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各路反军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一个能让他们一路顺顺利利地打到京城,攻下皇宫,改朝换代不留骂名的借口。
而兴哀帝,要亲自把这个借口,送给天下人。
这一招,没人扛得住。
因为这些朝臣都还想活,好好的、荣华富贵地活着。但显然,在开国新朝还想荣华富贵地活着,几率不大。
所以他们需要兴哀帝,需要兴哀帝活着,给他们背锅。
新宰相妥协了,粮草送去了边疆战场。
可是已经晚了,大军战败,死伤殆尽,年轻的将军战死沙场,再也没能平安回来。
大兴朝不得不和外族谈和,赔付给外族无数黄金白银,让百姓们的艰辛生活,雪上加霜。
副将领着仅剩的一点兵马,送将军的棺椁回来的那天,兴哀帝站在城外,迎接了他们。
年轻的将军没能带回大胜,但兴哀帝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亲自出城迎接。
他扑到将军的棺椁上,嚎啕大哭,无比自责。
副将等人跟着他哭,心里却并不怪他。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皇帝为了给他们筹集粮草,把剑都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个皇帝能为了武将兵士做到这种程度,如何能怪他?
他们恨得,是那些奸臣,是那些不顾朝廷百姓,只顾自己享乐的奸佞!
兴哀帝在哭,他的大太监在哭,他身边仅剩的一队忠诚侍卫在哭,副将们在哭,可除了他们,再也没人哭了。
那些说是护送,实则监视出宫的兴哀帝行踪的朝臣、侍卫、太监们,冷漠地看着兴哀帝哭泣,甚至还有闲心说笑聊天。
何其悲凉。
自那以后,兴哀帝一蹶不振。
他收起了老宰相留给他的《劝君诗》,从此不理朝政,开始学着他的父皇,当起了只顾享乐的昏君。
他大兴土木,养起了戏班子,看起了歌舞,派副将等人前往各地为他搜寻奇珍异宝,带回宫给他欣赏。
国库空虚,没钱修建新宫室?
兴哀帝直接拎着剑闯进早朝,剑指新宰相,逼他给钱。
内帑空了,没钱养戏班子看歌舞?
兴哀帝再次拎着剑闯进早朝,剑指新宰相,逼他拿钱。
就这样,兴哀帝和新宰相形成了一种默契。
朕可以不理朝政,给你们背负昏君骂名,但你们得拿钱,供朕享乐。
新宰相党派非常乐意,痛快地给兴哀帝的享乐付款。
自那以后,兴哀帝的昏君骂名响彻天下,新宰相党派乐见其成,从此做什么坏事都打着兴哀帝的名义,让天下百姓怨念丛生。
却没人知道,暗地里,兴哀帝笼络着那些工匠,偷工减料,节省下大笔的金银,让副将们打着搜刮宝贝的名号,送去各地赈灾,救济百姓。
那些戏班子和歌舞团,也被兴哀帝折服,偷偷帮着他把宫中的摆件、首饰以假换真,真的全都拿出去卖,然后把钱运回宫中,藏在了新修建的宫室地砖下面。
兴哀帝就靠着这些,安慰着自己,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齐太.祖的大军打服了各地反军,向着京城进发。
消息传来时,兴哀帝正在和戏班子的人忙碌着藏钱铺地砖,他唯一的妃子在旁边帮忙。
兴哀帝听到消息,呆愣当场。
妃子惊慌地扑过去抱住他,想要安慰他。
兴哀帝却笑了。
他笑着笑着,眼泪滚滚落下,对众人说:“朕要亡国了。”
众人大恸,痛哭失声道:“陛下何辜!陛下何辜啊!”
“陛下才该是这天下之主,是仁慈明君啊!”
兴哀帝泪如雨下,他望向宫室外的那一小片天空,笑着喃喃道:“挺好,亡国,挺好。百姓们终于不用再跟着朕受苦了。”
他笑得清浅,灿若朝霞,却满眼悲哀。
来报信的副将大哭道:“是臣无能,让陛下担惊受怕!”
