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旅人。
林春儿不再表达,群里只说过那一句话,便再也没有露头。
当年的她讲起话来像连珠炮,会在你耳旁喋喋不休,从天文地理说到八卦五行,少女林春儿聒噪阳光,令少年宋秋寒应接不暇,一边躲着她一边期待见到她。他的心,在她的笑声自长长的走廊那头传来之时便开始狂跳,一直到那笑声消失许久方能平静下来。
现在她话很少了。昨天一整顿饭,她都没说几句,甚至当自己站在那等她出来,递她一瓶温热的梨汤,她都一言不发。
宋秋寒曾想过与她重逢,他设想的情形与陈宽年不一样,他并未指望林春儿满含热泪奔向他,他想的只是二人在惊喜过后能好好坐下来,聊聊这些年的际遇。在林春儿走进那家私厨,拐到墙角去停车之时,宋秋寒就站在廊檐下看她。你看,有一些人,即便十几年不见,即便大家都变了模样,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宋秋寒关掉微信,打开了电脑。今天有三个会议要开,接下来要飞到广州、深圳、重庆考察项目,密密麻麻的行程。这些年习惯了忙碌,他停不下来。
恰同学少年,陈宽年是如何想出这个群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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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果然落起了雨。
春儿睁眼听到屋外雨声,窸窸窣窣打在树叶上,一派秋凉。起了身,担心吵到宵妹,蹑手蹑脚走了出去,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而后裹着被子坐到窗台上赏雨。面前的茶氤氲着热气,为玻璃蒙上一层薄雾。伸出手在薄雾中写字,写的是“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想谁呢?”宵妹揉着眼睛进来,看到玻璃上的“姐姐”轻声问她。真是瞒不了她。看春儿不答,一屁股坐她对面,拿起她的茶杯一饮而尽:“好茶好茶。福建的茶农送的?”
春儿点头:“上次那个公益专题,令他们滞销的正山小种销售一空,茶农给小喜寄了许多。”
“多好。”宵妹朝春儿竖起拇指。
“马屁!”春儿将她指头按下去:“一层秋雨一层凉,下雨天跟火锅烤串铁锅炖大鹅般配极了,走,不能辜负!”
“中午还剩那么多呢!”宵妹指着冰箱,中午剩的饭菜还在里面。
“那留着明天中午吃啊!”春儿拉着宵妹:“快点快点,去吃辣火锅不然我不会原谅你!”
宵妹被她缠的没有办法,撑着伞挎着她胳膊出了门。
雨渐绵密。
二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而后相视一笑。
“你说的对,今天的确要吃火锅烤串铁锅炖大鹅,不然我们不会原谅自己。”宵妹头靠在春儿肩膀上,突然问了一句:“你说,最后不会就剩咱们俩了吧?”
“你指的是别人在喂孩子吃饭,而我们在奔赴一场火锅盛宴吗?”
“我指的是偌大的城市,别人身旁有一个人,可以在雨夜依偎。而我们只能撑着伞去吃辣火锅。”
“要不我给陈宽年打电话,今晚你跟他依偎?”春儿逗她,黑暗中仍可见博士红了脸,春儿兀自笑出了声。“要我说,各有各的好。我们羡慕别人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别人羡慕我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难得自在。每一种状态都不该被定义。”春儿将伞朝宵妹那边斜一斜:“但今晚,我准许你羡慕你不曾拥有的人生。”说罢掏出手机,找到陈宽年,打了字:“下雨了,要去吃火锅吗?”
“发给谁?”
“陈宽年。”
!!!宵妹红着脸狠狠剁了脚:“林春儿,你就是在胡闹!”
林春儿将自己的手机送到宵妹面前,那几个字还躺在输入栏里,并未点发送。她将脸凑到宵妹面前,笑嘻嘻问她:“失望吗?”
宵妹瞪了她一眼,转身掏出自己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下雨了,要去吃火锅吗?”
“发给谁?”
“宋秋寒。”
林春儿剁了脚:“宵妹!你就是在胡闹!”
宵妹有样学样,将自己的手机送到林春儿面前,那条消息躺在宵妹的对话框里已然发送。看到林春儿面色一顿,宵妹大笑出声:“林春儿,害怕吗?”
第4章 你总在雨天迟到
林春儿是不怕的。她向来不怕宋秋寒。反倒是宋秋寒怕她。
那时宋秋寒逃课,看到春儿远远走过来,转身便拐进巷子里。肉嘟嘟的林春儿眼尖,一转弯亦步亦趋跟了上来。仰着向日葵般的圆脸,揪着他衣角,不凶,亦不闹:“宋秋寒,回去上课。快考试啦!”
