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裔不用她多事,也晓得了女子家面皮薄的道理,未对云裳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她,话音擦着她夕霞色的耳廓向窃蓝吩咐:
“席上有青梅酒,看着你姑娘莫多饮。”
说罢不多逗留,袖手往园外去了。
年轻的摄政王背影如孤松颀逸,这番不说什么不做什么的作派,比那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的还抓人心肝。
有的小姑娘扯了帕子捂住嘴里的“嘤嘤”之音,有的眼神发亮耳根发羞,就像那话是关切她的,还有少女定定看向云裳,眼中分明是嫉妒神色。
等云裳从耳畔的酥麻反应过劲儿,抿起胭色正浓的檀唇,心中苦叹:这倒是来赏花,还是来吃人的?
为了不被众人的灼灼眼神吃掉,云裳这就向大公主请辞回府。白皎皎听了将她胳膊一挽,亲密地咬耳朵:“这会子走了,岂不坐实你心虚?怕什么呢,是我舅祖父心悦于阿裳,又不是阿裳做错了事,凭什么要她们看笑话。”
此言确有理,云裳留下了,也不忘睨这碎嘴的妮子,“却不知白县君何时与那位感情这样好了。”
白皎皎黠慧地“嘿嘿”说:“说到底是一家人嘛,阿裳万不可因为这个吃味。”恨得云裳直想拿蜜糕堵了她嘴。
香韵园的地方颇大,许多花植都是皇家御品,宫外罕能一见的。云裳既留之且安之,没用白皎皎做陪,亦不欲成为别人眼里的观赏景儿,带窃蓝沿着竹桥曲阑向人少的地方寻花。
下桥后绕过一方扁青石,忽听前头那掩映的芍药灌丛有少女话音:
“偏你懂得多,你倒说说,太后娘娘封华二姑娘却不封华大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另一个女子道:“说你憨你还不服,你想想,摄政王盯上的姑娘,他人如何还敢染指?华大姑娘显见是将来的准王妃了,区区一个县主的名头,人家还未必看在眼里呢。”
“姑娘。”窃蓝听见她们这样编排,气得眉心团皱,云裳无声比了比指,听她们继续议论:
“我还偷偷听见我爹娘说话,说太后娘娘恐怕瞧中了华二姑娘,许是要她入东宫呢……”
“啊?”
“嘘!”
芍药丛中的耳语渐渐听不分明,云裳愕然看向窃蓝,见她脸上同样一片惊色,便知自己没有听错。
借着这句话引,方才在宴上没成形的担忧都顺理成章串了起来,云裳心头打急鼓,忽听背后响起一声尖柔的嗓音,唬得她心头几乎停跳。
“华姑娘。”
云裳抚胸回头,见是个面生的内侍,含笑对她道:“大公主殿下请姑娘过去说话。”
云裳瞧他目光闪烁不定,定了定神,反笑道:“我才辞了大公主过来,公主殿下如何又要我过去?”
那内侍眼皮动了动,笑意愈发殷切:“这主子的令儿奴才们哪敢揣测,不过听差办事,姑娘别为难奴才不是。”
云裳心觉古怪,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这时一个绯衣公公走来道:“可巧,姑娘原来在这里。”
这位公公云裳认得,正是上回在铜芝宫为她送绣鞋的林禄,当下微微福身:“林公公。”
林禄见华姑娘竟还记得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向旁边那小太监不轻不重扫了一眼,转头向云裳笑道:“王爷他老人家且等着姑娘呢,姑娘看,此时可便宜过去?”
