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蒙受委屈不得倾,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无所愧——
世道岂能如此不公?
就为自尽殉节的清名,就因积世不化的礼教?——
世道岂能如此欺人?
守了半辈子寡管了一辈子家的云老太君见云裳如此神情,心下冷硬了一半,冷冷道:
“果然你那父亲没说云家什么好话,教得你小小年纪如此偏激。罢,你叫不叫我外祖母都无所谓,但你身体里留着一半云氏的血脉,这无从磨灭!
“老身此来,便是为防止你误入歧途,步你娘的后尘,再玷污我云氏清名——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摄政王府逗留过数日未归?”
韶白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丹田冒火:这是从哪个养老宫里跑出来的教礼嬷嬷,管得忒宽了些吧!
云裳听她莫名其妙将容裔牵扯进来,忍耐到极限,蜷指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干,卿,何,事。”
月支氏心里微笑,到底是不经事的小姑娘,如此便沉不住气了,扬眉道:
“你身上流有云氏的血,自然便干我的事。云家传世百余年,除了你母亲,连未婚前与夫婿见面的事都未曾发生过,老身是为姑娘好,谁让姑娘心志不坚行错了路呢,现下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姑娘想法子请入摄政王府中,名正言顺得个侧室之位;要么,为了自证清白,姑娘只好清修一生,一生不得嫁人……”
“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云扬顿时变色,华云裳怫然起身,同时院子里响起一个喷嚏声。
“谁在背后念叨本王呢,鼻子怪痒的。”
来人溜达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迈进门,玄青绣银的袍摆拂过门槛,旁若无人地只看着云裳一人:“贵府今日好热闹,容我做个不速之客了。”
随着容裔进门,他身后属秩抬进来十奁八箱,皆用大红绸布蒙着。
云裳始料不及。
她绷了一身孤身独往的劲儿,落在男人软得出奇的眼神里,那些满心乱莽找不到出口的愤怒,顷刻之间,忽然便散了。
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双无论从多高跌下来都能接得住她的手,云裳揪着袖摆,眼尾一红,委屈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容裔蹙眉走过去,云裳倔强着抿唇别开脸。一旁的月支氏从外男随意出入内厅的震惊中缓过来,怒道:“你是——”
“母亲!”云扬快被他娘见谁说教谁的脾气吓疯了,径先撩袍跪拜:“草民见过摄政王!”
摄政王?月支氏的心抖了抖,她听闻过摄政王乖吝之名,却没想到本人如此年轻,周身又有些形容不上的矜贵漫淡,似与传说中的凶名不大相符。
她面上显示出积世的镇定,款款上前见礼:“老身姑苏云月氏,初入京师礼法不周,请王爷见谅。”
“嗯,姑苏云氏的掌家人,曾得先高宗皇后赐贞节牌坊,先后手书《女戒》丹券三稿为赐,本王晓得。”顿了顿道:“闻名不如见面。”
容裔说得漫不经心,目不旁视来到云裳跟前了,方赏月支氏一个眼锋:
“对了,门外那花里胡哨的车辇碍着本王东西进门,叫本王顺手给劈了,走时记得收拾干净,别给聿国公府添麻烦。”
“什么?”月支氏后退数步,险些又跌进椅子里。
那、那可是裕柔皇后、摄政王礼当称一声嫡母之人赐下的!当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长跪未起的云扬叫苦不迭,当初他在王府里瞧见华云裳,便觉摄政王待他这外甥女别有不同,摄政王这是……上门撑场子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云裳偏不领情似的,告诫自己不可乱了方寸,这是她自己的事,疏远地看向容裔。
她这一开口,忍在眼角的泪光更动漾起来,容裔拧眉收住轻嘲漫讽的作态,用只他二人听见的声音低叹:
“往常多通透的人,你自己想,气伤了身子可值不值当?”
说话间他从袖中抖出一方素帕,正要为云裳拭泪,忽而像是想起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哟”了一声,复笑道:“本王逾礼了,怎么能男女授受起来?”
