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占苏斐然床铺,一睡数日。醒来后便一副想开的模样。
只有告别,没有相送。韩述刚走,苏斐然便将床铺换新,饱睡一觉。
一觉醒来,新一场战斗开始。苏斐然对阵阿黛。
但阿黛迟迟不至,苏斐然孤零零站在论武场上,听着观众们的纷然议论。
论武迟到或缺席,是不尊重战斗不尊重对手的表现,这样的人常受到指责唾弃。尤其如今五宗齐聚论武,堪称修真界最盛大庄重的场合,阿黛却不见踪影。除非遭遇意外,否则说不过去。
但阿黛没有遭遇意外。
苏斐然看着对面空旷的场地,想起阿黛几次三番表示不与自己战斗,便觉得今日场景实在意料之中,倒不以为意。但事关剑门声誉,剑门嫡传们却心急如焚,凡是无战事的,皆跑出去寻找阿黛踪迹,可一无所获。最终还是惊动柳弱水,取草为筮,指出阿黛方位,这才赶在计时结束前将她薅出来。
阿黛平素便是古怪性情,又言语木讷,难以交流,如今也问不出她究竟为何躲开,只能强行将她推上论武场。
饶是身后无数双手用力,她仍像见了鬼似的往后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盯着苏斐然直说不比。
她若铁了心不比,就是将她推上论武场,她也能直接认输。剑门嫡传们毫无办法,倒是姜羡猜到些许缘由,看向苏斐然。
“阿黛。”苏斐然问:“比剑吗?”
阿黛直挺挺地站在场上,木楞摇头:“不比。”
苏斐然缓缓拔出复命剑:“若我想比呢?”
阿黛的目光机械地转到复命剑上,神色微变,戾气稍起。
苏斐然摆出弱水剑法起手式:“请。”
视线从复命剑转到苏斐然,阿黛动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但下一刻,锁链与剑身碰撞声响起,怀中重剑凌空而起。
战斗终于开始。
第一剑。相同的一剑。一人自左,一人自右,剑身交横,火花四溅。
同为重剑,复命经阿黛剑身一击,发出低沉嗡鸣。
苏斐然问:“此剑何名?”
阿黛不言,却盯着嗡鸣的复命,飞快又出一剑。
一剑强过一剑,一剑重过一剑。
初时苏斐然有意硬接,几招后,便觉复命剑不堪重负,震颤传至她手上,虎口震裂,血一滴滴落地。
阿黛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讷讷道:“血。”
阿黛在战斗中分神,苏斐然本可趁机进攻,但她却打住攻势,提醒阿黛专心,既而又开始新一轮攻击。
不像是决出胜负的战斗,倒像是彼此了解的契机。
自苏斐然虎口震裂,阿黛减弱攻势,接下来的论武场上便显出奇特情景。
苏斐然将弱水剑法三十六式一一用出,阿黛同样一一应对,彼此一招一式,悠闲得像师徒学剑时的你来我往。
三十六式完毕。众多人看出问题:“这两个人用的居然是同一剑法?”
他们纷纷询问剑门弟子:“这剑法不是你们剑门的吗?苏斐然为什么会用?”
剑门嫡传同样摸不着头脑,只能一遍遍解释:“这剑法的确是剑门的,但不知为何苏斐然会用。”
如果只是剑法相同,或许还不足震惊,毕竟,同一套剑法,不同的人能用出不同的风格——但苏斐然和阿黛却用出了同一种风格。
“这苏斐然真的没偷师?”虽未明言,多人心中已有此问,只是剑门不表态,众人不好越俎代庖,只能一头雾水地继续观看。
弱水剑法用尽,苏斐然已得到想要的答案,接着攻势陡然迅疾,双剑相交当啷作响,一式快过一式,一招猛过一招。阿黛节奏随之加快,双方又战出和谐频率,仿佛要这样无休止地切磋下去。在所有人以为,这样的剑术比拼将持续到最后时,苏斐然突然变招。
“她用出灵力!”
水系灵力磅礴而出。
阿黛怔然。水系灵力迎面而来,她像被抛弃一般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似浪中小船孤独无依。
那灵力却在她身前停下。
苏斐然问:“认输吗?”
黑黝黝的眼睛盯着苏斐然,又生气地撇开。阿黛一言不发,跑下论武场。
苏斐然获胜。
刚刚宣告结果,苏斐然便冲出论武场,追逐阿黛而去。
阿黛跑得飞快,苏斐然追得飞快,眼看将要追上,阿黛忽然将剑扔向空中便要踏上,苏斐然连忙大喊:“阿黛!”
