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一挥手, 吩咐身边侍从:“都退下吧。”
慕从云背脊挺得极直, 眼神也流淌一抹复杂、矛盾的光彩。
其实他本来就是个矛盾的人, 他埋下了杨芳芝的遗骨, 他对西陲自然也是具有感情, 他还喜欢萧玉锦——
那些感情也并不是假的, 可这些里面又有些自负滋生的自私。
然后他想,玉锦不避危险,来看我这个穷途末路武尊, 是为了什么呢?
他当然希望萧玉锦对自己有些情意。
可慕从云又很了解这个小公主,心里却沉了沉。
若萧玉锦有什么事,越红鱼便知晓自己心存异志。
人心复杂,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晓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连慕从云自己也不知道,他当真肯自尽?
萧玉锦想引导自己情绪,顺应越红鱼请求。
为了,所谓的正义和和平。
她连命都不要了,要来赌一赌。
每多想一些,慕从云心里就沉了一分。
慕从云瞧着她:说道:“玉锦,你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
他想起当年,自己在安阳王府第一次见到萧玉锦。小公主已经会些武技,可剑术只能说,嗯,极烂。她毕竟是金枝玉叶,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岂会当真上阵搏杀。这里面的厉害干系,教导萧玉锦的武士岂能不清楚?
不过慕从云教她,可不会顾忌那么多,要严厉许多了。萧玉锦跟他想的也不一样,小公主并未因此着恼,反而虚心、用功,也不怕吃苦。那时候她便算被慕从云挥在地上,摔得浑身青紫,萧玉锦也没叫过苦。
如今萧玉锦虽算不得顶尖儿高手,武技也还是过得去。
她总是那样儿认真、可爱,性子除了鲁莽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事已至此,他有个问题忽而想问一问:“如果,你知道我当初因为双目失明,故而不辨敌我不知留手。我宁可斩杀同门也想要活下去。你知道这些,会怎生看我?”
萧玉锦喜欢道德无暇的东西,所以曾被安雪采假象迷惑。
若萧玉锦说不介意,慕从云也不会信。
萧玉锦:“若是那时,也许,我会有些失望。可是等我长大一些,经历多一些,我会觉得你敢坦诚便显得有勇气。就像,就像现在的我。这个世界上,也不一定太过于追求真正的完美。我应该,多体谅别人一些,不要那么高傲。”
因为人性,总是有缺陷的。
这时候萧玉锦心里忽而升起了一个念头,做人还是不要太有包袱了。
她想自己虽然不满意家族安排,却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自己出身便尊贵,家世又好,父王威武,母妃又很精明。而人离开既定的轨道,未必会过得很好。
她过得不好,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嘲弄。
那时候别人便会笑话她,说她明明抓一副好牌,自己却过得苦。
慕从云也是被别人眼光所累,不愿意走出别人敬仰羡慕的目光吧。
做人很难真正超脱于俗事之外的。
那些念头涌入了萧玉锦的脑海,使得萧玉锦心里一紧。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可让慕从云满意。
斗室之中,却陷入长长的安静。
良久,慕从云才开口说道:“你想要我死吗?”
这等拷问实在触及灵魂,使得萧玉锦舌头发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慕从云:“从前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向不会拒绝。明玉公主,你一向傲气,是不敢回答吗?”
萧玉锦如实作答:“是,这样你也可以保住尊严、清白,我,我宁可你这样。”
然后慕从云双眼微红,沉沉答道:“好。”
他面颊浮起了一层活人气息。
萧玉锦也微微一怔。
她内心泛起了某种异样的,从来没有过的情愫,那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这之前,萧玉锦从来没对慕从云有过感觉。
那种感觉很陌生,很强烈。
也许因为慕从云始终对她客客气气,便算自己亲口说让他去死,慕从云也没有露出什么反派的表情。慕从云得意时候也还罢了,失意时候也没露出气急败坏的小人表情。
也许因为人世间吸引人的感情,未必都是健康的。
有些感情就算是阴暗、不道德的,却反而具有鲜活的吸引力。
她耳边响起慕从云说话的声音:“答应你的事,自然是作数。”
“公主,你自然不愿意嫁给我,可你有爱过我吗?”
慕从云显然想要一个答案。
萧玉锦却陷入了沉默。
许多念头,一下子涌上了萧玉锦的脑海。
萧玉锦啊萧玉锦,之前你虽终于拒绝了这门婚事,却犹豫了那么久。说到底,是因为那时候慕城主并不是个很差劲的选择。倘若对方油腻丑陋,粗鄙不堪,你还会犹豫那么久吗?
