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那又怎样?”
她说:“不怎么样。”
他走进一步:“所以你便觉得我应该对你不屑一顾——你在自卑什么?”
她说:“我没有自卑。”
他说:“可你一直在意。你不在意流言蜚语,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但你记得这事实,刻骨铭心。”
“我的确记得。”她面色冷然:“我记得如果没有实力,我会落到怎样境地。今日宗门只传谣言,焉知明日此地会不会是另一个合欢宗。”
他想说话,她却猝然打断:“你不曾经历,有何权利指手画脚,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他说:“或许我无权插嘴。但,既然你视实力为尊,又为何对合欢宗之事耿耿于怀。”
她默然片刻:“世人皆如此耿耿于怀。”
他说:“他们这样认为。所以他们全错。”
她没有说话。许久,像方才事情不曾发生,只说:“拔剑吧。”
自然,她还是输。
他心知肚明,倘若假装失察,受她暗算,以此告负,那或者还有机会。但他的骄傲令他绝不放水。
既然仍是输,那便无可能。
可她却站起身,忽然问:“若结为道侣,可能练剑?”
他立刻答:“随时奉陪。”
她说:“好。”
后来他们结为道侣。宗门上下惊掉下巴,纷纷感慨一代天骄脑子进水,又或者脑补出众多理由,诸如他杀妻证道,诸如她媚术天成。直到宗门大会上,众目睽睽中,她将他击败,道声“承让”。
成为宗门剑修第一人。
而他,跌落神坛,成为众人口中“受妖女魅惑,不得寸进”的前浪。
宗门长辈明面上对她恭敬有加,私下里却找到他,语重心长:“梦崖啊,你可是男人,如今却被你女人超了去,这样下去,她早晚骑到你的头上。”
他答:“往日我实力超过她时,也不曾骑到她头上。”
长辈又说:“那是因为你能保护她。”
他答:“她自然也能保护我。”
长辈恨铁不成钢道:“梦崖,你可还记得修炼的是无情剑道!”
第93章 薄情 万般皆情道
回忆到此终止。
尽管苏斐然努力磨蹭,柳弱水胸前伤口依然愈合,她只能退后,却不离去,盯着柳弱水,忽然想起什么,自手镯中取出一物,抖了抖,说:“你的衣服破了,不如换一件。”
那是一条裙子。
柳弱水忍俊不禁:“你的尺码我穿不上。”
苏斐然再无理由,便与柳弱水告别,临行时又想起件事,正色问道:“玄修在何等情况下,知晓一事伤及亲友,遂多加预防,却绝不直言?”
柳弱水面色郑重:“若直言,则有性命之危。”
有柳弱水此言,苏斐然今日不算空手而归。她本想试探柳弱水,出剑为逼他还手,他却硬受此剑。令他受伤只为查看他身上标记,但一无所获。想想也是,脸能换,身体自然能换。她是以自己的身体来到这世界,便以此推断柳弱水,但换个角度,若他并未使用自己对身体呢?或者,他借用了此世梦崖的身体?
苏斐然仍未打消试探的念头,只是随着不恃阁弟子的到来,五宗盛会正式拉开序幕,她需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战斗。
与宗门大会程序基本相同,以切磋交流为主要内容,分论武、论道两场。由于五宗嫡传共一百余人,无法如宗门大会般对战,因此环节精简,只需每人自另外四宗弟子中抽签决定五位对手。
开幕式后,抽签开始,东道主为首,九名弟子依次抽签,苏斐然抽得五人,其中有三人相识:剑门姜羡、阿黛,圣门无为。
接下来一段时间,五宗弟子间的论武有条不紊地展开,同样,百余人的战斗尽量岔开举行,保证每人能够在一场战斗后至少休息。最终场次安排公布,苏斐然的第一个对手是不恃阁的一名筑基弟子。
这场比赛毫无悬念。苏斐然对筑基修士的一招一式可谓了如指掌,很快结束战斗。进入休息阶段后,恰逢阿黛的第一场战斗开始,她便前往围观。
五名对手中,苏斐然只关注熟人,其中无为、姜羡的实力她已经心知肚明,只有阿黛,坚决不肯与她比试,以至于她至今摸不清她的真正实力。唯独那次铸剑池中阿黛突然发疯,让她探到冰山一角,或从姜羡的只言片语中,侧面了解阿黛的水平。
巧合的是,阿黛抽到的第一位对手是无为。
战斗刚刚开始,怀中重剑落入手中,阿黛执剑前冲,以最干净利落的姿态向无为攻去。无为没有法器,周身灵力却瞬间化作锋芒,以水为箭向阿黛射去。
“咦。”一些人露出惊讶的声音。
苏斐然并未出声,但她知道那些人为何惊奇。
因为太像,像她,像两个她在战斗。又有不同之处。
无为并不用剑,因此剑术与苏斐然无从比较,但调动水系灵力,运转太一生水诀,乃至战斗意识,都与苏斐然如出一辙。而阿黛并非水系灵力,甚至整场战斗中,未见她用任何法术,只凭一剑,而这一剑,又与苏斐然剑道相融。
一人剑术,一人灵力,合起来,便是完整的苏斐然。就好像将她的实力劈成两半,一较高低。
熟悉苏斐然的人已经察觉,苏斐然本人感受自然更加深刻。
她曾与无为战斗,知晓无为处处与自己相似。她也曾接阿黛一招半式,拼不成剑术,却能引起她对往日追忆。如今,当这两人战在一起,一个问题浮现脑中:
为何这样像?
