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木雕都是李胤这些年亲手雕刻的,昨夜命人送到了慕晚阁,他想象着她几年之后的模样,娇羞妩媚,欲说还休。他手一一搭在上面,妆镜里映照出一个男人的模样,两鬓生了白发,眼角细纹越加的明显,他今年四十有余了,而她还是双十年华的小姑娘。他老了,她还是那样年轻貌美。
一滴晶莹悄然落在女人木雕的手心里,她捧着那滴水,眼里却是好奇之色。
李胤拂袖直起身,慢慢走到了里间,这是他和她情浓时所在的地方。她的衣裳首饰就摆在床头,有些是他给的,有些是她从慕府里带来的。还有他送的令牌,这般难得好物她眼睛都不眨就留在了宫里。
慕晚阁每日都会有宫人来洒扫,李胤脱了鞋履躺在床榻里面,过了这么多年,这里早就没了她的气息。李胤想着她还在,懒懒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整个人有猫儿似的餍足。
夜里下起了大雪,大朵的雪花如片片鹅毛落在地上,覆盖住行人留下的脚印。
翌日天明,李胤从慕晚阁里起来,这么多年罕见地睡了一整夜。他下榻起身,宫人昨夜知他来都候在外面,听到动静,陆陆续续地进来伺候。
李胤用完早膳,叫来福如海,“今日把慕晚阁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拿去烧了,牌匾也卸下来,这处宫殿就做…”他顿了顿,“做以后太子选秀预留的宫殿吧。”
福如海惊得要掉了下巴,不知道这是皇上想开了,还是想开了,竟点头答应拆了慕晚阁。要知道这慕晚阁皇上可是当宝似的捧着,里面做事的宫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连他没有令牌都难以进去。皇上今日竟然说要烧了?
福如海听命下去,李胤去上了早朝,回到乾坤殿时在里面批奏折子。
很快福如海进来,“皇上,太师送人过来了。”
李胤显而易见地皱了眉。
这几年后宫无人,卢林没少往宫里送女人。上到他自己府中的适龄姑娘,下到九品小官的女儿,都被他往宫里送,但李胤却是一个都没接受过。对此,他说了多遍让太师不要再送,卢林却总是以中宫不能无后为借口,女人总是不断。
李胤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这次又是谁?”
福如海这话不好回,他犹豫道“皇上,您不如传来亲自见见?”
女郎殿门外进来,身姿窈窕,乌压压地长发披在肩头,身着一席素白色的曳地襦裙,眸子轻微波动,朱唇不点而红。
李胤慢慢掀眼,目光渐渐凝在了她的身上,细语呢喃,“晚晚…”
女郎双膝跪地,叩首而下,“民女慕绾绾拜见皇上。”
连声音都是如此相似。
李胤失神过后,很快明白她不是她。
福如海在中间站着,瞅瞅这,看看那,最后道了句,“皇上,老奴先下去了。”
李胤没说话,福如海知道这就是允了。
福如海退出后,李胤开口,“抬起头来。”
慕绾绾抬了头,那张脸和她简直是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眸子,她看他时总是淡淡地,里面透着狡黠和难以言说的无奈。
李胤转了转拇指的扳指,问她,“你叫慕晚晚?”
慕绾绾点点头。
李胤又问,“你是哪个晚字?”
慕绾绾道“回皇上,是绾青丝的绾。”
李胤出神看她一会儿,随即轻笑一声,起身下了软榻站到她面前,指腹掰过她的下颌,在上面摩擦了两下,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到了故人,最后他沉沉地开口,“似她,终究不是她。”
慕绾绾被李胤送出了宫。
慕晚阁里的东西全部被拿出去烧毁,唯有一座空了的楼阁。李胤再进去时里面空空如也,连他雕刻的木雕小人都不见了。
李胤看了眼屋子,慕晚阁的主事宫女过来,“皇上,您看如何?”