说着容裔将那帕子往云裳手里一撂,收手时,小指尖在软软的掌缘一蹭而过,返身坐进下首一张玫瑰椅子,才抽出空睃向对面几个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女眷。
这些妇人久居内宅,何曾见过如此高华的天家人物,单是那绣着金蛟闹海的皂底轻靴微微一动,她们便似被碾在脚底的蚂蚁不敢动弹了。
“哟,这男女共处一堂的,按礼数,是不是得搬副屏风来遮一遮?”摄政王今日不知哪路邪神上身,三句不离一个礼,嘴角噙着和善的意味:“不过你们这些不出二门的女眷已然瞧见不该瞧的人了,如何办呢,剜了眼珠子出来?可也未听说华府养了狗啊。”
月支氏强撑的镇静终于如土委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容裔看也未看她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箱子,仰望上首那神色清泠的女子,“前些日子留姑娘在府内养伤,似是闹出了不少风言,是本王的不是,这些便当作给姑娘的赔礼。
“姑娘窈窕仙姝,深得本王之心,然襄王有心,神女冰清高华不可亵.渎,本王愿效仿关雎古风,以诚心正意求寻聿国公府千金,允与不允,全在姑娘,决无半分强勉。”
容裔说这话时还倚着半边椅背,咂了半口冷茶,情誓说得亦如儿戏,可那始终定在云裳脸上的目光,浑似融进一片熠熠津河,字字追风:“本王此言,不出一刻钟,将传遍京城内外,九州表里,乃至关外不毛之地。”
厅内之人闻声尽数愣住,韶白与窃蓝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后背同时沁出一层白毛汗。
才用言语激将华云裳,说她最好出路不过是嫁摄政王做侧室的月支氏,不明白这大楚王朝的掌舵者意欲何为。
女子三从是自古袭教,自楚国立朝以来,几无仕途官宦不经父母媒妁,公然主动表白一女子的先例。
何况一国之摄政王。
何况不以为耻地昭告天下。
然后那见摄政王不跪、反而高高站在夔踏上的少女沉默半晌,用娇软的苏州腔道:“……侬猪噜噜吹嗒嗒介?”
第40章 该怎么样让她痒呢?
“侬猪噜噜吹嗒嗒介?”
厅中之人才因容裔那番惊世骇俗的剖白缓不过神儿, 忽听云裳脱口这么一句,冷汗都快透体而出了。
偏偏容裔觉得她的发音糯软好听,却不懂得含义, 笑问:“什么意思?”
在场的姑苏人被摄政王笑得绝望:是“你猪脑子坏了吗”的意思……
容裔是谁,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这位华小姐说骂就敢骂, 磕巴都不打一个,可见这二人的关系确不足为外人道。
跟着长嫂过来的云氏三房老太太埋着头跪在地上, 心里就剩一个悔, 不但后悔还后怕——
她原以为是到国公府见世面顺便捞关系来的, 怎么也没想到, 老嫂子连这位华小姐背后有什么人撑腰都没摸清,就敢太岁头上来动土了!
下意识急出苏音的华云裳说罢, 也自觉出格,换了梦华官腔低道:“你胡闹什么?”
阿爹还在外征战,她一个人守着华府只愿风平浪静, 可不想以这种方式一朝成名天下知。
容裔胡闹的勾当却还在后头,只听玄玉扳指随意在高脚几上扣出一声响, 二十余形如鬼魅的影侍卫现身堂中。
眨眼一瞬, 华府宽敞的大厅霎那逼仄, 甚至惊动了华府自家的暗卫。
窃蓝下意识挡在姑娘身前, 被眼前这片浓重的阴翳之气惊得心血凝滞, “这是……”
摄政王最秘不示人的蝇营二十八卫, 除了随华年赴北的“参”、“柳”, 在外办事的“奎”、“娄”,其余二十四人齐齐整整地现身在云裳面前。
他将保障自己身家性命的最后一道秘器,如此大方亮了出来, 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诚意了。
一入蝇营便终生不见天日的蝇卫们,借了主子红鸾星动的光,竟有个一朝大白于天下的机会,做惯阴私事的阎罗眼纷纷仰望云裳,简直要将这位未来的王妃当成菩萨供起来。
云裳被一众肉麻的眼神盯得直起鸡皮疙瘩。
“认认你们的小主子。”容裔在旁不嫌事大地裹乱,“往后见她如见本王,护她性命如护本王,出一点差错……”
后果不言自明,一屋子煞星纳头便拜,拜软了云裳的双腿。
容裔也不想他们吓到他的小姑娘,见意思到了,信手一挥,厅子中央仿若一团黑雾旋风过境,前一刻还令人难以忽视的二十几人来去无踪。
“方才不是还有话没说完吗?”容裔闲适地拂了拂衣袖,“不必在意本王,姑娘请自便。”
眼下除了云裳,哪还有一人敢开言。
云裳看着下头玫瑰椅上那声色内敛的男子,他们此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府试霜阁外的不了了之,那时她尚有诸多猜疑疏防,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他在而备感心安。
容裔若有所感,蕴着几分淡薄愉色的剑眸撞上来。
云裳下意识错开眼,往跪了一地的云家人身上扫视一圈,扶着窃蓝的手慢慢坐稳,命人将月支氏等扶起备座。
有些账,是要平平等等,让对方心服口服地清算来。
“方才云老夫人口口声声自称外祖母,要做我的主,”云裳的声音不动情绪,“请问一句,我母亲的名字还在云氏族谱上吗?”