阿黛已至飞剑,却回首看来。犹犹豫豫,又扭过头去要跑。
“代斫。”苏斐然轻唤。
阿黛顿在那里。
苏斐然又唤:“代斫。”
阿黛扭了扭身体,慢吞吞从剑上走下,却仍背对苏斐然。
苏斐然上前几步,走到她对面,撩起她的刘海,直视她的双眼,说:“阿黛。”
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她,慢慢的泛起水光,稍一眨眼,泪水无知无觉地滑过脸颊。
她嘴唇蠕动着,又紧紧抿起,别过脸去,说:“不是阿黛。”
“阿黛……”苏斐然刚吐出两字,阿黛突然蹦起来大叫:“才不是阿黛!”
苏斐然有点心累。认识几百年的剑,忽然变成人了,心思还这么难猜,怎么办?
她总不说话,阿黛又扭过头来盯着她。她还不说话,阿黛就拽了拽她的衣袖。
苏斐然觉得自己不需要说话了。
果然,见她依旧沉默,阿黛又晃了晃她的胳膊,嗫嚅道:“阿黛阿黛。”
苏斐然笑起来。
阿黛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发现自己在笑,又连忙咬住嘴唇憋笑。
苏斐然轻轻抹开她的嘴唇:“你不高兴?”
阿黛于是又笑起来,重重点头,尤嫌不够,还扑进她怀里,小小一只,却将她拦腰抱住,力道太大,令苏斐然错觉自己骨头要断了。
阿黛一边抱着一边轻轻摇晃:“斐然斐然。斐然斐然!”
苏斐然回抱她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你的剑硌到我了。”
代斫是阿黛的本体,即便她不抱,也不会失落。如此,阿黛拥抱苏斐然时,代斫剑便格在她们之间。阿黛钢铁之躯无所畏惧,苏斐然却觉得剑身要将自己肋骨硌断。
阿黛先是茫然,旋即反应过来,一脚将剑踢开,又开心地抱住苏斐然。
苏斐然:好吧,至少肋骨保住了。
已经相认,苏斐然有许多问题想知道答案,便想与阿黛分开,可阿黛抱得紧,无论如何不肯松手。不得已,苏斐然只能带着人形挂件到旁边坐下,取来代斫剑仔细查看。
确定阿黛是代斫,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但面对阿黛时的特殊情绪却从最初便有,只是她尚未联想到代斫剑上,究其原因,恐怕便有这锁链锈迹的缘故。
她与代斫相处多年,代斫剑上早有她的气息,倘若感知到这气息,她早便察觉阿黛的身份,可封印阻断了这气息。不只气息,还有剑形,以至于苏斐然总觉熟识,却无从追寻。
她听闻,剑门收下阿黛时,因为她只会说“代”,因此取名阿黛,当时代斫剑上便有锁链锈痕,如今她尝试解开,竟不能做到。可阿黛似乎对此不以为意,仍抱着她不松手。
虽觉希望渺茫,苏斐然还是问:“为何剑身有锈?”
阿黛摇头。
苏斐然又问:“这锁链谁为你加上的?”
阿黛仍摇头。
苏斐然叹息一声,再问:“你来到剑门前,有何经历?”
阿黛想了想,抱得更紧些,然后摇头。
苏斐然叹息一声。
她取过代斫剑,端详其上锁链锈痕。这封印并没有限制代斫威力,不知究竟封印何物。其来历同样鬼祟,连剑门掌门都看不出,倘若能解开,说不定能够找到她和代斫同来此世的原因——或许,这两个世界存在某些联系。
可阿黛什么都不知道,这些疑问便仍是疑问。
苏斐然正握着代斫剑翻来覆去的看,阿黛忽然伸出手,将苏斐然的手按在剑柄上,大眼睛直视她:“你用。”
苏斐然摇头:“我有剑。”
“不好。”阿黛执拗地抓着她:“不要它。”
苏斐然脱开她的手:“不行。”
阿黛身体僵硬起来,代斫剑轻轻铮鸣,引起复命震颤不休。
苏斐然轻弹代斫剑身,瞥向阿黛:“你在威胁我?”
剑身嗡鸣更甚。
苏斐然当即扔掉代斫剑,起身走人。
阿黛踉跄一步拉住她衣袖:“别走!”
苏斐然看看她,拾起代斫剑,交到她怀中:“代斫剑是你的,不是我的。”
阿黛目光懵懂,仍将代斫剑向苏斐然怀里塞,她本坚辞不受,可眼角余光见到一物,怔忡着不及反应,代斫剑便落入手中。
阿黛满意地笑起来,笑意未尽,苏斐然将代斫扔回,飞快向远处跑去。
如果没有记错,她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影……
谷先生!
