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天爹爹听到她的请求后,罕见地寡言,抱着她在院里的老槐下坐了一下午,星幕低垂时,开口告诉了她关于娘亲的事。
七岁之前的云裳只知娘亲身子不好,生下她两年后便病逝了。却原来娘亲亦出身书香世家,且还是在当地有百年清誉的姑苏云氏。
“高宗暮年,姑苏闹起兵祸,我随高宗陛下入城杀敌。你娘……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你娘,当时她被几个散贼围逼着,无处可逃跳了水。我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问明她家址送她回去,谁想到他奶奶的……”
彼年老树下的华年还没有将军肚,眼神曾无一丝黯伤,不过是对着闺女的小脑瓜顶有些风轻云淡的狠戾。
“宠汝这话别学啊,你娘他们家不是人,前脚客客气气送我出门,后脚扯了一尺白绫就要你娘自尽,说什么要保全云家名节,呸,娘的娘他姥姥!
“——宠汝不许学骂人话啊,你别怕,不是有爹呢嘛,你爹我转身冲进去就把人抢下了。他们还不肯放人,尤其那长着张苦瓜脸的老货,说什么云家的女儿,清白来清白去,放她的狗臭屁,是清白的用得着拿死证明吗!
“总之我将你娘抢出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说死就死呢?我告诉她,她想去哪想嫁何人我都包办,她若不嫌弃,认我做个干爹都成。”
星穹低,槐荫凉,迟暮将军捋了把脸,蹭着小闺女的羊角辫,像个丢了糖的孩童一样哽咽。
“云娘跟了我,从没嫌弃过我比她大二十岁,从生到死,都说我是世间最好的男儿。”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好景不长久,那几年楚国四方皆乱,他没法将这么打眼的美人安置在哪儿,只好带在身边流离,她娇生惯养的身子就是这么拖垮的。
她被家族舍弃,没等到丈夫封公荫妻,没享受到与夫女阖家团圆的喜乐。至死不称姓云,背负心头污名落棺于九泉之下。
青梅已老,风吹不散长恨。
“他们还敢找上门来……”
云裳醉了,软袖胡乱地擦着眼睛。爹爹说娘亲临死有话,所以他留了云家满门,与姑苏云家多年没来往,不是他菩萨心肠容得人,是因一动念便会见血光,一屠门便是鸡犬不留。
云胡不喜?云娘不喜。
云裳心同此理。若非往事揭开,她都不知自己内心也埋着这样可怕的念头,她虽提不动刀,但——
“我能骂死他们的……娘的娘他姥姥……全套的鬼谷说衡术在这等着呢,骂他们个狗血喷头、头破血流、流、木流牛马、马马虎虎……”
倒向硬木桌子的脸颊被一只手轻轻托住,继而云裳整个醉软的身子都被那玄蟒衣袍拥在怀内,叹息如梦:“这姑娘受了什么委屈,醉里都骂起人来了?”
窃蓝晚伸手一步,便被形如鬼魅的摄政王钻了空子,惊诧不定:“你、您……”
容裔早来了,在隔间儿不但听见了有琴颜学他说话,还听见了云扬那档子事儿,腹诽自个的汝川府什么风水,看好的几个青年才俊全他妈惦记本王的人。
他将云裳小心扶正,看着女子揉红的涣散目光,心腔空旷着牵扯丝丝缕缕的疼。
——什么样儿的委屈说不出口,要这般借酒浇愁?
“天大的委屈也不怕,”他咬在她耳边道:“有我在呢,老天爷也欺不了你。”
云裳醉得人事不清,还哼哼唧唧仰脖往嘴里倒酒。
容裔伸手拦下云裳抱在手里的酒壶,谁想这姑娘说是浑醉了,还知道藏私,皱眉嘟哝:“没喝完呢,还有一口……一口是一口,两口是两口,谁要喝不完,罚他打手手……”
窃蓝替姑娘发窘,连忙要将姑娘接过来,未料容裔先她叼住壶嘴,就着云裳的手,仰头将小半壶剩酒一口干了。
一线酒水顺着男人的喉结淌入衣领,羁野低溢的声音不知是哄是笑:“我替你喝了,乖乖回家去吧。”
人皆道妙色评主饮梅必醉,殊不知汝川王平生不饮梅子酒。
窃蓝目瞪口呆地揽过姑娘软泥似的身子,听容裔嘱咐一句:“今日事不必告诉她。”
窃蓝下意识道:“醉后的事姑娘不记得。”
容裔本来准备走了,闻言滞步回头:“做什么都不记得?”
看见小武婢警惕皱起的眉眼,容裔大笑,“好生照顾她。”言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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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那华家姑娘真是她在外生下的孽种?”