自己那时候只是不爱慕从云,可也谈不上讨厌。
萧玉锦,这样一个年长的男子那样儿喜欢你,明明位高权重,却以你喜厌而牵动情绪。你的心里,真没一丝欢喜吗?
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轻轻响起,自己偶尔也有过那么一丝欢喜的
这抹欢喜不是出于喜爱,而是处于小女孩儿的虚荣,任谁被这么对待,都有一丝虚荣之意。
慕从云是个人情绪很强烈的人,现在这种情绪想要将萧玉锦拽下去。
这个世界上,让人爽的感觉未必是健康的。比如慕强、懒惰、畏惧,这些都是人性本来的弱点。
人就是这样,既崇拜强者,又渴望被宠爱。
此刻的萧玉锦,也品尝到了某种引诱滋味。
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有人便想恣意品尝这种情绪上刺激。
不过与此同时,萧玉锦又被另外一种生活诱惑。
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一直想要试图掌握自己人生,绘上自己的颜色。如果她应了慕从云,就会被某些东西困住了。
更何况自己对慕从云的感觉,有多少是虚荣心作祟呢?
萧玉锦抬起头,不觉轻轻摇摇头:“慕城主,你对我的厚爱有时令我生出一丝窃喜,也许,是证明了我的魅力吧。可那只是一种虚荣心,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
她没爱过慕从云,没有那种患得患失的甜蜜心动,没有幻想,没有羞涩。慕从云个性残忍,可能真的对她有些情意吧,可萧玉锦真的没有爱过。便算她没有真正了解慕从云时候,自己对慕从云有的也是尊敬和信任。
慕从云双眸深处一直有着一股子隐秘的期待,好似两点跳跃的寒火,可这样光辉还是黯淡下来。
他一直是个自负的人,对萧玉锦也是情根深种,可是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慕从云问:“那我现在,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
萧玉锦一时也不知晓如何的回答。
慕从云盯着镜子中自己。
他素来爱惜自己仪容,总是将自己衣衫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
现在他鬓边有一络头发有些乱。
慕从云手指微微一比:“这里头发没有梳好,玉锦,你替我梳梳吧。”
萧玉锦已经冷静下来,她嗯了一声,拿起梳子梳了梳慕从云鬓边的乱发。
萧玉锦想了想,说道:“城主在我心中,一直是个骄傲的人。”
当然别的什么,萧玉锦就不好说了,也不能用一直这个词了。
这算是不欺骗慕从云情况下,萧玉锦能说得最能听的话吧。
慕从云似也感受到了这份临终关怀,禁不住笑了笑。
不知怎的,萧玉锦倒是想起第一次见到慕从云时场景。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比现在更任性,然后她就看到了慕从云。慕从云还是现在这个样儿,衣衫整整齐齐,发丝丝毫不乱。他看着是一丝不苟的性情,面颊染上了远山的雪光。慕城主看着,也是很威风很有威仪的一个人。
大殿之上,慕从云的弟子们已经候着他了。
漠中城的城主之位交接也搞得非常有仪式感。
慕从云如此踏向上首,将历代城主专属信物七星剑奉至姚重手中。
慕从云厉声:“此剑传于你手,你便是漠中城下任城主。从此以后,本城安危便尽系你手。你是本尊所选,谁若不服,又或者违逆你意,你手执七星剑将之斩杀,也是名正言顺。”
他目光扫过在场弟子:“新任城主在此,谁有异心,便是本城叛逆,其罪当诛!”
慕从云瞧着眼前众弟子,缓缓说道:“本尊强求武道,故而走火入魔,寿元已尽。这是本尊命数,也强求不来。此后漠中城还要诸位戮力同心,共担风雨。”
他瞧间眼前一张张面孔,发觉自己对漠中城还是有着感情的。不是对其中哪一个弟子有真情实意,而是对整个城。
其实自己一直不愿意失去这些弟子的尊敬吧。
在漠中城弟子眼中,慕从云就像是神一样。
越红鱼逼他自尽,让他留一个清白的名声。
慕从云眼前浮起了萧玉锦的倩影,这么想着时候,他一股真气送去自己心脉之中,顿时气绝身亡。
此刻萧玉锦放下了手中梳子。
她想起慕从云临走时说的话:“我的公主,你这么骄傲,那也很好。答应我,你一辈子都要这么骄傲。你既然这样对我,便不能对别人软弱。”
萧玉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个声音轻轻的:“城主,我自然会这样子。”
丧钟之音回荡于漠中城,远远的传到了越红鱼耳中,使得越红鱼抬起头。
和原著不同,这一世的慕从云总归是留下一个清白名声,死得有一些尊严。
风呼呼刮过,这个世界有些开始变化,有些又没变,原著线被揉碎再捏起来,谁也不会知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58章 058 啊,这画风不对啊?
