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伢子,这就回去?”大舅抽着旱烟走了进来。
“是啊,厂里事多,探亲假也快到时间了。”林卫国见三个舅舅后头跟着表弟们,不由蹙起了眉头?。
“别急着回去,过来过来,”大舅招呼林卫国进去。
林奶奶见状问道:“大哥有事儿?国伢子急着赶火车。”
“急啥?”二舅不乐意了,进来怼林奶奶,“娘是走了,可还有事儿没说清楚呢。”
“有啥事你问爹去,国伢子能知道啥?”林奶奶冲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头爹不管事,他们在昆岗那么些年,只带了国伢子一个,比亲儿子还亲呢。”二舅意有所指,瞥了眼正蒙头吸烟的大哥,“你说是吧,家里头几个小的,连抱都没抱过几回,倒将一个外姓人养大了。”
这话说得诛心,林奶奶气的眼圈都红了:“当初爹娘要去边疆,是问过几个小孩子的,谁都不愿意去,这才过来问我,我也不舍得,可爹娘说他们老了,带着国伢子过去养上几年也能顶个人力,这会子倒说这样的话,若你们当初舍得,国伢子会离家这么些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二舅不耐烦了,摆了摆手,“谁都知道昆岗地多粮食多,种地还有工资拿,二十年了,老两口能花多少?还不都花在这小子身上了?”
林卫国一听简直气个仰倒,说句实话,外公外婆对他并不算好,两老口凡事都先顾着自己,发了工资先买烟,买了肉煮好了也不等他自个儿先吃,待他玩够了回来连肉渣都不剩,大夏天跟着外公去戈壁捡柴火,让他拉车,车轮子陷进沙子里拉不出来,外公干看着就是不帮忙。
那会儿家里穷,吃不饱,外公外婆也不想着他,他稍大些便自己想法子,去胡杨林里套野兔子,到水稻地里逮鱼,跑瓜田里偷西瓜,打麻雀,但凡能填饱肚子的法子都想了,渐渐不但能自己填饱肚子,反倒常常往家里带些野味打打牙祭改善生活,哪里是二舅说的钱都花到他身上了。
“大舅二舅,”林卫国索性坐下,“有什么话直说,说清楚道明白了我还得赶紧走,火车可不等人。”
“呦,国伢子,”二舅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长本事了是吧。”
“老二——”大舅叫住弟弟,“不是我这个当舅舅的故意为难你,可你跟着你外公外婆在昆岗这么些年,他们老两口不能白养你吧。”
“我这不是回来给她送终了吗,”林卫国毫不相让。
“这就算完了?”大舅不乐意了,“这么些年老两口存下的钱呢?都给你了吧。”
原来这才是重点,林卫国冷笑:“存钱?欠了一屁股债都是我还的,欠条我都带来了,大舅是预备将这些钱给我吗?”
大舅一惊,顿时说不出话了,可二舅不信:“你唬谁呢?他们在昆岗那可是拿工资的,怎么会欠债?”
“怎么会欠债?”林卫国不慌不忙说道,“工资发下来先买烟再买酒,有剩余全都买肉。”
“那也不至于欠债吧。”二舅明显底气不足,他自己的爹娘还能不清楚,外甥说的只怕假不了。
“不至于?你当昆岗是金山银山?那里是戈壁滩沙包窝,有啥?”林卫国越说越气,“有冷风,有黄沙,即便拿工资那也是按劳分配!何况外公外婆究竟为啥去的昆岗,当年我小不知道,难道如今还不知道?”原来他外公外婆当年因为家里有几亩地,被判了地主,到昆岗时劳动改造的。
林卫国一番话掷地有声,大舅吧嗒了几口旱烟,沉默片刻:“他们怎么说也将你养大了,如今你不能在堂前尽孝,总该有所表示吧。”
这是明目张胆的要钱啊,赵国兴一听气的肝疼,抱着林早早的手不由缩紧,林早早吃疼,哇一声哭了出来,林卫国连忙接过林早早,说道:“外公外婆去昆岗时你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孩子也都能跳会跑,按说该你们跟着老两口去昆岗受苦,到头来我个孩子替你们受了,该你们给我钱!”
“你——”二舅恼了。
这时,屋外一阵喧哗,随之涌进来一群乡亲,由林早早的幺爹,也就是林卫国上高中的弟弟林卫平带着,“林老师,怎么回事?我听说有人来家里闹事?还拦着不让国伢子回去?建设祖国边疆的人才,谁敢拦?”来人是村长,因林爷爷是村里老师,倒是十分受人尊敬。
林家大舅二舅一瞧愣了,他们是外村人,这么多人,若真闹起来他们必然吃亏,始终未开口的三舅这时说话了,笑嘻嘻迎上村长,当起了和事老:“哪里不让国伢子回去,我们几个当舅的那是舍不得,这么多年没见,这才呆了几天就要走,我们过来送送。”
“不是——”二舅正要说话,让大舅一个斜眼吓回去了。
“真的?”村长将信将疑,去看林卫国。
“还不快走,晚了买不上火车票,”?林爷爷冲着林卫国说完又对村长道,“还麻烦村长过来送,哪里过意得去?”