兴哀帝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含泪道:“不怪你,是朕无用,辜负了你们的忠诚。”
副将哭得撕心裂肺,心痛如刀割,转身就要去剐了那些奸臣。
兴哀帝却拦住了他。
若是刺杀能解决新宰相党派,他早就让人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呢。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兴哀帝拉着副将,坐到了宫殿门口。
他含泪笑道:“朕无能,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却无法救国。”
“开国新君一定比朕厉害,便把百姓交给他吧。”
“朕只愿……愿新朝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愿新朝能让百姓丰衣足食,愿……新朝,盛世昌隆!”
再不要像他和他的父皇,只给这天下百姓,带来了生灵涂炭,毫无寸功。
兴哀帝的话,说得近乎虔诚。
副将哭得涕泪横流。
兴哀帝道:“你带着他们早早走,明日就走,不要等新君打进京城。”
副将用力摇头,哽咽道:“臣不走,陛下走,臣才走!”
兴哀帝落泪,却笑道:“朕走不了,也不能走,朕得给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啊。”
他若不死,何以平民怨?
亡国之际,昏君怎能苟且偷生?
副将大哭不止,宛若无助的孩童。
兴哀帝用袖子给他擦脸,温声道:“走吧,等新朝廷建立了,你便替朕去看看,看百姓有没有安享太平,看边疆是不是再无兵戈,看看这新的太平盛世。”
“朕做不到的,他做到了,朕也能瞑目了。”
兴哀帝语气温和,笑得一如往昔,灿若骄阳。
副将哭成了泪人,他拽着兴哀帝的袖子,舍不得放手。
他的陛下啊,何辜啊!!
副将走了,妃子走了,侍卫们走了,戏班子和歌舞团,也走了。
最后,就只剩下兴哀帝和大太监,一如往昔地平静生活。他们继续在地砖里藏钱,藏《忠臣录》,藏《奸臣集》,藏能帮忠臣良将们平反的一切证据。
齐太.祖携大军攻打京城那天,到处乱成一团。
兴哀帝却在御书房四处砸酒坛,洒酒水。
他边洒边高声念着《劝君诗》,状若癫狂,眼神却极其平静。
大太监也在努力砸酒坛,他先砸完,又仔细检查酒水泼洒的量够不够一把火烧得,才走到御书房门口,安静地等着兴哀帝。
兴哀帝洒到门口,用力把酒坛一砸,正好念完最后一句诗。
大太监躬身给他行礼,然后温柔唤他:“陛下,酒水够了。”
兴哀帝转头看他,大太监弓着身,也抬头看向他,两人相识一笑。
兴哀帝点燃了火把,扔了出去。
他和伺候了自己半辈子的大太监,站在御书房里,望着那小小一片天空,笑了。
“下辈子,可别再跟着朕了。”兴哀帝温声笑语。
跟着他,就受苦了,没得到半点益处。
“陛下可别想甩掉奴婢,奴婢啊,下辈子还伺候您!”大太监笑着回他。
哪里苦呢,他从不觉得苦,能跟随这样一位皇帝,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倔!”兴哀帝轻轻笑了。
大火蔓延,吞噬一切,灿若骄阳的兴哀帝,温柔笑语的大太监,挂在御书房里的《劝君诗》……全部消失在了漫天火焰里。
空中,云扶摇哭得一塌糊涂。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能演出兴哀帝。
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兴哀帝啊!
可怜,可恨,又可悲。
第55章 第五十五爆
云扶摇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齐太.祖明明没有篡改兴哀帝的传记,也没阻止过兴哀帝的事迹传播,可兴哀帝流传下来的很多事,却依然没人相信。
哪怕是考古到真实史料的后世,仍然还有很多人不相信那些史料。
因为这位兴哀帝,太美好了。
他的人美好,做的事美好,美好得太过虚妄,仁慈得不像皇帝,更不像一位亡国之君。
谁能想到,被骂了几百年昏君的兴哀帝,会是这样的一位满怀仁爱与悲悯的君王呢?
他不像是人间的帝王,倒像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走了一遭人世间,经历过人间百味,便又回到天上去了。
从古至今,能仁慈到这样的皇帝,不,别说皇帝了,就是普通人,都没有多少。
所以,谁敢去相信那些史料,居然是真的?