西陲的烈风之中传来丧钟之音, 吹遍了这片苍茫的土地。
慕从云到底还是死了,他冷冰冰的剑魂消融于西陲之地,也带给西陲武者无与伦比的震惊。虽然早有风声说慕从云练功出了岔子, 可慕从云的死还是令人觉得很突然的。
不过无论如何, 西陲表面的平静还是维持了下去。
到了次日,西陲许多剑士与百姓都臂别白布, 以此加以纪念。
风不知晓往哪里吹,令人心生惆怅。
滞留于西陲的商云裳也换了一身素衣, 跟随大流开始怀念慕从云。
据闻这位名妓还要谱写曲舞, 用以表达对慕从云的遗憾。
这些卫玄都知晓, 他私底下来见商云裳, 就想要啧啧。
商云裳这热度蹭的!
卫玄认真脸:“想不到你对慕城主竟有这份仰慕、敬重。”
私底下商云裳不讲究个人仪态了,竟向卫玄翻了个白眼。
她犹自拨弦、谱曲, 作为艺术家创造自己跟风时事的新作。商云裳嘴里也没闲着,向卫玄开嘲讽:“卫骑主真是太过于勤劳了。也是,谁让红花卫人才凋零, 使得你要亲身上阵出卖色相,周旋应付, 真是好辛苦。”
红花卫经营困难已经是不争事实, 卫玄面上挂不住, 也反驳不了。
越红鱼这个女人那么难搞, 除了他还能去谁?
面对武技在世间一骑绝尘的剑仙, 寻常之辈怎能于她斡旋。
商云裳含笑摇头:“越剑仙性子好, 没有动手杀你。若她心肠更狠一些, 你便死了。骑主,你的一条性命可是在越剑仙的良心上。你这么忠心耿耿,我都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卫玄:“我知晓她是那样的人, 才会这么做。一个人性情不同,对付的办法也都不一样了。这就跟看病一样,要对症下药。换成另外一个人,我自然不会这么做。”
言下之意,他命还在是靠自己苟着的,从来没交到别人手里。
想着让人将自己一根根骨头打断,卫玄不觉闭目微笑,唇瓣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工作态度就是那样儿,身为朝廷密探,有时候下些苦功也是理所应当。
他和商云裳都属于大胤密探,不过身份似乎有微妙差别。
商云裳虽然跟卫玄站同一边,可似乎也不算卫玄的下属,不像其他红衣卫下属那般毕恭毕敬,还能开开卫玄的玩笑。
这一次卫玄以身为饵固然狠绝,可效果只能说不怎么样。
就像如今,慕从云固然身死,可他却又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
一个人早逝,总是会带给人美好遐想,因为遗憾而被人神话。毕竟这世间之事,最美莫过于脑补。慕从云死了后,他便真正成为西陲的神。
之前有一些针对慕从云的流言蜚语,然而现在,这些都成为污蔑英雄的可鄙谣言。
漠中城的剑士们个个红着眼睛,一副情绪不能自控样子。
别人都说这些剑士因为城主早逝而疯了,情绪上头说不定会给你身上扎个窟窿。
加之这些流言本没什么证据。大家猎奇了一阵,心思也淡了,如今慕从云一死,这些议论更没了踪影。不但如此,之前议论之人可能还会反省一下自己。
不过慕从云被捧上神坛,对继任者姚重却是重大利好。
姚重是慕从云钦定,众目睽睽之下,漠中城上下都瞧在眼里。
这使得姚重拥有“正统”继承权。
那么如此一来,也没什么可置疑的。加上慕从云陨落,大家心里没底,更易放下一些矛盾抱团。这使得西陲剑士们更易放下身段,会更热衷和安阳王勾勾搭搭。如今西陲虽然少了一个慕从云,可也不是那么好攻克的。
想到了这里,卫玄唇角便抽搐了一下。
除非慕从云死后被黑,毁了慕从云名声,断了西陲修士的信仰。
不过人都死了,所谓死者为大,这活儿便不大好干,更何况现在大家也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
卫玄顿时就想到越红鱼一把将杨芳芝遗骨搅得粉碎的样子。
物证没有,就连人证也被越红鱼清剿差不多。便算有几只漏网的小猫狗,只怕也吓得赶紧从良,还敢跳出来让越红鱼杀?越红鱼这活儿干得可周到了。仔细一品,这特么还有点儿伏线千里的调调。
好啊,鱼鱼,你干得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