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斐然无言。
荣枯阁弟子又问:“道自生自长,因此自然。道生一,既而生万物,则道生万物。万物自长,却由道而生。既不能自然而生,又如何能称自然?”
自身如此,自然而然,才能够称自然。道必定自然,但万物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即便能够决定自己的生长,又如何能称自然?正如人的出生不受自身控制,生长的边界受到物类的制约,在这样情况下的“自然生长”,当真是“自然生长”吗?
可是,难道又不是自然吗?
苏斐然想了想:“若自然为一自然,则万物非自然。但若自然非一自然,则道为绝对自然,万物为相对自然——皆是自然。”
荣枯阁弟子弯腰:“多谢赐教。”
苏斐然既而问:“受道友方才启发,在下有一问请教。道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那么道是为,还是不为?”
对方答:“道可为,却不为。”
苏斐然问:“何解?”
答曰:“为而不恃,即是无为。辅自然是‘为’,而万物因此自然,便是‘无为。’因此,道‘无为而无不为’。”
苏斐然又问:“道友认为,是否可以理解为:道有‘为’的能力,然后才有‘不为’的选择?”
对方皱眉:“苏道友之意是?”
苏斐然答:“道生万物,而后辅万物之自然。按方才讨论,万物不能决定其生,因此得‘相对自然’,而道能决定自生自长,又决定万物之生,因此成‘绝对自然’。道对万物的‘为’与‘不为’皆建立在这一基础上——它决定万物的生。因此我言,道首先立于万物之上,方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的选择。倘若道未生万物,道非绝对自然,则即便道愿‘为’,仍无力‘为’。所以,先有‘能为’,方有‘愿为’‘不愿为’。”
换言之,‘道’有主宰万物生死的权利,方有选择做与不做的权利。
一旦这样解释,那么,‘道’对万物的“辅而不敢为”,即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悲悯。
论道结束。
没有既定的答案,只有问与答,或思考却不能答。但有些问题,本不需要答案。
修道者所修,不在《道德经》,不在天地运行之道,而在自身圆融之道。
离开论道场,迎面见卫临棹。他只问一句:“有何感触?”
苏斐然答:“《道德经》有涯,而道无涯。”
卫临棹颔首。
苏斐然自他身边擦过,出门时又遇见无为。论武之战后,两人再无交流,无为此番似专门在此等候,苏斐然却只当未见,正要错过,忽听无为道:“我认同你的观点。”
苏斐然停步:“哪点?”
无为道:“确立权威,方有选择的权力。”
苏斐然回过神来。
无为上前几步:“卫临棹问你有何感触,你骗了他。”
苏斐然微笑:“你很了解我。”
“当然。”无为嘲讽地笑:“没人比我了解你——”
话音未落,苏斐然身形忽动,下一刻,银簪抵在无为颈项,声音响在无为耳边:“这你也想到了吗?”
无为笑:“我想到你不会下手。”
“是吗。”苏斐然轻吐两字,银簪猛力刺下!
没有成功。
刺下的瞬间,苏斐然感到清凉掠过,怀中已经无人,不禁悚然一惊,复命剑出鞘,看向来人。
看到的时候,她握紧了复命剑。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激动。
谷先生。
她衣袂飘飘,似要乘风归去,目光上扬,空洞无物。无为正在她手边,抓住她手腕惊呼:“谷先生!”
谷先生茫茫然低头,眼睛缓缓聚焦,看到无为,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悠然一声叹息:“你们终究再见。”
苏斐然立刻问:“我们为何不能再见?”
“你们当然可以再见。”谷先生的目光又放得极悠远:“你们最好再见……”
苏斐然眯起眼:“她欲杀我。”
“杀你?”谷先生又扯回飘忽的注意力,点头:“嗯,她是想杀你。你也可以杀她。”
苏斐然冷静道:“这便是我们不能相见的原因?互相残杀?”
“唔。”谷先生沉吟片刻:“算是吧。”
“算是?”苏斐然笑了笑:“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是——”
她说:“我们同命相连?”
“唔。”谷先生又沉吟:“算是吧。”
她说:“她是你的心魔。”
第97章 心魔 不妨自我始
“住口!”无为大喝一声。
谷先生受惊扭头。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无为甩开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说出来!”
谷先生眨眨眼睛:“我,我……”有些无措,“她总会知道的……”
“只要杀了她,她就不会知道了!”无为杀人样的眼神射向苏斐然:“我会杀了她!”
“可杀了她,你会死的。”谷先生摸摸她的头,想安抚她的情绪——她们还小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的耍脾气,那时候她总是这样摸摸头,她们就乖乖的不闹了。
可无为已经不是小孩子,她拍开谷先生的手:“那又怎样!与其被她杀死,我宁愿杀了她,然后去死!”
无为和谷先生仍在争吵,苏斐然却云里雾里。
心魔?她为什么会有心魔?她的心魔为什么是个人?
这些问题好像……只有她本人不知道?
苏斐然见缝插针地问:“为什么说无为是我的心魔?”
谷先生将要回答,无为厉声打断:“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谷先生连忙安抚,又开始摸头喊“乖乖”,绝口不提“心魔”的事情。无为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苏斐然还想问,谷先生却打个噤声的手势:“嘘——”
苏斐然面无表情: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她只好转移话题,问起其他重要的事情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当时为何离开?现在又为何出现?”
这把谷先生问住了。她皱起眉头思考,像遇到难解之题,时不时摇头,仿佛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最后转向苏斐然答:“我为什么离开?我不知道。”
苏斐然刚要说话,无为立刻抢走谷先生的注意力:“那你为什么回来?”