那小太监被林禄瞪得低头不敢言。
云裳察觉其中有猫腻,当着小太监的面应承下来,后者无功而返。林公公冷眼望着他身影消失,才告诉云裳那是凤鸳阁的人。
凤鸳阁,乃为东宫太子妃住所。
云裳顿时想起上回太子妃对她发难,恨不能生啖自己的模样,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宫里,当真处处皆冷枪暗箭,云裳根基不防,只得随林公公去往铜芝宫。
她心中想:拿回自己的手帕子便离宫去,哪怕装一辈子病再也不进宫呢,也好过这么钩心斗角,提心吊胆地防备。
一行到了铜芝宫,那巨大的承露盘雕饰东边,阁廊外正站着三人,面向宫门的自是摄政王,另两位背身并立的却是谢璞与无涯书院的女祭酒晏落簪。
容裔立刻注意到那华裙拂柳的女子迈宫门而入,脸上有诧色一闪而过。
与摄政王谈事的二位随着视线转头,脸上皆露出不一而足的古怪。尤其晏落簪,看见华云裳的脸孔时下意识沉蹙远山眉。
云裳当即明白过来,容裔不会在有客议事的时候分神,不是他命人来请她的。
她驻足看向林公公,后者拱手告罪。
原是林禄在宫中的耳目听说了太子妃的勾当报给他,老寺人不敢打扰议事的王爷,自作主张赶去解围。也只有摄政王的名头才能压得住东宫,而后又顺水推舟,将华姑娘请了来。
觑见王爷的神色,这老奸滑偷松一口气,王爷留在宫里的时候不多,他察言观上意的本事好歹还没生疏。
云裳不似如此轻松,她这一日净教别人盯着瞧了,此时不远不近地站在铜芝承露盘底下,积压了半日的不耐与烦躁忍不住往出冒。
轻呼了两息,垂睫遥遥道:“打扰王爷议事了,小女子这便告退。”
“等等。”容裔撇下那两位洛北清贵,三两步走来,袍履过处风起尘落。
晏落簪蜷指凝望摄政王背影,谢璞的目光则未曾离开云裳半分。
云裳转身便走,林公公有意无意地挡了一步,被姑娘嗔望,也只好讪讪地笑。
眨眼功夫,容裔便至,听林禄报上芍药圃之事,沉目记下东宫一笔,向云裳脸上看了看,确认她不曾受委屈,才低道:“姑娘到殿内等我一等。”
“不劳……”余音未完,她便听低沉的嗓音又道:“我有东西交还姑娘。”
云裳见他指腹在袖管若有深意地掠过,睫毛颤了颤,抬眸倔强又羞恼地望着他。
容裔坦然回视。前些日子她对他冷着脸,他无十足把握,本没打算这么快再招惹她,但人既然来了,他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谢璞和晏落簪连袂而来都无入殿商议的待遇,眼睁睁瞧见摄政王亲护着那姑娘进了正殿,心头滋味各异。
等容裔再抽身过来,脸上的神思便显见心猿意马起来。
一句“改日再议”就在嘴边,晏落簪忽然离题道:“王爷率性而为,恐对那位国公府的小姐名声不易。”
容裔的恍神被往回拽了拽,这才正眼瞧了她:“你想说什么?”
一身浅青黛带的学士衫不掩晏落簪窈窕身姿,两条缀珠冠绦更添风雅,女子落落大方道:
“京中近日的风闻,在下也听闻一二。王爷志在四方,有定海吞鲸之材,而闺阁娇女质性本柔,难免承受不住风浪的波及。”
娇花虽美,不配尊王之志。
谢璞听见这近乎直白的话,皱眉张嘴欲言,倒是容裔先笑一声,显出几分轻狂:“晏祭酒走遍南北江河,与人辩学论礼,可曾在意过小小声名?”
他淡而无味地瞥她一眼:“你都不在意的事,她只会更加不放在眼里。”
……
直至二人走出铜芝宫的守卫范畴,晏落簪掐进掌心的指甲都没有松开。谢璞轻叹:“师姐太心急了些。”
晏落簪眼底已不见羞愤,转头冷笑一声,“方才你的眼睛,貌似也没离开过那位华小姐一瞬。寡人之疾,谢师弟可染得不轻。”
在外人眼里华萼甚修的同门二人停步,四目相对,针锋不让地对峙。
风声起,铜芝宫的殿门缓然阖上。那雕门紧闭的幽室内,也正有一双争锋不让的眼,瞪着眼前之人。
“还给我!”
一只冷白修美的手轻挑一方兰帕,女子伸手够一分,那只手便不像话地高抬一分。
“阿汝?”
比动作更不成样子的低靡之音唤得女子气郁,发狠跳起来向帕子够去,前者早有预谋,手臂洒意一抬,姑娘便险些跌在他胸前凉津津的玄锦襟子上。
“汝汝?”
“……”被关在殿中的云裳后知后觉自己进退无路,帕子也不要了,只想扭头离开。谁知她后退一隙,高大的男人马上欺前将那微不足道的空隙挤压。
“还是汝儿?”
容裔指端绕着丝帕,隔帕托起一缕泛着清甜的发丝,深黑的目光望着她丰满柔软的唇珠:“说给我听,你的小字是什么。”
第44章 别哭,我当负责的…………
云裳蜷掌抵在男人的袍服, 推拒之间,几乎将锦绣上威风凛凛的凶蟒揉皱得英雄气短。
深宫幽闭着,青琐纹棂中透进的光线洒在女子偏侧的面颊, 慌乱也渡上一层旖旎。云裳笃定容裔不会在宫里妄为, 那声音却事与愿违地流露一丝软弱,“王爷请自重……”
轻颤的声音加重了容裔的喘息, 眼里灼起两团火:“我是认真的。”
他从前不知足袜之于女子的私密,但至少晓得一个女子的小字代表着什么。
在大楚讲究的人家, 除了生身父母, 旁人不可知更不可唤女子的乳名。男人明媒迎娶宗妇, 可以从头到尾地拥有妻子, 但可能直至同枕白头,都不知发妻的小字为何。
哪怕在洞房花烛夜最紧密的时刻问起, 亦视为孟浪不知礼。
那是超越肉.体的、难以启齿的亲密,容裔知道,所以他想要。
她本就是他的妻。
前世囫囵而过, 他竟都不知,她还有一小字。而就在方才, 只差一点, 容玄贞就要当众羞辱了她, 他如何能不发疯?