“我不考试。”
“那你也不能做草包啊!”林春儿煞有介事,宋秋寒啼笑皆非。
而今的林春儿捏了捏宵妹脸:“我怕什么啊!”打昨儿起就有些草木皆兵,明明没什么,却总觉得有些心虚。心虚什么呢?那些光景已过去那么多年,不过是年少时一场暗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了?“不过吃顿饭而已。”
宋秋寒正在听陈宽年唠叨酒会的事,收藏圈子的大佬们均有傲骨,每半年凑一场聚会不容易。他们却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坐在家中喝粥。
“你嫌弃尚姨的粥,以后她不让你进门。”宋秋寒白他一眼,继续看邮件。手机提示音响,打开看到宵妹发给他的消息,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陈宽年凑了过来,看到宵妹的名字:“啧啧,有时不得不服宋公子,到哪儿女孩们都趋之若鹜。”
宋秋寒并未做声,思索几秒方回过去:“好。定位给我。”
“你不是要喝粥?”陈宽年揶揄他:“酒会不去,要去吃火锅?”
宋秋寒不说话,兀自穿上外套。抬眼看到外头的雨幕,去储物室拿了把伞:“我开车,送你去酒会,然后再去吃火锅。”
“我不去酒会,我要吃火锅。”陈宽年诡异一笑,而后手搭在宋秋寒肩膀:“别看宵妹文绉绉书呆子,万一发起狠来一棒子敲晕你抬回去行苟且之事,得不偿失不是?兄弟护你。”
宋秋寒将他胳膊拿下:“陈总千万把持住,别大灰狼吞了小白兔,小白兔叫天天不应。”
二人驱车二十公里,到了一家市井火锅店。有多市井呢?门口挂的灯笼飘摇玉坠,木窗棂在风雨中咯吱咯吱响,老火锅的辛辣鲜香一瞬间入了鼻,令宋秋寒沉睡许久的味蕾活了过来。
春儿坐在靠窗边的位置,看外面雨下的透彻。远处两个男人撑着伞走来,步履溅起水花,带着几分薄雾。
眼见着他们在门口收了伞,方低下头来继续写单子。
一脚踏进火锅店,便踏进了喧闹。宋秋寒看到林春儿坐在桌边,入瀑长发散在一侧,刘海遮住光洁额头,正在认真钻研吃什么。宵妹将手机贴在耳边,是在给宋秋寒打语音。他挂断,径直走过去。
桌子狭小,宋秋寒坐在她对面,朝她笑:“好点了?”
春儿知他问的是昨晚吐的事,拍了拍胸脯:“体格可棒了。吐过就算了,没有后遗症。中午还跟宵妹喝了二两白的呢!”
宵妹在一旁笑:“是是,春儿酒量可好了。不信今晚可以拼酒。我做裁判。”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宋秋寒嘴角微微扬起,问一旁的陈宽年:“女孩们下战书,迎战吗?”用的是“女孩”这样的字眼,讲话真好听。
“士可杀不可辱。”陈宽年一点一点挽起衣袖:“尽管放马过来。”起身去前台寻酒,寻了好久却发现白酒只有二锅头。顺手拿了一瓶放到他们桌上。
少年时代没有饮的酒,好像要在今天饮完一般。这倒也不错,林春儿起身去拿那瓶酒,坐下之时被宋秋寒接过,嘴唇紧抿,用了力将瓶盖拧开,而后起身为大家斟酒。瓶口微倾,问林春儿:“满上?”
林春儿眼睛一立:“看不起谁?”
宋秋寒笑出声,为她斟满一杯酒,而后依次是宵妹、陈宽年,最后是自己。
陈宽年扯过春儿写菜的本子,瞄了一眼:“霍,你吃这么多?”
宋秋寒偏过头认真打量,六盘肉。
“分量小,分量小。我请客,我请客。”春儿将笔递给陈宽年:“二位吃什么,随便点。”
“实现火锅店自由了?”宋秋寒揶揄她,见她幽幽瞪了自己一眼,笑出声。这一笑,惹得一旁桌的人来看。本就气质卓然的人,在这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内更显特别,此刻又笑意盈盈,令秋凉退了几分。服务员小姑娘红着脸看他一眼,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那一眼带着几分春意,格外好看。
老火锅这点好,菜齐了锅开了,一人夹一块肉丢在锅里,就算开餐了。春儿将肉蘸了一口油碟送到口中,顿觉心满意足。陈宽年却在这时指着她的油碟:“吃蒜泥,晚上不约会?”