“有啥过意不去的,村里的孩子多亏了你,现在听话多了,走,我们大伙儿送送国伢子。”村长说完朝后头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连忙接过林爸爸的大背包背上,转身分开人群出了屋子。
林卫国少不得和父母话别一番,又叮嘱幺弟好好学习,吩咐大弟照顾好父母,待要找小妹妹却不见人影,只得作罢。
一村人相送,几个舅舅表弟哪敢说话,到了村口,三舅拉着林卫国低声道:“国伢子,别怨你舅,实在是,实在是家里困难。”
林卫国没吱声,谁家没困难,外公外婆拍拍屁股离开昆岗,留下一堆欠条,催债的三天两头上门,他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还债,省吃俭用才将欠的钱全部还清,若是外公过来问他要钱还说得过去,无论老两口在昆岗对他好不好,总算是养过他一场,可这几个舅舅八竿子打不着,凭什么问他要钱!
三舅见外甥没说话,到底尴尬,叹了口气,转身退到后头。
林卫国告别了父母兄弟,带着媳妇女儿,坐着村里的农用拖拉机去了镇上。
哪知道到了镇上汽车站遇到了妹妹林琼,即是一早就独自到这儿等他,还带着包袱,林卫国一瞧不对,连忙问妹妹:“你这带着包袱要到哪去?”
“大哥,你带我去昆岗吧。”妹妹紧紧攥着包袱。
“怎么想到要去昆岗?”林卫国不解,“娘不是说家里已经给你介绍对象了吗?”
“我不嫁!”林琼倔强道,“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去哪都行,反正我不嫁。”
“为啥不嫁?”林卫国问。
林琼抿着嘴就是不说话,僵持了片刻,赵国兴拉了拉林爸爸的衣袖:“要不就让小姑一起去吧,早早刚好没人带。”
是啊,林卫国一想,原来孩子不会爬不会走,放在围栏床上一躺一天没问题,可如今会走了,在托儿所再没个专人看着,磕磕碰碰难免的,可他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把妹妹带走啊。
“哥,我给爹娘留了信,就压在枕头底下,晚上他们睡觉时就能看见,”林琼是铁了心要跟去,“你放心,我一定带好早早,哥,带我去吧,我真不想嫁,你要是不带我去,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说得严重了,可林卫国想到林爷爷来信时提到这个小妹妹总是说她主意大,性子倔,吃软不吃硬,不如先让她跟去玩一两个月,回头再买火车票回来,于是问车站要了纸笔,写了便条让送他们来的人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好让爹娘安心。
第3章 林琼来了
来时三个人,回去四个人,林卫国离开家时这个妹妹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娃,一转眼就亭亭玉立了,此番带着林琼回来也是临时起意,说起来也真是有私心,若不是为了林早早,他如何也不会同意林琼跟着,家里头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
到了火车站,林卫国还是放心不下,总觉着此事做得不妥,自己离家多年,头一次回来就将妹妹拐跑了,还没经过父母同意,若是闹不好将两位老人气病了,那他可是大罪人,得问明白,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
林卫国打定主意,将林琼叫到僻静处,说道:“小妹,你得给我说实话,到底为啥非跟着我去昆岗不可?那可离家三千多公里,去了再想回来不容易。”
“大哥,你是不是不想带我去了?”林琼慌了,紧紧攥住包袱,“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到了昆岗我看着早早,孩子还小,总不能没个人照顾,太可怜。”
“别说这个,”林卫国自然是心疼闺女,可心疼归心疼,也不能没有原则,“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跟我回去,我没法跟爹娘交代,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留下来尽孝反倒自作主张的将他们的闺女拐走了,这像话吗?”
“哪里是拐走这么难听?”林琼急了,“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能做自己的主吗?”
“没人说你不能做,可你得和爹娘说清楚,他们同意你跟着我走你才能跟着我走啊,”林卫国耐着性子说服林琼,“你好歹给我交个底,到底为啥子偷偷跑出来非去昆岗不可?”
林琼不说话了,低着头咬着下唇,两条腿并拢,身子站得笔直,好一会儿才道:“家里哪里是给我介绍对象,那是他们给我定的娃娃亲,我不喜欢,我不想嫁!”
林卫国一愣,细细一想,小时候似乎听说过此事,妹妹一出生就和邻村的一户人家定了娃娃亲。
“原本爹都答应我退亲,可我没考上大学,爹就反悔了。”
“不能吧,”林卫国虽自小离家,可这些年也一直和家里有书信来往,他爹是个老师,虽说文化程度不是很高,可毕竟为人师表,也不至于做这等事儿,他盯着妹妹仔细看,果然瞧见林琼目光闪烁,压根不敢正眼瞧他,“你没说实话!”