“我不想错过更多了, 你罚我也好, 打我也好, 骂我也好……”容裔红着眼轻轻呢喃, 又像赌狠发咒,薄唇一启一阖,“但, 你得是我的。”
腰间的手臂怕她丢失不见一般的勒紧,云裳被迫仰视那两片薄唇,形状如两抹皎美的纤月,是她无从定义的惑魅。
一刹轰然魂飞,云裳不受自主竟向前凑了寸许。
这一星微不可察的火花燎了原,容裔瞳里的聚墨绽飞到极致,下一刻,柔薄的仰月唇重重落下,带些凶狠碾上她诱人撷取的丹珠。
云裳一瞬睁大眼,所有言语都化在男子气息磅礴的掠夺中。
飞蛾陷火,忘了躲。
她不懂得闭眼,对方不懂换气,同为初尝的两人纠缠得一塌糊涂。云裳睁着眼,清醒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魅相,从清矜到羁野再到失控,身子软成一滩水,被容裔稳稳捞住。
一滴泪从那只清澈的眼里掉出来。
地狱变相,如何不美?她今日方信,世人之所恐惧,只因其处美得发怖,美得物我相消,欲辩忘言。
容裔一口气到尽头,尝到咸涩的滋味,深喘着退开,唇色光泽,浑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硬。
他为她拭泪,声音沙哑:“别哭,我当负责的,华云裳,我……”
他想说“我心悦你”,然而这四字在喉里滚了几次,竟无法说出,最终容裔看着神情空白的女子,委屈已极:“你只能是我的……”
“王爷心悦我吗?”却是云裳将这话问了出来,她脸上潮红未褪,掩袖拭唇,那双剔透的眼眸无一丝被欺凌的楚楚。
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并非不能躲,是她对这张脸起了世俗上的色.心而不自知。
却也仅仅止步于此。
容裔呆讷不能答。他实不知,何为心悦。
趁着男人发怔,云裳从他的困缚挣脱出来,再得体不过地福身道:“我虽不知王爷在隐瞒何事,不知王爷透过我怀缅何人,但王爷的执念并不在我。一条帕子罢了,王爷烧了毁了悉听尊便。”
她喜欢他这张脸,他执着于她背后的某个夙念,说到底,二者皆不关乎男女之情。
“我不喜复杂的事,只愿轻松自在地活。”云裳轻道,“请王爷明鉴。”
她抬步欲走,容裔将她胳膊一把捞住,人还糊涂着:“不许走。方才、是我不好……你喜欢什么我便给你,我可保你永世无忧。”他像想起什么,抓住一根稻草似的问:“你是不是气我轻易放过了太子,你放心——”
“华府内可有王爷派遣的暗卫潜伏?”云裳一句话阻断了他的话音。
容裔一默后松手,看着她道:“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那我府里必定也有太后娘娘的人了?”否则,太后如何会知道云家与华蓉的情况。云裳有些发嘲,堂堂国公府,何时成了四面漏风的窑洞,谁人想掺一腿便能掺一腿。
若阿爹在家,他们谁敢放肆?
容裔看着她清韧的神情,便知这个姑娘心里是太清楚了。他想让那个无法倾诉委屈的小花瓶开口怪他,而她无比理智地告诉他,他所执念的并非是她。
她也不想与他的身份产生任何纠结。
大楚摄政王,恶名在外,政敌伺身,人人望而却步,她亦在此列。
话尽此,她想走,他连个留她的理由都没有。
殿门洞开的阳光刺进容裔眼里,他闭了下眼睛,没有动,低哑道:“我有最后一问,姑娘答我。”
云裳的脚步顿了顿。
背后的声音有些困顿得有些凉薄:“除却生身父母,姑娘可愿意在危急时刻替他人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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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华小姐出宫了。”
毓璋宫,婉太后小憩在湘妃榻上,两个宫女小心地为太后按揉太阳百会。嬷嬷近前禀报,婉太后睁开眼睛,挥退了左右,淡声问:“在那宫里留了多久?”
嬷嬷:“不到一刻钟光景。”
“呵,还真以为他们无媒无妁的不避忌人了呢。”婉太后冷笑一声,她豢养的芭蕉喜囿于守在华府的蝇卫,无法再查探华家内情,却不可能放任摄政王如此轻易霸占了聿国公的家业。
“盯紧华二姑娘的动向,待她及笄后——即刻将人抬入东宫!”
宫嬷嬷是婉凌华身边的老人,闻言犹疑了片刻,她不是不知今日在韵香园摄政王如何当着众人面前顶撞太后,可娘娘是否太心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