“陈总他日一定死于话多。”春儿笑着说道,又吞了一口肉。
“不,我定死于探索世界的途中。”陈宽年还了嘴,想起什么似的,手绕在宋秋寒脖颈搭在他肩上:“宋公子差点死于探索世界的途中。”而后歪着头问他:“记得吗?尼印边境。”
“15年?”春儿放下筷子问他。
宋秋寒点头:“对,命大。一个同行的伙伴被流弹擦伤耳朵。”
春儿没有接话,那时她也在尼印边境,是去做一个关于信仰的专题,带着一个苦行僧从加德满都至尼印边境。苦行僧年近80,有一日睁眼突觉所剩时日无多,想回到出生之地去祭拜当年种下的一棵树。春儿陪他在尼印边境找了七天,终于找到了那棵树。僧人儿时深深刻在树根的符文已随风而去,春儿在那树上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但僧人说:是它。那便是了。
□□发生始料不及,他们看到边境公路滞留的大量车辆,最终决定徒步离开。
宋秋寒的车便是那些滞留车辆中的一辆。那时他们的命运擦身过一回。
春儿的酒杯磕在宋秋寒的杯沿上:“敬命大。”宋秋寒笑出声,举起杯喝了一大口。二锅头入口柔、回味甘,好酒,又啜了一口。
“火锅就酒,越喝越有。”春儿撸起袖子,露出嫩白的胳膊。这胳膊与她的黑红脸造成鲜明对比,陈宽年指着她脸说道:“你真是‘不要颜面’了!”
“你要你要,陈总白白净净生得一副渣男皮囊。”春儿不服气回嘴。牙尖嘴利一如当年,宋秋寒回身看了看陈宽年:“别说,还真有一副渣男皮囊。”摆明了跟春儿一伙。陈宽年战败,目光投向宵妹:“宵妹你看,我这脸端正吗?”怕宵妹看不仔细,还将脸凑到她面前。
宵妹心中擂鼓,在桌下抓住春儿的手,脸却不禁红了。她脸红,陈宽年像发现新大陆:“才喝一口就上头啦?酒量不行啊!”而后坐回去夹起一片肉丢到锅里。
雨下的凶猛,他们坐在窗边,雨声拍打窗棂的声音听的格外清楚,宋秋寒和林春儿不约而同放下筷子去看,路人行色匆匆,转眼便消失在雨夜里。
“最喜欢下雨天。”春儿喃喃说道。
“你总在雨天迟到。”宋秋寒笑道。
“起不来嘛!”
可不?春儿雨雪天嗜睡,林母将她的屋门拍的当当响:“再不起给你办退学了啊!”她起了床飞奔出门,爬上54路有轨电车,下了车,飞奔进教室。每当这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宋秋寒总会吹一声口哨:“班长迟到喽!”
每每这时春儿都会拿一根粉笔头砸他:“就你话多!”
陈宽年看他二人神遁,轻咳一声:“来,宵妹同学,采访你一下,为何要找我们宋公子吃火锅?”
宵妹嘿嘿坏笑,春儿桌下踩她脚而后说道:“是这样,昨天宋秋寒说他在投行,宵妹想问问他能不能投资她搞的智慧养猪项目……”两个女子自少女时代起便有的秘密,不能被他人窥探去。
宋秋寒觉得林春儿活了过来。
昨天的她毫无生气,人群之中安静又疏离,宋秋寒以为她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有一瞬间心疼过她。
这会儿明知她在胡说八道,却也认真问道:“是在哪里?”
陈宽年忙拦住这个话头:“今天不许谈工作。”而后问林春儿:“宵妹找宋秋寒投智慧养猪,你跟着做什么?”
“我入股了。”说完朝他眨眨眼,真的一样。
陈宽年终于意识到春儿在胡诌,隔着桌子敲她头:“林春儿你真是长本事了!”
“来来,陈总,为智慧养猪喝一杯。”林春儿大笑出声。
第5章 我去过无数的地方,最爱……
外头雨下的愈发热闹,将世界劈成两块,一块在无边无穷无尽的雨幕之中,一块儿在这家散着火锅香气的店中。
照这样下法,今天怕是回不去了。火锅店老板支起投影幕布放起了黑白电影,依稀可以听见电影之中胶片摩擦的沙沙声音。
我去过无数的地方,最爱的是罗马。
春儿对这部电影熟到能背下每一句台词。一只手支着脸,认认真真看了会儿。
宋秋寒的手机静音放在桌上,一直在闪,他瞥了一眼来电,方嘉莉的。有意不去接,但方嘉莉这个女人,你若不接她会一直打。于是拿起手机走了出去,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给她回话。
“怎么了?”宋秋寒问她。
“你在做什么?有点吵。”方嘉莉听到宋秋寒这边的喧哗声,有些意外。他这人向来冷清,鲜少往人多的地方凑。
“与朋友一起吃饭。什么事?”宋秋寒问她一句,转过身去,透过窗看到林春儿还是刚刚的姿势,那电影她显然喜欢。
“没什么事。宋秋寒我昨晚睡不着仔细想了想,订婚的事咱们不如顺着老人们如何?订婚又不是结婚……”
“方嘉莉,你愿意走进没有爱情的婚姻,我不愿意。人生这么长,你确定你能受得了一辈子冷暴力你?就算你能受得了我也不行。你知道我这人,不爱的人给我端杯水我都不会喝。”宋秋寒的目光还在林春儿身上,她正在喝水,眼睛不经意扫向外面与他相遇,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