林琼被人当面揭穿臊红了脸,忍不住抽泣起来:“原本早就说好了退亲,可爹嫌理由不好找,就说等我考上大学借这个退亲,哪曾想还没等我考大学那人就摔坏了腿,成了瘸子,爹怕退亲被人误会我们嫌弃他腿瘸,说什么都不愿意退去,那人连小学都没上过,如今又瘸了腿,地也没法子种,我如果嫁给他,以后喝西北风去吗。”
原来如此,林卫国目光凝重,看着妹妹如花似玉的面容和倔强的眼神,突然松了口气,他爹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可妹妹一辈子的幸福不能就这样葬送了,走,必须带妹妹走,也好让爹借机退亲,“别哭了,带你走就是了。”
林琼闻言破涕为笑,心里头顿时对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大哥充满了感激。
林琼的到来,让林早早不必再每日去托儿所,她虚岁二十,高中文化,年龄倒不大,孩子带起来却十分顺手,在老家没少帮着二嫂凤英看林先。
林早早每日被林琼抱着到处转悠,林琼给她喂饭,给她穿衣,哄她睡觉,哄她玩闹,时间一长,她爹娘可以不要,姑姑却如何也离不开了。
林琼初来昆钢,水土不服,倒是没怎么病过,谁知入了冬天大病了一场,这大西北边塞的北风可比南方冷多了,刺骨得寒,她头一年来哪里受得了,出了几次门就冻感冒了。
在老家农村大山中,交通闭塞,家里穷,又没有公费医疗,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一般都不当回事,不是硬抗过去就是在家自己熬些姜汤喝,实在不行才会去找山里的土大夫随便抓点药。
但昆钢团场不一样,修造厂有专门的卫生室,属于国企又有工费医疗看病不用付钱,十分方便,可林琼习惯生病硬抗,一直不愿意去看,拖了几天直接高烧近四十度,人事不省,可把林卫国吓坏了,将卫生室的医生陈红兵请到家中看病,打了退烧药,又吃了感冒药,睡了一天一夜才稳定下来。
姑姑病着,自然没法带林早早,可林早早非林琼不要,让林妈妈好一顿吃味,又没法子,自己得上班,哪有空带孩子。
林琼退烧后,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去团部卫生队彻底检查才知道原来得过肺结核,虽然治好了可到底伤了底子,于是又打了很久的肌肉针,可受了大罪。
林早早日日跟着姑姑,时间久了知道心疼人,这一日,林琼抱着林早早去卫生室打最后一针,将裤子褪下一小半,露出打针的地方,当医生将针扎进去时她疼得紧皱眉头眯起了眼睛,林早早站在她对面,看着看着哇一声大哭起来。
“早早怎么了?”林琼待拔了针匆忙系上裤带,蹲下轻声细语地哄着,“不哭不哭,告诉姑姑怎么了?”
“姑姑疼——”林早早边哭边说,“不打,不打。”
林琼心头一热,一把将林早早揽进怀里:“姑姑不疼,姑姑不疼。”
林早早一听这话收住眼泪,可怜巴巴问道:“疼!早早疼。”
孩子还不到两岁,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语句组织有些问题,意思也无法表达准确,这话也不知是说她自己打针疼还是说她看着姑姑打针疼,可林琼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觉着自己疼这外甥女没白疼,真是欣慰极了,“不疼,姑姑真不疼——不怕疼。”
林早早太小,哪里能理解,看了眼旁边带着口罩白帽子,正盯着她姑姑使劲儿看的医生不太满意,抬手指了指:“疼,叔叔坏,早早不要打针。”
“早早,不能这么说陈医生。”林琼尴尬,故作生气道。
厂里医疗资源有限,卫生室只有陈红兵一个医生,是团部分配来的大学生,诗城医科大毕业,听说家里成分不太好,这才来到昆岗,工作也快三年了,又是看病又是打针又是抓药,简直是全能,小伙子个头高,长得精神,又有文化,人缘也不错,在厂里口碑极好,听说不少姑娘春心荡漾,托人来说媒,可不知为何就是没见他答应。
早早早产,身体素质不太好,一入秋就开始断断续续生病,林琼来后,每次看病拿药打针都是她带着,次数多了两个人倒也熟了,这不上个月,林早早有一天打针是林爸爸带着来的,哭得十分厉害,那个撕心裂肺得劲儿,能将卫生室的房顶震翻了,陈红兵打了针哄了半天毫无用处,急得满头大汗,幸好林琼来了,抱过孩子轻轻拍了拍就好了,那真是太神奇了,看得陈红兵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不打,今天早早听话,叔叔不给早早打针。”陈红兵笑呵呵从抽屉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林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