无为与她或为同胞,尚能解释,但阿黛呢,她如何能用出弱水剑法?
战斗继续进行,苏斐然越看越是心惊,渐渐意识到这场战斗对自己的重要意义。阿黛与无为互攻其短,僵持不下。从阿黛的角度,她能察觉自己灵力运用的不足,从无为的角度,能看到自己剑术存在的问题,将两人的攻防拼成一体,便是更完美的武道。
苏斐然沉醉其中,至战斗结束。
无为战胜阿黛。
苏斐然回神,再看向贵宾席,坐在那里的柳弱水举步将走,她想跟上去,无奈柳贵宾席与她的位置相隔较远,战斗刚刚结束,人流涌动,挤得她举步维艰,终于冲出去,柳弱水已经走出很远,她的神识刚能探到他模糊的背影。
苏斐然本想询问无为的事情,但看到柳弱水行进的方向,不由得放慢脚步,缀在后面,恐柳弱水察觉,便将神识维持在堪堪见人的程度。
柳弱水既不是回房,也不是前往任何道友住处。
他在下山。
穿过小镇,来到城外,又寻树木茂密足以遮掩处,柳弱水终于停下脚步,这时,苏斐然的神识中现出另一个人。
江月照。
他出现的瞬间,柳弱水设下禁制,隔断一切窥探。苏斐然探查不到任何信息,便耐心等待,一刻钟后,禁制解开,柳弱水将一封信函纳入怀中,与江月照告辞。
江月照与江潮生皆为贤门做事。
柳弱水与江月照私相授受,其隐秘程度需要来到城外隐蔽处设下禁制。
两条线索在脑中交叉。苏斐然又看一眼,江月照已经不见,柳弱水作势欲归,她立刻收敛神识,先行返回。
再次与柳弱水相遇时,苏斐然表现得仿佛一切没有发生,招呼过后,走向论武场。
今日,她迎战姜羡。
剑门嫡传二十三人,姜羡排行十七,上面十六位师姐,下面含阿黛在内六位师妹,共二十二位女修,除有战斗者,其余全部到场。其中一些人与苏斐然相熟,另外一些人初见苏斐然,却对她和姜羡的事情有所耳闻,因此这场战斗在她们眼中便有特殊意味——更重要的是,她们是剑修,而苏斐然曾用剑战败姜羡。
但这场战斗并不能完全满足她们的心愿。
战斗开始,双方同时放出灵力,历经四次剥离灵根,五灵根的姜羡如今只余水灵根,与苏斐然的水系灵力同时释放,场上顿时水汽弥漫。
所有人都以为,身为剑修的姜羡将以灵力战斗,并为此震惊。可眨眼间,所有灵力尽数收敛,一丝不剩,只有两人相对站立,手中持剑,作起手式。
这意味着,他们将放弃一切灵力攻击,而以剑修的方式战斗。
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对彼此剑术太过熟识,不约而同跳过试探,直奔重点,向彼此最薄弱处攻击,招招凌厉,也招招惊险。一招不慎,即战斗结束。
但战斗结束得仍比他们预料中快。
姜羡抓抓头发,有些无奈:“又是这招。”
苏斐然曾多次以这招败他,而他分明知晓如何应对,却为自己的道,次次落入陷阱。
苏斐然说:“因为你总输。”
姜羡说:“所以我以为你不会用。”
苏斐然奇怪:“这么好用,为何不用?”
“你说得对。”姜羡笑起来,“我认输。”
为坚持自己的道而输,没有什么可笑。
只是剑门嫡传们一心期待更精彩的战斗,谁知就这么结束了?
