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瘦的和纸片一样,一阵风吹来便要飘走,反击时的小拳拳砸在对手身上像是挠痒痒。当他忽然认识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哪怕他终于学会战斗,他的体能也不会变得更好,他仍然只能被苏斐然提着衣领飘来荡去的时候,他趴在被窝里哭了一场。
苏斐然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肿泡眼,已经见多不怪。韩述很能哭,每天被打得爬不起床,痛得要命,却总还有力气哭。
但今天不同。哭完,他主动说:“我哭了。”
苏斐然条件反射:“伤得重吗?”
韩述答:“不重。”
苏斐然有些遗憾:“哦。”接着发现他今天说话竟然很正常,便问:“怎么了?”
“我好难过。”韩述直挺挺地跪坐床上:“我想哭。”
苏斐然:“……哦。”
韩述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你不安慰我。”
苏斐然伸出双手:“需要按摩吗?”
韩述问:“我是不是很弱?”
苏斐然沉默片刻:“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述瘪着嘴又想哭:“我要听假话!”
苏斐然说:“很弱。”
韩述打了个嗝,带哭音:“我说我要听……假话……”
苏斐然重复:“很弱。”
韩述张着嘴。
苏斐然帮他合上嘴巴:“不死就能更强。”
韩述跪爬几步到床边:“你再说几句。”
苏斐然轻叹一声:“妖修是肉身攻击力最强悍的修士,筑基修士的实力又在你之上,但即便是筑基妖修,只能打败你,不能打死你——只要不死,便有机会。”
像戚涟漪,手握传送符,仍有来不及使用的时候,倘若身体素质稍弱,直接死在那里,就再谈不上胜负。
韩述又哭了。哭着哭着,便号啕起来,突然瞪苏斐然一眼,趴回枕头上继续哭,一边抽噎一边说:“都,都怪……怪你……”
苏斐然:我又做错了什么?
念头刚刚闪过,韩述忽然又坐起来,挥着拳头砸向她胸口:“都怪你——”
苏斐然抓住他的拳头,认真问:“哭什么?”
韩述“噗嗤”又笑了,又瞪她一眼:“我想哭。”
苏斐然看着他红肿的眼圈,抬手抚上。流水般的凉意掠过,眼圈平复如初。
苏斐然低声道:“这样就不肿了。”
韩述怔然,没多久,两眼一闭,身体一栽,倒在床上:“我……要……睡……觉……”
苏斐然走后,他又麻溜爬起来,找块镜子照眼睛,看不出半点哭过的痕迹。他想再哭一次试试,可不知怎么哭不出来。试了几次,觉得还是睡觉重要,便又仰到床上去了。
经过长时间的筹备,妖族的决斗大会终于到来,黑白两位妖王将通过公平的决斗,竞选妖皇之位,苏斐然受邀参观。
化神级别的战斗不能现场观看,两位妖王需要进入秘境,其他人以水镜观看。巨大的水镜悬在空中,众多妖修挨挨挤挤,只怕看不清晰。
但其实,想看清楚是不可能的,大部分围观者只看到飞沙走石。到化神这个级别,肉身的强悍早已映射在外,举手投足都带起风沙漫漫,黑云滚滚。到头来,也只是偶尔能看到白鹤灰扑扑的羽毛和斑鬣狗黑棕的皮毛。
战斗结束,黑妖王成为妖皇。
两位妖王出来时,鬣狗吐掉嘴里的鸟毛,白鹤抖抖灰扑扑的白毛,高声道:“你扯掉我好多毛!”