李胤静默地站着,道“把里间的床榻也拿出去烧了。”
宫女愣了下,很快应声。
李胤出了慕晚阁,已是日暮西迟,他望了望天,眼睛微眯,这日头越来越向下,就像他如今一样。昨夜林景来给他诊治,话语虽委婉,但李胤还是能听出来,他最多还有十年的阳寿,而等到他寿终正寝,佑儿却还没到弱冠,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皇上。”福如海到他近前,手里递了张信纸,李胤低头扫了眼,信封上写了两个字“江南”。
李胤淡淡地收回目光,道“烧了吧。以后都不必再送信过来了。”
十年后
大昭盛世太平,再无动乱。朝中亦是政治清明,虽有暗波但也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皇上病重,许久不理朝政,太子李佑监国,镇南王李知和太师林景辅佐。
李胤卧病在床多月,汤药是一碗接着一碗地送进乾坤殿寝殿。
李胤把朝政都搬到了床榻上,看着李佑处理完的政事。李佑很像他,只不过处理事务的手段过于绵柔,李胤说了多次,他都是嘴上应付,下次始终给人留一分余地。
时而看到处理不妥之处,李胤会板着脸训斥他,即便到了妥当之处,李胤也不会多加赞扬。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陪不了他多久,必要以严君之姿训练。
林景如今年岁也大,左右自己时日没多久了,李胤不忍他来回奔波,让他在府中休养。林景却不依,定要进宫来侍奉。
他捧药碗的手颤颤巍巍递到李胤边上,李胤还有心思嘲笑他,“世叔年岁这么大怕是连路都走不了,何必再来朕这。”
林景吹了吹胡子,“皇上您今年不也五十多,老臣五十多的时候可不像您一样整日缠绵在床榻上,病得还要老臣伺候。”
李胤并不在意他的话,笑了笑,接过药碗。这药苦,喝下不能根治他的病,顶多不过是给他续点阳寿,他能整日灌这些汤药也都是因为佑儿。李胤摇了摇头,仰头把药都喝了进去。
时隔多年,林景第一次提起那人,“皇上,老臣观您气色不错,您不如召她进宫来看看您?”
她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
自十年前听说她要成亲,李胤就撤了江南所有的眼线。已经十多年没有她的消息。自己病得这么重也没刻意瞒着,大昭应人尽皆知,一年多了,她要是有心,为何不早进宫来?
李胤语气淡淡地,“不必了,朕都这么大岁数,何故再折腾。”
林景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父皇!”李佑从门外进来,才是十五岁的少年,一席紫青蟒袍,衣着华贵,更衬人丰神俊朗。
李胤看着他恍惚一瞬,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他干咳一声,这一声后就止不住了,一下接着一下。李佑面露忧色,焦急上前,“父皇,您定要注重身子。”
李胤朝他摆摆手,“朕无事。”
李佑道“父皇,儿臣已命人寻了各地的郎中给父皇治疾,父皇的病定然能好的。”
李胤笑了笑,“林景都没法子,你也别折腾了。”
李佑于心不忍,忽地跪在地上,“父皇,儿臣自作主张派人去江南接母亲入长安。”
李胤眼眸动了下,回身靠在引枕上,“你去找她做什么?”
“朕如今五十余岁,而你母亲才三十而已,她还那么年轻,朕却老了。她现在见到朕这副老态定然更加嫌弃。”
她从前都嫌弃自己老的。
李佑看着父亲嘴角微不可查流露出的笑意,就明白,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定然还是希望能见到母亲。
然李胤却再没等到慕晚晚来。
那年隆冬,李胤发觉自己身子大好,要去梅园走走,谁都拦不住他。李胤在梅园站了许久,回来后又要拿刀子雕木雕。李佑不想让他过度劳累,李胤却执意坚持。李佑这个儿子没办法,只能由着他。
当夜,李胤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他拼了命地把手里最后紧紧相拥的两人雕好,十多年,他把她所有的东西尽数烧毁,连画像都不留。想象不到她现在的样子,连以前的模样都记不大清,只模模糊糊雕刻出了一个轮廓。望着门外空寂的夜,李胤手摸着那张脸,他轻笑了声,“晚晚,你连朕的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吗?”
大昭开国皇帝李胤死于十六年隆冬,当夜大雪覆满长安,随之一辆马车也疾驰进了城门。
大梦幽幽数十载,也不过是南柯一梦,醒来故人依旧在,事情皆有挽回的余地。
李胤一梦醒来将近到了晌午,一行人商定是后午出行,差不多收拾好时,侍女打开屋门,却发现皇上又不见了。
李胤回想着那个毫无缘由的梦,一人翻身上了快马,扬鞭而去。
桃花坞
柳涵菡一早起来眼皮就跳个不停,她神思恍惚地摘了几个草药,魏辙帮她摘了几个,道“想什么呢?”
柳涵菡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魏辙看她,“有什么不对的?”
柳涵菡又道“二小姐去了山里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慕晚晚进山算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往往一个多时辰就能回来,这次三个多时辰还没回来,确实有些不大对。
魏辙神思凝了下,“我去看看。”
他人还没走,远处传来一阵马鸣声,魏辙看清那人后,和柳涵菡一同走了过去福礼,“草民拜见皇上。”
李胤叫他们免礼,又道“慕晚晚呢?”
两人对视一眼,柳涵菡先开了口,“皇上,二小姐进山了。”
李胤道“去多久了?”
