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清清,一派天真活泼的模样,脸还是那张脸,却与先前凌厉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天差地别,仿佛忘了那些忧愁和悲苦,回到了以前不谙世事的时候。
“都好。”顾隐笑笑,朝铁锤略一点头,表示自己有分寸,接着,便彻底引开话题,“大伙儿新做了一批刀具,小姐看看?”
清清表情有些尴尬,说真的,她不是很想看——打铁有什么好看的!哪有隔壁成衣店的衣裳花样好看?
可顾隐都这样说了,方才出现的大汉们也一脸期待的看着她,仿佛一群求夸奖的小朋友。
关注点一下子就被顾隐给带偏了。
“好啊,看看。”边跟顾隐往铺子里走,清清边小声问铁锤,“你是不是因为这个铺子才改的名?”
铁锤嘿嘿笑了两声,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算是吧。”
“我给你改的?”清清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改的跟那些大汉一个风格了。
扭捏地晃了晃肩膀,铁锤说:“是我自己想要叫这个的——千锤百炼,方得始终。铁锤和炼儿没区别的呀。”
“而且,小姐,我来考考您,”铁锤清清嗓子,下巴一仰,得意地说,“若有人来铺子里闹事,如何用一句话把那人赶走?”
“我爹是振威大将军?”清清一歪头,极为配合,“夫君是谢铎?”
铁锤:“……”是、是小的狭隘了。
“除了这些身份之类的呢?”铁锤自顾自把戏给演下去,“猜不到吧!我跟您说啊,到时候小姐你只需从容地一挥手,说一声,‘我的铁锤呢?!’,那人一听:不得了,这是要锤我啊!自然就会落荒而逃。”
清清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见她这么高兴,顾隐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会性情大变,但是,只要她高兴,别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很快,几人来到打铁铺里面。
铺子外面那个小门脸用来售卖已经推出的成品,多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器具,比如菜刀、镰刀、锄头、铁链等,主要以厨具和农具为主。
里面则是铁匠炉、风箱等打铁用具,伙计们分工明确,叮叮咣咣,噼里啪啦,空气中满是铁器燃烧和争分夺秒的滚烫烟火气儿。
看了一会,清清玩心大起,接过其中一个人的铁块捶打了两下。
她力气打,瘦弱的胳膊抡起铁锤却比那个大汉还要熟练,毫无章 法地敲了好一会儿,把一块烧红的铁块给锤成了四四方方的铁板。
最后,将铁板浸到水中,“刺啦”一声猝响,烧红的铁板瞬间成型,冷却成铁器独有的墨色。
清清看着那铁板,自己都没看出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却听见旁边的人大受震撼一般,郑重其事地对着她手里黑乎乎的铁板夸了半天。
说她手艺精湛,审美独特,看她抡一锤,胜打十年铁。
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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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在打铁铺待多久,白檀过来寻她,清清便与她一道儿去隔壁成衣铺看新衣款式。
成衣铺的老板自然是认识她这个谢家大夫人的,见她瘦了些,连忙让丫鬟给重新量了尺寸,记下她要的花样,同时提了些建议,最后,定下了十五套春装,都是顶配的新款,老板乐得嘴都合不拢。
原本春装是要府上统一裁制、发放的,可白檀一听工期要延长,当即否决,让他们先给清清裁,夫人的做好了再给其他人做,连谢铎都要延后。
付了定金,三人在街上又逛了会儿,白檀领她去听书,叫了一大堆点心小食,清清每样尝了些,开心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小猫崽儿。
说书先生一回说完,已是傍晚,白檀要回府准备晚膳,三人这才打算回去。
清清本就惦记着娘家,这会儿见了顾隐,不由更想家了,便让白檀和铁锤在茶楼等她,她去跟顾隐交代两句,并约定下次过来的时间。
见他出了一头的汗,清清有些过意不去,递了一块帕子给他。
顾隐没敢接,连忙用手背把汗给抹掉,然后就低着头对着自己的鞋尖儿,不再看她,却絮絮叨叨地轻声叮嘱她回去的时候走主街,别急,安全最重要。
清清点头,把放着点心的食盒塞他手里:“原先不知道你在这儿,没准备别的,你带回去给顾叔尝尝。”
食盒很是精致,充斥着金钱的味道,拎在手里,糕点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与顾隐健壮的麦色手臂和狂放潦草的打铁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隐还没来得及找铁锤问明白,因此不敢多说,可听她提到先父,眸色还是不可控制地变了变,捏紧食盒的把手,指尖泛白,嘴角紧绷着,右边脸颊的酒窝不见了,只看得见他刚毅俊美的侧脸。
“嗯。”顾隐声音发沉,“多谢小姐。”
见他面色不虞,清清还以为他遇上了什么困难,决定回去后让铁锤打听打听,能帮就尽量帮。
清清知道顾隐的本事,也知道他的抱负,所以,当她瞬间跨越三年的成长,再见顾隐,却发现他并没有成为曾经的他所期望成为的模样时,难免失落。
——她希望大家都好。希望家人健康,希望生活和美,希望朋友们都能够实现自己年少的理想……
可现在,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顾隐,都变了很多。所谓世事难料,大抵如此。
反正在十六岁的清清心里,赖上谢铎,强行嫁进谢府,还搅得别人家里鸡飞狗跳……种种行为都太过惊世骇俗,与她想要成为的大人很不一样。
“那我走了,你跟伙计们也早点打烊回去吧。”说着,还朝他挥了挥手。
顾隐性格很实在,懂事又听话,在她心里就像自家小弟一样,现下又在自家铺子里做事,与他说话、给他送吃的这都是基本礼貌,并没有别的意思。
但不知怎么回事儿,就在她给顾隐递帕子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股视线在不远处盯着她,让人怪不舒服的。
所以也没说什么就跑了。
先前让白檀和铁锤在几步外的茶楼前等她,清清过去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人,只瞧见来时的马车,还以为她们先上去了,于是大大咧咧地掀开车帘。
不经意往里一瞧,正要说话,脸上的笑容突然一顿。
——车里面可不是她们家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而是谢铎!还是抱着胳膊、沉着脸、一记眼刀子能刮死人的谢铎!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干嘛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清清十分不解。
第9章 红印子
谢铎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年少轻狂时总是带着浑身的戾气,看谁都不顺眼。但近几年身体不好,加上帮圣上寻丹问药,自己也接触了些道法,为了身心健康,他很少再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那是一种看淡了生死和世态的平静,仿佛任何事情都入不了他的心,孑然一身,自在逍遥。
可显而易见的,他现在很生气。
——清清竟然给那小黑脸递帕子,还给他送吃的!她都没给过自己帕子,送的吃的还都下过毒。
越想,越觉得这女人近来可太放肆了。
上车的时候还笑着呢,一看到他就把脸板起来了,这是几个意思?