新任妖皇优雅地化为人形,一身黑衣包裹下,肩宽腿长,腰细胸阔,向白鹤笑笑:“承让。”
白鹤扑棱翅膀就要踹她。
黑妖王摁住白鹤,回头对苏斐然道:“见笑了。”
苏斐然还没反应,白鹤立刻道:“她敢笑?”说着化作人形道:“她敢笑,我就留她继续看你的登基仪式。”
黑妖王甩几根鸟毛给他,提醒:“化形记得穿衣服。”
妖皇之争尘埃落定,众多妖修欢呼雀跃拥立妖皇,苏斐然默然离去,带上白牙准备上路,走前去叫韩述,可韩述一边睡觉一边吃东西,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苏斐然干脆撇掉他直接上路。
踏出妖族领地后,她收到姜昭节的通讯。
她和姜昭节本约在归元宗见面,中途她意外传送到妖族领地,两人擦肩而过,姜昭节很快接到师母出关的消息赶回宗门,便没有前来,这次通讯的主要目的是告知苏斐然,四师姐回来了,只是神识受伤,没有大碍,但期间种种经历仍有存疑之处,具体还要她神识恢复后才能说明。
人回来就好,不用再找。
苏斐然刚挂断通讯,身边白牙突然呜叫一声。尚未反应,便觉得身上一痛。
无数血花爆开在苏斐然面前。
她出血了。
这一念头刚刚闪过,另一触动忽然浮现,她猛地向旁边一闪。
“嗤。”
她扑飞出去,身上直接炸开一个防御法器,说明她刚才受到了致命伤害。
再无暇思索是何人所为,苏斐然本能地拔剑格挡,果然,一道强大的力量击上剑身。复命剑发出哀鸣,震颤不休。
“麻麻!”白牙一声尖叫,腾空跃来,下一刻便飞了出去,趴在地上,毛发萎靡,只哼唧一声。
苏斐然面临着和戚涟漪同样的处境。没有看到攻击者,就已经重伤,遍地是血,苏斐然试图调动,却找不到目标,水系灵力疯狂动荡,也只是徒劳。而对手的攻击却一次又一次落到她身上,致命伤一道又一道,直到所有防身法器全部炸开。
“什么人!”苏斐然高声。
没有人回复,一击又到。苏斐然当机立断叫道:“长命果不在此处!”
攻击忽顿。
果然为长命果而来!
苏斐然飞快转动脑筋:“只有我知道它的——”
话音未落,红光闪射。复命剑格挡,它竟直透复命剑,扎进她的胸膛。
不,没有。
在破开血肉的时候,传送法器触发。目标:秦姒身边。
时间静止。
传送法器发动的瞬间,本该有气流裹挟苏斐然离开此地,但是并没有。紧跟着一连三道红光袭来,将要把她切成四段。
一次呼吸的时间。
呼气。红光来到面前。
吸气。白光来到面前。
一呼吸结束,苏斐然面前一片血红。
“白牙!”
从未受伤从未流血的白牙,像爆出全身血液,淋出的血沾了苏斐然满身满眼。
毛发被鲜血染湿,再看不出半点白色。它回头看了一眼,眼帘低垂几乎闭上,低唤:“麻麻……”
苏斐然伸出手去,指尖将触碰它身体时,她感到杨威威的无奈,那种咫尺可触又无法触及的远。
传送法器运转。
只差毫厘。她的指尖擦过它血色的身体。
苏斐然消失在原地。
第67章 救援 她弹掉剑身一点血珠,看向剩下两……
苏斐然怔怔地看自己的手,蜷缩,伸展,蜷缩,伸展。手指很灵活。但是那时,只差一点,她没能将白牙带回,带回的只有满身的血,自己的,还有白牙的。
秦姒走来时,苏斐然沉默着,像这么久以来她时常做的那样。
她掐了掐苏斐然的脸蛋:“已经发生的事情,何必伤脑筋。”
苏斐然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当时全身是血,遍体鳞伤。秦姒很快便猜到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到底要从她手中拿走长命果,而她的命并不重要。只要不现身,那么合欢宗便追不到他们的影像。
那时苏斐然尚有意识,她蹲下身,按着她发热的额头,轻声问:“没有交出长命果,后悔吗?”
后悔。前世这样的话说过太多,后来发现毫无用处,慢慢的,苏斐然抛弃了这种感情。今生她从未后悔,秦姒问时,她本将昏迷,却挣扎着开口,直直看向秦姒,说:“它不会死。”
接着又重复:“它不会死。”
是的,哪怕上一刻白牙自她面前消失,独自面对暗处强大的敌人,那敌人只要动动手指便能夺走她们的性命,可是下一刻,摆脱所有感情的干扰,苏斐然仍能清晰地认知到:白牙不会死。
只要她不死,长命果还在,他们便不会杀死白牙。
至于后悔?