当年母亲离家之日,名字便被当面从家谱上剔了下去,这是爹爹亲口告诉她的。月支氏理亏,嗫嚅了几番失色的干瘪嘴唇,慑于摄政王之威,半晌未言。
云裳双目紧逼着那副苍老刻薄的面孔:“老夫人不必顾虑,摄政王讲礼也讲理,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是啊。”容裔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从善如流地接口,“要是当年有人肯耐心与本王讲讲礼法,本王那几位好皇兄的人头,哪至于被本王割下来挂在宫门上,血迹清理起来都麻烦得很呐。”
这宫闱秘言一出,以月支氏为首的几人心若擂鼓。她们直至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要论起真正的蔑视礼教践踏人伦,谁能出这位十四岁屠皇室宗亲的摄政王其右?
云裳不赞同地嗔去一眼,容裔哑笑挑眉,做了个我闭嘴你来说的手势。
等了好半晌,月支氏混浊地憋出一句:“她是她,你是你。”
“她如何,我又如何?”云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所以你是不肯承认,我娘是你们云家害死的了?”
“什么?”月支氏闻言惊悚,下意识道:“休要胡言,她离开云家时还是好端端的……”
“是啊,那是因为我爹从白绫下抢出了人,否则我娘的生命便该结束在当年,不可能有我出现在世上,更不可能在今日当面质问你做下的事。”
她的音量并不高,却字字诛心:“我娘没死在那场兵祸里,回家却面对亲生母亲的一根白绫,云家百年清誉,就是这么泥古拘方的清?草菅人命的清?明明我娘才是受害者,你们却做了比匪寇更狠毒的事!
“书香之家不懂得亲疏内外,不懂得经权是非,成日只知抱守着一块御赐丹书——你们凭什么?”
月支氏被小丫头的伶牙俐齿激起了火,“先贤有言: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我云家家训历来便是如此,即便是亲生女儿,老身也不可能徇私!”
云裳睨眼:“说这话的太史公辱身存世,遂成千代青史,怎么没听说他老人家去上吊?”
月支氏一噎,哆哆嗦嗦道:“汉时班大家作《女戒》,明言女子当贞静守节,你母亲一朝陷于闺阃之外,身躯为匪人所见,不自尽以全名节,更待何为?”
“班昭女戒?”云裳冷笑,“班昭自己助邓太后临殿问政,在朝中位极人臣,所见外男何止上百,哪一条符合贞静藏闺之名?已所未欲,施于他人,好气派的道理!”
“……”月支氏支吾半晌,强提一口气道:“那孔圣先师的话总不会错,圣人尚言君臣父子,三纲五常……”
“说起孔夫子,”云裳转而看向云扬,冰俏如雪的脸庞无一丝温度,“云先生读这么多年圣贤书,最该知道孔圣人是如何诞世的?”
云扬浃汗讷讷道:“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所谓礼教,便像那路边手艺人捏的面泥,因百代世俗流转不同,礼的成了非礼,非礼的也能变成俗契。孔夫子的生身父母只因年龄差距过大,不符合“周礼”便成了野合,圣人犹如此,凡人何以堪?
以此为标准勘定一身之罪,刑私一人之命,又与江洋大盗何异?
月支氏被这一连串的反驳迫得急喘几口气,指着云裳说了两个“你”,再说不出一个字,似一张被风揭下的老树皮跌回椅子里。
云裳却没放过她,咬着牙道:“既通论语,你更该知道还有一句话——老而不……”
“嘘。”
不知何时近前的容裔拿食指按上她的唇,低头瞧着那双忍红了的眼圈,这次直接拿指腹揩了上去。
“别勉强说伤人伤己的话,有人心疼的。”
如果华云裳是他,那么无论她说多少伤人言语,容裔只会抚掌叫好。然而他清楚,这姑娘口不硬心更软,一时解气骂了这句“老不死”,可过后她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多少。
有他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她跌了身份去直面风霜刀剑。
“姑娘,你做得够好了。”
容裔转身挡住她,睥着眼色扫向座下。结果,还没等摄政王白脸毒舌的功夫登场,那月支氏听出云裳未竟的后半句话,气得直接痰风上脑,歪着嘴角从椅上跌了下来。
云扬赶忙去扶,容裔动作更快,回手就把云裳的双眼给遮了,“啧,当心别看,别污了咱们姑娘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