她们感慨:看来还是要期待阿黛师妹和苏斐然道友的战斗。
尽管如此,姜羡回到宗门队伍时,仍受到热烈欢迎。师姐们纷纷询问:“被苏斐然战败,感觉如何?”
姜羡坦然道:“习惯了。”
剑门这边调侃姜羡,苏斐然已经听到,正向那边走去,阿黛却拦在中途。
她依然抱着那把剑,剑身锈迹斑斑,缠绕锁链,举动时叮当作响。即便与无为战斗时,那锁链也不曾打开。
她直勾勾看着苏斐然,苏斐然向左,她向左,苏斐然向右,她向右。
“什么事?”
阿黛说:“你没看我。”
苏斐然比着自己双眼:“我在看你。”
阿黛嘴角弯起来,又努力压回去,说:“昨天,你没看我。”
昨天是阿黛与无为的战斗。苏斐然会意:“我去了。”
阿黛摇头:“你走了。”
的确,战斗结束,她便追着柳弱水离开。
阿黛见她不语,抿起嘴唇,忽然拉住她手腕向外扯,没扯动,又咬了牙用力向外扯。苏斐然仍未动,阿黛却脚下打滑,原地踏步。
苏斐然问:“去哪儿?”
阿黛不说话,眼神却越过她看向后面,那里剑门弟子们的交谈已经结束,姜羡正向这里走来。她急巴巴道:“走。”
苏斐然莫名其妙,便跟出一步,刚迈步,姜羡声音传来:“斐然!”
苏斐然停下脚步。
阿黛气得跺脚,又拉着苏斐然的手腕坚决向外扯,像要急哭了:“见我!见我!”
可苏斐然恰好有事询问姜羡,便没有动,待他走来问:“她的剑上为何有锁链?”
姜羡看向阿黛。被阿黛狠狠瞪了一眼。
“不清楚。”姜羡道:“她来到剑门的时候就抱着这把剑,剑上已经有锁链和锈痕。掌门说是封印。”
苏斐然若有所思。阿黛却见夺人无望,用力剜了姜羡一眼,气鼓鼓跑开了。
姜羡早觉这位师妹对苏斐然感情微妙,见她离开,便松口气,对苏斐然说:“刚才你的剑又架在我身上,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吗?”
苏斐然想说:我的剑曾无数次架在你肩上。
姜羡自顾自说:“我想到我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候他正与宗门弟子比剑,苏斐然突然出现,以情修的身份,以普通的剑器,与他战成平局。
他自愿认输。
“然后你问我:‘谈情吗?’”姜羡笑起来。
苏斐然挖出遥远的记忆:“哦。”
有些尴尬。姜羡本有许多感慨,却因这一个字悉数咽回,强行转移话题问:“你找到自己的道了吗?”
苏斐然点头。
姜羡问:“什么道?”
苏斐然答:“情道。”
姜羡又问:“什么情?”
“只是情道。如果一定要说——”苏斐然想了想,开口:“那便是万般皆情道。”
“万般皆情。”姜羡喃喃,既而玩笑似的问:“你如此薄情,如何却入了兼爱之道?”
苏斐然却认真回复:“无情即是多情。”
姜羡沉默片刻,叹息:“多情即是无情——愿你证得无情之道。”
“多谢。”苏斐然说。
话题到此,姜羡满腹心事当真半点倾吐不出。就这样相对站了半晌,苏斐然已露出询问的表情,他才艰涩说:“祝你论武顺利。”
苏斐然回到洞府时,在门口遇到韩述。他倚在那里,看起来等了一段时间,却没有往日那般困倦,目光清明,身姿挺拔,临风楚楚。
苏斐然走到他面前问:“想清楚了?”
韩述点头:“想清楚了。”
苏斐然让开前路:“再见。”
韩述没动:“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苏斐然想了想:“你打算去哪儿?”
“去贵身阁看看。”韩述说。
苏斐然问了,韩述答了。于是又相对无言。
“我知道你确实没什么想说的。”韩述张开手臂:“那就让我抱一下吧。至少我们曾是情侣。”
第94章 代斫 斐然斐然
苏斐然抱了。韩述走了。
与韩述谈情,起因在韩述助她解开太一生水诀第四用润物无声,或许其中还有些新奇的意味,但时日稍久,新奇消失,韩述对她的修炼并无助益,分手便提上议程。那日与秦嬴醉酒归来,她便将分手写在纸上。
韩述平时粘人得很,这种时候却安静下来,再见到苏斐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苏斐然以为他没看到,便将事情摊开,可韩述恍若未闻。直到次日,他进入奇妙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