云扶摇还在哭,齐太.祖的大军终于攻进了皇宫,来到了被烧毁的御书房前。
齐太.祖的大将愤怒无比,觉得昏君就这样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他抱拳请示道:“末将去把那昏君的骸骨拖出来,咱们鞭尸!”
如果不是这个昏君,这天下何至于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齐太.祖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大将大喜,他正要转身去御书房,远处便传来喧哗声,有人匆匆跑来禀报。
“有自称是昏君妃子、副将、太监、宫女的人群,吵着要见您!”
齐太.祖感觉稀奇,大将也停下了脚步,众人齐一起看向远处,都觉得莫名其妙。
国都亡了,这群蛀虫败类居然还不逃,这是上赶着来送死?
兴哀帝的妃子、副将、太监、宫女等人,很快就被压到了齐太.祖面前。
大将等人怒视着他们,神情宛若看到了仇人。唯独齐太.祖神色平和,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一一打量。
这些人也在打量他。
他们看着齐太.祖的眼中,没有恐慌惧怕,也没有羞愧难堪,神态中是义无反顾的坚定。
齐太.祖察觉到异常,亲自开口询问:“尔等是来以死向天下谢罪的?”
身为昏君的身边人,昏君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享受了多少百姓血泪,这些人就享受了多少。若说昏君有罪,这些人同样有罪。
妃子的眼眶泛红,她挺直脊背,铿锵道:“我没罪,陛下也没罪!大兴亡国,陛下何辜!”
“天下百姓水深火热,皆与陛下无关!”
大将闻言暴怒,吼道:“他没罪?!他身为一国之主,宠信奸佞,任由贪官污吏横行,不管天下百姓的死活,他这叫没罪?!”
妃子顿时痛哭道:“陛下没有!陛下从未宠信过奸佞!若不是陛下一直强撑着与奸臣周旋,外族早已打进来了,大兴都灭了,外族已经称王,哪还有你们今日占领京城?”
大将怒发冲冠,大吼道:“荒唐!”
妃子还想解释,却被身旁的太监拦住。
那个年轻的太监对着齐太.祖躬身一礼,言笑晏晏道:“久闻齐王喜爱美人,奴婢今日是来献画的,献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像。”
齐太.祖本不想搭理这些人,任由大将与这些人辩驳,听到这话才提起兴趣。
他感觉有趣,问道:“你是想用美人画像换取自己的性命?”
齐太.祖笑道:“那得看你手上的画像,是不是真的天下第一美人。”
齐太.祖其实并无想绕过太监的想法,但提到了美人画像,那不妨一看。
太监笑道:“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齐王殿下一看便知。”
旁边的妃子瞬间落泪,她愤怒又无可奈何,只能衣袖掩面哭泣,不去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齐太.祖更觉有趣,便任由那些太监和宫女,展开了一幅画轴。
那是一副很长、很宽的画卷,描绘了多年前祭天时的恢弘画面。
随着画卷展开,画上,一排排的人群跪拜在地,只有最前面的祭坛上,有一少年身着盛装,仰天而立。
灿灿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祭坛和大地上,却不及那少年身上的光芒更耀眼。
他还未露出全貌,便已让齐太.祖等人惊艳地屏住了呼吸,专注而期待地看着画卷,恨不得自己上去接过来打开。
当他的容貌终于随着画卷徐徐展露出来,焚毁的御书房前,瞬息安静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望着画上的人,心神被摄,震撼难言,久久难以回神。
大将喃喃自语道:“这是祭天时降临的神仙?”
齐太.祖等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是了,只有天上的神仙,神子,才能有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光芒。
太监和宫女不语,继续展开下一幅画卷。
只是细看便能发现,他们早已经眼中含泪,神情悲凄。
齐太.祖等人不由自主去看第二幅画。
画中依然是祭坛上的人,但他不再是少年模样,约莫二十左右,端坐于皇位之上,御阶下百官跪地朝拜。
他神态温和,嘴角带笑,眼神仁慈,容貌之绝色,眉目之昳丽,气度之高华,言语难述。
齐太.祖等人终于意识到画中人的身份,他们难以置信,也不敢相信,纷纷倒吸气,却又不舍得挪开视线。
哪怕是刚刚还怒骂昏君的大将,此时也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