魏辙又回了一句,“已经三个多时辰。”
李胤沉了沉眼,勒紧马缰,腿夹马腹向山里疾驰而去。
慕晚晚本想采完最后一点就离开山里,然没想到前几日下的雨使得山里的土松软了不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半路看到一种柳先生口中的罕见药材,本想过去,却不想一脚踩在了一块软土上,从土上面陷了下去,底下是一片漆黑。
慕晚晚伸手摸着黑得不见五指的地上,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慕晚晚叫了两声,上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李胤骑马进了山里,不知何时又起了雨,大雨瓢泼倾盆,淋了人衣衫尽湿。雨珠豆子般大,打在人的头顶。李胤手里拉着马缰,已在山里绕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都没见到她的影子。
雨水像断了线一般越来越大,从天上抛了下来,李胤扫了眼四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么找下去定然不行。
李胤下了马,灵山土质松软,踩在脚下有深陷之感。李胤眼凝了下,弯腰抓了把土在手里,这是欠土,专有“吃人”的情况发生。说是吃人,实则就是人踩在上面会陷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他带兵攻占江南一城,就掉过这土里。
料到事情原尾后,他眼更加沉了,眉毛皱紧。雨水冲刷在地上,泥土也开始流动起来。
李胤顺着泥土流动的方向一路走了过去,到了一棵高大的树下,流动的泥土围着那棵树慢慢打转。
李胤拴好马,一步一步朝着那吃人的土走,顷刻之间,整个人就陷在了土里。
慕晚晚在原地打转了许久,都见不到出口,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周围好似是一处岩洞,岩壁潮湿还有水渗出,不知这是何处,慕晚晚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心里已经慌了,但也知道此时害怕没用,必要想法子出去才行。
又走了一会儿,还是见不到出口,慕晚晚回到最初留下记号的地方。看来她顺着的路走是一个圈,她大约猜测到这是哪,从前在那些异闻怪事里看到过这种情形。要想出去,或许有一个法子,慕晚晚手摸上岩壁,耳朵贴在上面,听着其中的动静,有水流动的地方则有出口,她想出去,除非把岩壁砸开。
慕晚晚拔了发鬓间唯一的簪子拿在手里,乌发散开,披在她肩头。慕晚晚一手用力,狠狠向下面砸了下去。
李胤被欠土卷下去后到了岩洞里,他了解这个岩洞,唯有找到有流水的岩壁把它砸开才能出去。只不过此处甚大,不知她在哪。
李胤做了标记,顺着一条路走。里面没有灯光,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前路。他摸索着岩壁,贴着壁走,过了一段时间,忽地耳边听到一阵铿凿的声音,李胤不确信这欠土卷了多少人,他只听着那动静判断,眼里深思。
动静很小,像是有细小的物件砸在上面,一下接着一下,力气越来越慢下来。
李胤眉毛挑了下,随后嘴角慢慢勾起,很快走了过去,步子刻意放轻,若不是细听倒真听不出来。
慕晚晚并未注意到这阵脚步声,她注意力全在手里的簪子上,岩壁厚,这个小簪子已被她砸得变了形。正要再落手砸下时,忽地卷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慕晚晚心里一惊,下意识拿手中的簪子扎他,手腕又被李胤猛地攥住,他道,“是我。”
并未用“朕”,岩洞里黑漆漆的,但慕晚晚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怀里宽阔而安稳,有一瞬慕晚晚忍不住竟想哭出来,她一个人在洞里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又累又饿,心里害怕还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慕晚晚知道,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也没人能找到她,她只能靠自己。
可听到李胤声音这一刻后,慕晚晚心里顿时安稳还有一点莫名地涩意,想哭的感觉。她攥着李胤的衣角收紧,不禁有些委屈道“您怎么才来,臣女真怕一直被关在这出不去了。”
李胤似是低笑了一声,亲了亲她的唇瓣,手搭在她的后颈慢慢安抚,“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
说完这句话,慕晚晚才知自己刚才那番动作有多么亲昵,她回过神,不自在地掖了掖耳后的碎发,手从他身上拿了下来,“方才是臣女失礼了,皇上勿怪。”
李胤嘴角的笑意停住,看了她一眼,一手拉住她,把她软软的手握在掌中,道“用你这根簪子怕是要砸上半年才能出去!”
慕晚晚听出他的奚落,不予理会,稍稍离他远了点,倒没把他的手放开。现在慕晚晚止住了情绪,才记起自己方才一时冲动有多么丢人。她口口声声说要和李胤一刀两断,却在刚才一时乱了方寸。
李胤感受到她的动作,唇抿了下,另一手拔了腰间的短刀握在手里,“闭眼。”
慕晚晚听话地闭了眼,李胤向前移了一步挡在她身前,高大的身躯把她挡了个严实,慕晚晚眼睛悄悄睁开看他,微动了下,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蓦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