅溶进云裳眼里,她不知怎的记起容裔给她讲的故事,失神地想:我都没机会给我娘画过眉呢。
甚至记不得娘亲长什么样子。
茶气给那双清澈的眸子蒙了一层似真似幻的雾气,又像两点落不下的泪滴。
·
“师兄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在汝川府耽搁了几日,后又为事所累,等有琴颜入京快半个月了,云裳才在张家园儿订了桌酒席为师兄接风。
有琴颜款然饮下小师妹斟的酒,道:“华将军为国赴漠北,将那么大个家业放在你肩上扛着,师兄瞧瞧你可有为难之处。”
云裳笑道:“华府人事不及稷中学宫万一,那么大座学宫的千头万绪担在师兄肩上,师兄不也游刃有余吗?”
有琴颜深深瞧她一眼,温暖的目光令人心安。“我尚要在梦华留些日子,若有什么不决之事,可以随时来找师兄。”
云裳点头,其实放眼京城豪室,没有比华家人丁更简单的了,何况还有一个半外人,没有什么难办的。
王氏欺软怕硬不中用,自从那日识得厉害便不敢闹妖,华蓉则在翠琅轩禁了她的足,看着就是了,她总不能在父亲回来之前,就此将人送到庄子上和傅婕做伴……外人瞧了不好看。
这理事作派她也算濡染了大师兄掌管学宫的手段,讲究风过水无痕,举重若轻鸿,事后便不给自己添堵。
云裳转而问道:“新太学的博士之位,南北两院可商议定了么?”
一提起此事,有琴颜不由捏眉笑了,“我们商定了管什么事,他摄政王一句‘别处的规矩不管用,到本王这里只按本王的规矩来’,便给全盘否定了。”
云裳与大师兄在一处时最为轻松,被他胆大包天模仿容裔的语气逗得直笑。又听有琴颜道:“最后还是决定采用‘分庭辩礼’之法,在当世才子俊彦面前论个高下吧。”
“分庭辩礼”是老规矩了,取春秋时百家争鸣意象,由争礼的双方流派各出三位弟子攻讦辩论,胜者便有话语权。
上一回轰动九州的辩礼,还是亚圣未隐世前与洛北无涯子的十日王霸之辩。
“我记得这名目有个规矩,”云裳望着师兄,“便是一派之掌门统教不可参战?”
有琴颜道:“所以我快书通知了蔺三和黄睛,他们不日便到。”
“三师哥和小晴师姐要来京城了?”
云裳眼睛一亮,有琴颜点指笑斥她小孩子脾性,谁不在跟前偏念谁。
半壶花月白下肚,他转而想起前日云家少子请他饮宴,席间拐弯抹角打听小师妹的事,又觉食不下咽起来。
他不动声色望向云裳那张脸,从前在姑苏,他们师兄几人眼皮子底下照看着,只有小师妹四处寻赏美少年,欠别人风流债的事儿,怎么也没想到等她回了自己家,他反而要操起一手带大的水灵白菜恐被猪拱的老妈子心。
前有汝王容裔,后有谢幼玉,如今又来个不清不楚的云怀逸。
嗐,颇是愁人。
云裳一眼瞧出师兄欲言又止,眨眨薄酒饧开的水眸,“大师兄有何为难事?”
“此事……告诉你也没什么,师妹心中先存个谱。”有琴便将云扬之事简断一说,云裳倏尔沉默。
有琴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还是唐突了小姑娘,温声细哄了半晌,直至云裳哭笑不得地保证她真没放在心上。
送走了师兄,云裳在促寂的厢房内对着一桌子残肴剩酒,蓦地,低头凉薄一笑。
大师兄担心那姓云的人对她有心,殊不知,按辈份她该叫云扬一声小舅舅啊。
“姑娘?”窃蓝担心地看着她。
云裳伸手捞过大师兄喝剩一酒底的花月白,觉得不过瘾,“要两壶青梅酒来,咱们喝完再回府。”
“姑娘,您喝别的都成,这青梅酒一喝准醉,醒了又闹头疼,还是……”
云裳抬起脸,声音还是软侬侬的,却带了分易碎的乞求,“姊姊我想喝,就这一回,你让让我吧?”
窃蓝见状无法,却也只要了一壶青梅酒。
云裳接过来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好多年,我都避了他们好多年了……”
当初她被华年安顿在徐州,听闻临省姑苏开学宫招生闹着要去,不过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