“回来……”这个问题她知道:“我算出一些不好的事情……”她喃喃:“可能来不及了……不,还来得及……来不及……来得及……”她掐着手指飞快演算,又将苏斐然和无为忘到一边。
这种情形,在她们小时候时常发生,只是那时谷先生在她们眼里就是个神棍。在神棍发神经期间,什么都不能分走她的注意。
可多年后难得相见,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时间不容耽搁。苏斐然故意问:“风迎微前辈身在何处?”
演算中止。谷先生掐着诀不动,不假思索道:“贤门。”
“贤门哪里?”苏斐然追问。
谷先生的目光呆直地转向她,沉默片刻,叹息:“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苏斐然自柳弱水那里得知,遇到关系重大的事件,玄修一旦吐露,便有性命之危,或许这正是谷先生记性不好的原因——善于忘记也是一种能力。
可这次谷先生却明白地回答:“不知道。她已悟半步天道,周围天机紊乱。我不能知。但我知道——”她开口忘词,想了想,才接上:“我知道要出事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她皱眉思索起来,目光触及天际,身体一震,面色顿变,当即蹲下身,卷来数十枚石子,随手抛落在地,紧接着,双手一连串动作,只看得见残影。
苏斐然:又开始了。
她向谷先生看过的方向看去,天色晴好,一碧如洗。
再看谷先生,面色沉肃。经过一系列演算,她忽的站起身来,按上苏斐然肩膀,郑重道:“我要去救人。”
“什么人?”
谷先生恍若未闻:“你转告小步:时机已至。”
苏斐然反应一下,才意识到小步指的是宗主步行笑,待抬头追问时,谷先生已经飘然离去。
无为不由自主跟出去几步,可谷先生已杳然无踪。她站住,回头见苏斐然,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苏斐然扣住她手腕。无为条件反射地挥手一刀。
复命剑格挡。苏斐然问:“解释清楚。”
“有什么好解释的?”无为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你是我的心魔?”
“是啊,我是你的心魔!”无为咬牙切齿,目光泛红:“我是你的,你的,你的!该死的、你的、心魔!可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刀芒一晃。两人不约而同弹出几步。
“你自然不是我的什么东西。”苏斐然道:“你是你自己。”
“哈!”无为仰天一笑:“说得轻巧!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主宰!我是你生出来的心魔!你决定我的生死,我又算得上哪门子的‘自然’!”
苏斐然静静地看着她。那些鲜明的情绪在无为那相似的脸上浮现,她反而越发面无表情:“所有人皆是母亲所生。”
“你想说什么?你是我妈?我没有妈,可我却由你生出来。”无为讽刺地笑:“便是母亲生出孩子又怎样?她们决定不了孩子的死——但你可以!”
“任何人终将死去。”苏斐然的声线异常平稳:“或死于天道循环,或死于天灾人祸。”
“可我——”无为怒极反笑:“没人能杀死我,只有你可以,所以,你必须死。你死,便再无人能决定我的死,除了我自己——就这么简单。”
苏斐然平静道:“我不杀你。”
无为摇头:“我是你的心魔。我活一日,你的脆弱、动摇、暴躁便存在一日,你的心魔便存在一日。你会杀了我。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得道。”
苏斐然默然。
无为忍不住笑起来:“看吧。果然是这样……”
苏斐然打断她:“为何要杀心魔?”
无为愣住,皱眉:“你什么意思?”
苏斐然缓慢重复:“为何得道必诛心魔?”
“不诛心魔,不过雷劫。”无为迷惑地打量她:“你傻了?”
“我不傻。”苏斐然摇头:“我只是奇怪。得道者难道便无心魔?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有生必有死,有仙必有魔。若除心魔,何以为仙?”
无为嘲讽地笑起来:“看来你是真的傻了。有仙必有魔,但仙魔并非一物。正如有长必有短,但若无第三者比较,长便是长,短便是短。仙就是仙,魔就是魔。”
苏斐然认真道:“但道既是有又是无。”
“所以那是道!”无为大叫一声。
苏斐然蓦地惊醒,点点头:“我懂了。”
“所以你总会杀我。”见她终于想通,无为松了口气。
苏斐然却提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位师姐,她说,既然无论哪条路,都将走得艰难,那么,不如选择更有趣的一条路。”
无为翻了个白眼:“你又想说什么?”
苏斐然微笑:“既然前人未证不诛心魔可以得道,那么,不妨自我始。”
“哦。”无为冷静地点头,下一刻便狠狠将刀甩飞:“你疯了!”
苏斐然接住:“我很清醒。”
无为点头:“是的,你很清醒。因为有我替你疯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人,路上踹飞无数草木乱石。
苏斐然:我不杀你,你居然骂我。原来我本性如此蛮不讲理。
可无为就这样一走了之,苏斐然再想问些什么,就没有机会,只能往洞府去,来到时,发现卫临棹正在修剪她院中杂草。
苏斐然走近,不由得开口:“何必修剪?”
卫临棹答:“碍路。”
苏斐然道:“不如任其自然。”
卫临棹缓缓起身:“我不是道。”
苏斐然说:“师父为何不修剪自家花草。”
卫临棹言:“我不觉它碍路,但你觉得。”
苏斐然觉得有道理,便任他去了。卫临棹显然是熟手,眨眼间花草修剪完毕。
苏斐然问他此来何事。
卫临棹说带她去看些东西,只是临行前,还有一问。他卷起袖口,慢条斯理地问:“今日论道,你有何收获?”
这问题卫临棹问过,苏斐然答过。如今他再问,苏斐然却不能答。
“因何说谎?”卫临棹问。
“所想难与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