“母亲。”云扬被这难听的字眼激得眼皮跳,心头替大姐姐发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人家现是聿国公府的千金……”
月支氏顿住南山寿星拐,重重哼斥一声,“盛世儒门,乱世国公。当初他将我云家女儿诓走时不过是个兵痞子,二人苟合在外,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有你三叔的腿怎么瘸的,吾儿忘了?”
云扬苦涩不能言,有点后悔未思虑周全之前便将此事告知了母亲。
“这姑娘……”月支氏斑驳的霜眉紧锁,“就是你说的前段日子与摄政王纠缠不清的那个?瞧瞧,身不修不足以立世,礼不教不可以传家,娘是如此,女儿还是如此,老身的话可料错过半分?——檎果,备轿!”
“娘,您要做什么?”
“老身半世悔愧,便是生了个不知耻的女儿有辱门风。华家那丫头若还想认我做外祖母,便断断走不得她娘的老路,再坏了云氏的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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酲醉后头疼如裂的滋味,云裳当真尝一次够受一次,饮了一碗醒酒汤,才问清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窃蓝拧了热帕子道:“姑娘上回酒醒,也赌咒发誓说再不碰青梅酒了,这回可得想个新鲜的誓头儿。”
“好姊姊,您嘴下留德,饶了我这回吧,往后真不喝了。”
云裳讨饶,接过帕子敷脸,湿濡的热气将数落声蒸腾得不真切,忽一耳朵捕捉到“摄政王”几个字,她撕下帕子,露出水色红润的脸:“你说什么?”
窃蓝当然不可能听容裔的,他叫她隐瞒便隐瞒,将酒楼上摄政王出现的事尽职地对姑娘交代了。
云裳怔了半晌,捂着发热的脸,“我醉后没做什么不妥的事吧?”
她醉酒后一直有记不住事的毛病,上一回宿醉,醒后蔺三还逮着她促狭,说她黏着人死活不撒手数了一晚上青蛙。
莫不会她也拉着容裔数青蛙了?不,那画面太清奇,她不敢想。
窃蓝心说没什么不妥,就是您玩了成语接龙后又说了个顺口溜儿……她没好意思揭姑娘的短儿,左右不是大事,含混了过去,想起一事道:
“头午宫里送来张帖子,德馨长公主借了太后的畅芳园赏新桂,初七那日请闺中小姐们入宫赏花,咱们府您与二姑娘也在赴宴之列。”
云裳酒醒了大半,心思百转:这花宴明面上是大公主做东,可里头若没太后的心思,何必巴巴借宫里的园子?神色于是淡下来,“我去便是了,二姑娘称病,去不上。”
“是。”
这话才说出去没一刻,翠琅轩那边打发了人来。
来的是束秋,自从见过大姑娘治人的手段后,她再见云裳的面便战兢兢起来。
“我们姑娘命奴婢问大姑娘安,我们姑娘还请问大姑娘……她好端端的并无生病,太后娘娘相召,谎病不去意为欺君,似乎……不大妥当。”
那日跪到最后,华蓉仍咬死不认她做过什么,云裳索性遂她的愿,和她那好姨母一同禁了足。
她人出不来,耳目倒灵通,云裳轻飘飘瞥了束秋一眼,“你告诉她,称病,总比真病的好。又或者她憋闷了,想起什么事来要对我说,我随时欢迎。”
“姑娘。”
束秋头重脚轻地出去后,韶白与她擦肩进来,“府门外来了好大的阵仗,当中那辆绛帷辂舆仿佛是特制的咧,前前后后十来号人,登门拜访来了。”
窃蓝问:“是什么人?”
“道是姑苏云氏。”
云裳清软的桃花眸微敛,寒光闪逝后,慢慢展唇笑起。
“来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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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抬上这些东西随本王过去瞧瞧。”
汝川王府的二进院,容裔指点蝇营卫担起堆了半庭子的红奁凤箧,眯着眼睛捻散指尖浮尘。
“免得那心实的姑娘不小心受了阿猫阿狗的闲气,翻头闹了酒我哄着心疼。”
第39章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
华府正厅, 云裳坐在往常华年专属的太师椅上,背临一幅铁马破楼兰图。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盈底芙蓉落地裙,颜色比樱红而暗, 比韶粉而深, 名曰“美人祭”,衬得画中雄杀之戾气愈重, 而画下娇者之秀容愈娇。
府门外,一驾繁丽的绛纱雕轸乘舆落定, 华山拦在阶上:“请来客下轿。”
那纱帷掀起一角, 稳稳坐在其中的月支氏竖眉注视管家模样的老者, “进去问问你们姑娘, 可知老身是谁,可知这舆辂是何人赐下的?叫你们家姑娘亲自来迎我。”
随行的云扬连忙缓颊:“娘, 许是华姑娘尚不晓得……”
他还没说完,华山眼皮没稀罕撩动一下:“华府有华府的规矩,来客下轿。”
这油盐不进的话音, 勾起月支氏当年被那兵痞子抢走云娘的记忆,心道果然华府满门都不懂得礼仪, 心内光火:
“先裕柔皇后赐驾当前, 谁敢蔑视无礼?你可知, 老身乘此舆轿, 二品诰命妇见了亦当行礼, 区区白身, 敢挡老身?”