即便苏斐然反应迅速,可她追去时,谷先生已经杳无踪影,像一个梦,又或者是她的幻觉。
但那绝不是幻觉。
失踪多年的谷先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正欲询问宗主,又打住念头。谷先生若通知宗主,那便轮不到她,若未通知宗主,就更轮不到她。
这惊鸿一瞥令苏斐然心绪起伏,接下来的休息时日中,她在宗门中四处走动,希望能够再次偶遇谷先生,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反倒是姜花花,苏斐然发现她不知何时离开宗门,不见踪影。
期间,苏斐然又经历一场战斗,轻松得胜,而第五场,她将对阵无为。
第95章 第五用 抽刀断水
在与苏斐然那战斗之前,无为结束了她的第四场战斗,对手是姜昭节。
“她很古怪。”姜昭节对苏斐然说:“虽然不用剑,但灵力和你很像,而且似乎研究过我的招数。”
无为战胜了姜昭节。
玄修以天衍术为宗,虽同样修习灵力,但攻击性不强,因而论道时往往所向披靡,论武时却常常告负。此番无为战胜合欢宗大师兄姜昭节,可谓惊人眼球。众人也更多将视线投注到她身上,还询问柳弱水,圣门是如何培养出如此强横的玄修。
无为被认证为圣门嫡传中的战力天花板,而苏斐然则是合欢宗嫡传中的战力天花板,两人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这场战斗增添了许多噱头,吸引了众多弟子围观。
这场战斗的确不负众望,从两人一同走上论武场开始,议论度就居高不下。
“这两个人长得太像了,这要是打起来,该怎么分辨啊?”有人问。
“看衣服咯。粉色腰带的是合欢宗,赭黄色腰带的是圣门。”有人答。
众人终于能够区别两人时,战斗便正式开始。这时他们又面临新的困境。
“这打起来了,根本就看不清腰带颜色啊,都是白衣服!”
有人热心帮忙:“一个用剑,一个不用剑。”
战斗开场,苏斐然亮出复命锋芒,无为不用剑器,却也有其他法器交替使用。几轮近战下来,苏斐然便意识到姜昭节所言究竟何意。
无为像看穿了她的每一个动作,次次都能料敌在先,苏斐然的招数常常落空。
“咦,这是什么情况?”场外有人察觉:“难道玄修连这种事情都能算出来吗?”
“不能。”旁边有玄修解释:“战斗中瞬息万变,即便能算出对方的招式,可能性也非常多,根本没有时间考量哪一种可能性最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对彼此非常了解,轻易便能判断对方可能的动作。”
无为对苏斐然是否了解?
若是几天前,她们不曾正式交手,便谈不上了解。但现在,她们曾经交手。
那次战斗中,她们已经发现彼此招式相合,这是因为性情相近,而此次,则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结果。
但是,了解对方的不只无为,还有苏斐然。
这场战斗从单纯的论武,变成心智的较量。
无为能够判断苏斐然如何出手,便知道如何应对。而苏斐然能够猜到无为如何应对,便知道如何反应对。虚虚实实,推拉往复。
终于,两人不再满足于法器对抗,水系灵力首次亮出锋芒。
“天,苏斐然不用剑了!这该怎么区别啊,都是水灵力,都是金丹初期,招式……招式也差不多!”观众再次陷入迷茫。
有人提议:“那就看头发。苏斐然的头发上有个花朵样的簪子——应该是件法器,无为的头上只有一根银簪。”
银簪不够醒目,但花朵足够鲜艳,质地如花似玉,随风波颤动。
水系灵力轰然炸开,论武场上雾气弥漫。
“好的,这下不用区别了,谁也看不见了。”
“那你该练练神识了。”
“好好好,你能看清,那你说说她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们——”修士霍然起身:“无为的簪子抵在苏斐然的小腹上!”
抵,而未入。
无为的手上青筋暴起,用尽全部力气,将银簪向苏斐然腹部刺入,但银簪纹丝未动,仓促间,苏斐然以手遮蔽,银簪穿手,自手背探出锋芒,仍锲而不舍地向前递进,却被苏斐然牢牢握住。
血一滴滴落下,汗一滴滴渗出。
无为将苏斐然按倒在地,居高临下令她借助体重,将银簪缓缓压下,刺破苏斐然的皮肤。伤势不重,防身法器并未触发,但银簪步步深入,将达丹田。
“认输!”场外传来一声。
只要苏斐然认输,战斗终止,无为便不能出手,旁人也能干涉战局。
可苏斐然没有认输,她的大脑快速运转,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