那是她无暇考虑的事情。
她只要考虑如何变强。
秦姒至今身份不明,但她有足够的实力为苏斐然提供安定的环境,苏斐然便在这安定的环境中寻找突破的契机。
虽然托秦姒庇护,但秦姒本人很少出现。她似乎很忙,只偶尔来看看苏斐然,为她指点迷津,作为报酬,苏斐然要陪她喝酒。
这日,秦姒便带了两坛酒来,将苏斐然的思绪从那天拉回来后,就向她扔去一坛酒,另一只手在剩下酒坛上一拍,酒坛应声而起,震开封口,酒液瞬间倾泻,流入秦姒口中。
苏斐然动了动指尖,那酒液登时拐弯,向她飞去。秦姒用酒坛一舀,将逃跑的酒液又拐回坛中,可酒液偏不听话,隔着酒坛向外拖拽,险些拉着酒坛飞出去。
秦姒在坛口轻轻一敲。酒坛立时稳住不动,只有酒液不甘心地震荡。
“碰”的一声,酒液穿透酒坛向苏斐然引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透明的酒线。
秦姒手腕一转,抓住酒线一端,而另一端在苏斐然手中。双方拉拽着酒线,忽然,苏斐然点破指尖弹出一滴血,正落在酒线正中。
“拔河吗?”秦姒大笑道:“那就来吧!”
那点红便是标志,随着双方拉锯而左右摆动,时而向秦姒,时而向苏斐然。过了一阵,苏斐然引酒线一震,一道线瞬间十等分,系在她十指。十根手指同时摇晃,以不同频率震荡,到秦姒手中汇成一股,那震感便清晰得要将她手中的酒线震散。
秦姒大笑,指尖一捏生出一只翠绿藤蔓,扎入地面,顷刻间长势参天,牵动周围水灵气纷纷涌去,那点红也向秦姒方向移动。
苏斐然指向那藤蔓,发动百川归海,试图同化藤蔓中水液,尚未成功,秦姒便大声:“我的水岂是你能调动的!”
的确,藤蔓十分顽固,苏斐然所做只是徒劳。
但她的目的不在藤蔓。
苏斐然手中震荡不停,秦姒以为她要继续这样震荡下去,不觉有些忽略,这时,苏斐然剧烈一荡。
“啪。”酒线在秦姒一侧断开。
秦姒尚未回神,苏斐然那已飞快抽回酒线,鲸吸牛饮地将酒液饮入口中,眨眼间一滴不剩,只留那颤巍巍一滴血凝在她指尖。
她说:“我赢了。”
秦姒竖起眉毛,扑过去按住她:“好哇,你又使诈!”
苏斐然微笑:“没说不使。”
“啧啧。”秦姒目光微动:“你这家伙……”
话音未落,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苏斐然的那坛酒,飞速向口中灌去。
苏斐然没打算抢,便说:“你慢点喝……”
“咳咳咳咳!”秦姒一连呛咳,眼泪都出来了,好半晌才停下。
她抹掉下巴上酒液,将酒坛砸到一边,歪着身子在凳子上坐下,道:“这一场饯别酒,喝得倒像是断头酒一样。”
苏斐然道:“就是断头酒。”
秦姒捂上她嘴巴:“别说不吉利的话。”
苏斐然接着说:“断他们的头。”
秦姒在她头上好一通揉搓;“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苏斐然理顺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问:“为什么帮我?”
秦姒明眸一笑:“我想做什么还需要理由吗?”
苏斐然也笑:“你便是做乞丐,也不需要理由。”
“那不是乞丐。”秦姒打个响指,身上衣服立换,仍是那套里三层外三层、裙摆曳地、渲染出彩虹颜色的衣服。她转着圈,自信的笑容比春日更美,说:“这是仙女!”
苏斐然想说些什么,已经来不及,一圈刚刚转完,秦姒脚踩裙摆,摔了个狗啃屎。
爬起来的途中又摔了一跤,她轻咳两声,一本正经:“会摔跤的仙女。”
“那么,”苏斐然认真道:“会摔跤的仙女……要走了吗?”
“啊。”秦姒挽起裙摆坐下,含笑看来时,眸中波光流转:“你不是答应别人要带我回去吗?”
“我带不走你。”苏斐然坐到她身边,认真道:“除非你愿意。”
秦姒托着下巴凑近,面色微醺:“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去?”
苏斐然坦然直视:“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带你回去?”
秦姒拍着她肩膀,大笑出声:“我如果想回去,当然是因为我愿意。不然,难道你还能来硬的?”
苏斐然按住她的手:“但我不愿意你只是为我才回去。”
大笑声止,秦姒好奇:“你不怕心魔誓?”
苏斐然与柳弱水约定十年带回秦妫,近日修炼时她感到神识异常发热,是心魔誓提醒她,十年将至,若不能如约将秦妫带回,她将受心魔困扰。
苏斐然摇头:“心志坚定者,必能战胜心魔。”
“好。”秦姒鼓掌:“看来你摆了柳弱水一道。”
苏斐然道:“是他主动提起心魔誓。”
秦姒想了想:“或许他只是找个借口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