二门小厮一路将此言传进厅堂, 传到窃蓝耳里,又由窃蓝转述给云裳。
稳坐檀椅的华府当家姑娘听了,漫勾唇角, 眼尾轻寒:“在关公门前摆起谱子来了,告诉华伯说,我爹书房现下挂着的尚方宝剑乃先高宗陛下亲赐,斩一品大臣,如朕亲临!”
府门外,老管家听了大姑娘的吩咐,心头落定,一字不差地复述,抬头露出一抹不像笑的笑:
“姑娘还交代了,客人当真腿脚不好也无妨,今日便演一出‘先皇剑斩先后銮’,请街坊四邻热闹热闹。”
“你!”月支氏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云扬心头一咯噔,这姑娘哪里是不知云华两家的渊源啊,分明是太知道了,清楚得恨不得提剑见个血光……
他再不敢从中和稀泥,忙请母亲下轿步入聿国公府。等云氏耳顺之年的掌家人,哆嗦嘴唇气凌华盖地走进华府大厅,一眼望见坐在正首的少女,满腔怒气尽化怔营。
数十年时光倏尔恍惚,月支氏那一刻仿佛觉得:云娘还在世上。
随即这老妇意识到此女绝非云娘,云娘从来是乖巧婉顺,哪似这姑娘的眉眼,寒色太甚了。
月支氏心头不悦,见少女瞧见她身子都不动一下,礼节都欠奉,捺眉将拐仗重重跺了几跺,“姑娘便是这样对待长辈的,令严当真好教养!”
云裳好笑极了,居高临下的慢条斯理道:“今日许你们进门,正是看在父母之教,师长之训,涵容而已。正巧我也有些旧账清算——长辈?你是哪门子的长辈?”
好大的脸。
云扬听话茬儿不对,忙道:“华姑娘见谅,今日匆匆登门多有唐突,实则家母……”
“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口出恶言?”月支氏气得不容儿子劝和,“还坐在尊长主位,还敢穿这么艳红的颜色,又不奉茶奉座……”
窃蓝和韶白在一旁,简直听得叹为观止,这老妪还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登了别家的门,却摆出一副主人家姿态,训起人来跟训孙子似的,她以为她是皇太后呢?
云裳冷眉冷眼地品着茶听她放屁,云扬都担心这面色不善的小姑娘动辄将茶泼下来。
随月支氏过来的云家三房婆熄俩,对视一眼,赶忙缓声劝道:“”
“老嫂子,这华小姐第一次见娘家人,脸嫩不周是难免的,都是一家人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哎哟,瞧着姑娘的模样我却欢喜,便似与她娘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扬想出声阻止已来不及,但听上头珰然一声,瓷盏落在梨木案,如金石撞玉匮。
“你们哭错灵了。”少女的声线平如古井止水:“我母亲尸骨寒了十来年,想叙旧想忏悔,待到黄泉下相见吧。”
一针见血的一句话,直将月支氏双腿刺倒,若非身后有椅子接着,这一下子就要跌在地上。
“你、你……”从没被小辈当面忤逆过的月支氏白了脸,撑着手杖攒了几下子力气都没站起来,粗重的喘息如漏了风的橐箱。
那云家三房老夫人,云裳按辈分该叫一声三舅姆的,也没料到这个看着再柔和不过的小姑娘口角这么利,刚要帮腔,被云扬使眼角止住。
在场中唯有他多少理解华云裳心里的沟壑,轻声道:“姑娘,当年的事……云家实有云家的苦衷……”
云裳没听见似的木然道:“我娘临终前留了话,与云家人死生不复相见。不过我院中有颗枇杷树,你们有何衷肠,去对树三鞠躬表一表吧。”
这话落在云家人耳中,自然越听越不像,月支氏缓过了劲儿,冷笑道:“所以我这个外祖母,你是不肯认了?”
连守在厅门外的华山都忍不住翻白眼了,这老货是听不懂人话吗?姑娘说了这么半天为夫人讨公道的话,她还惦记着认亲?她配吗!
云裳怒极想笑,可她笑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淡定,她拾尽了娘亲的舛坷与委屈,备好了一肚子杀人诛心的言语,只等着冤仇相报,可真到当面了,那些话先在她的软心柔肠上落下带着倒勾的鞭子,抽出一道道血肉翻飞。
而对方,却听得驴唇不对马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