“咳。”谢铎轻咳一声,吸引清清的注意,想要说些什么撼动一下自己的家庭地位,让她知道知道,自己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还没开口。
就听见清清问他:“夫君何时来的?”
夫、夫君?
谢铎暮气沉沉的桃花眼瞬间被阳光普照,变得亮晶晶的。
“路过而已。”谢铎又轻咳一声,目光直白地把她看着,原本强势抱起的胳膊缓缓松开,伸向清清,“回去吧。”
“嗯。”清清点点头,没有接他的手。
似是不敢。
“檀姨娘和铁锤呢?”清清动作轻缓地到他身边坐下,视线低垂着,纤长的睫毛颤啊颤,秀气的脸颊有些微红。
手也攥着衣摆,不太自在的模样。
谢铎瞬间什么气也没有了。
跟她生什么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能这样跟他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已是难得。
毕竟,她失忆之前最想要做的事情,是跟自己和离。
“让她们先回去了。”谢铎叹了口气,压下心中别扭的感觉,尝试着与她闲聊,“我离家的这几日,可都还好?”
“都好。”清清抿抿嘴,说了一句就没再说了。
双方沉默良久,清清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以打破弥漫在空中的尴尬。
可她想啊想,也没抓住什么可以跟谢铎闲聊的话题。
说到底,还是怕啊。
毕竟他出门是去给圣上办事的,她总不好直接打听,而家里的事,家里有什么好跟他说的?……
目光瞥见车厢里一根通体雪白的玉杖,清清来了灵感,“这是何物?”
玉杖四尺①有余,像是拐杖,但比拐杖略长一些,通体雪白,纹路奇特,仿佛被无数荆棘包裹的撑天之柱,顶端刻着龙首,诡谲又大气,一看就不是凡品。
哪知,谢铎只轻飘飘地说:“手杖。”
清清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她其实想问,这是谁的,怎么会出现在马车里,总不至于是谢铎的吧?年纪轻轻,看着也不像是要拄拐的。
车厢再次沉默下来,气氛更加尴尬。
“你给取个名字吧。”谢铎毫无征兆地开口说道。
“什么?”清清茫然。
谢铎目光移向旁边的手杖,指向明显,是让她给这根手杖起名字。
清清顿时想到了铁锤名字的由来,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口说了一句:“那就叫烧火棍吧。”
谢铎:“……”
似是被噎住了,好一会儿,谢铎也跟着笑了笑,望向她的眼神又柔软了几分。
御赐的汉白玉手杖,前朝知名大家的遗世之作,价值连城,更是身份的象征——烧火棍?哈哈,这女人可真行。
他一笑,清清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好奇的打量着烧火棍,不自觉倾身贴向谢铎,想要仔细瞧瞧。
恰好这时,马车压到石子,突然颠簸了一下。
清清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栽,结结实实地趴在了谢铎怀里,将他扑了个满怀。
清清:“……”她就不该!
男人结实的上身被她搂着,肩膀很宽,但没什么肉,清清觉得硬,硌的她手疼。
“对不住……”感觉身底下的人肌肉紧绷,似是心有不快。想到自己失忆期间对谢家做的那些事情,想着他应该不太喜欢自己,连忙就要退开。
刚松开手,马车就又颠了一下。
这下不光是把他抱住,脸还不小心在蹭到他颈窝,嘴角好巧不巧落在他修长白皙、喉结分明的充满了男性气概的颈侧,在上面盖了个浅浅的红印子。
清清:“!!!”救命!有完没完了,好好驾车啊!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占他便宜?
谢铎只觉得软,轻飘飘的一团朝他扑过来,像一朵云,也像一朵花,缥缈如纱的娇柔中带着淡淡的香,是只为他一个人绽放的人间绝景。
大手在她腰上一捞,控制住清清不稳的身形,下一刻,熟练的将她双腿勾过来,让她斜坐在自己大腿上。
“路不平,仔细摔了。”谢铎语气平静,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被他抱在怀里的清清却被这声音蒸得熟透了,脸红得头也不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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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路到了谢府,清清几乎是逃也是的下了车,把提前回来等她的铁锤给吓了一跳。慌忙朝谢铎行了礼,就赶紧追自家小姐去了。
白檀在谢铎看不见的位置拿眼刀子刮他,心里惦记着清清,想过去看看,却被谢铎抢先一步。
心里着急,却不敢和他继续共处,只得先忍下这份担心,吩咐厨房准备晚膳,自己去找姐妹们商量对策。
清清脚步微乱,顾不上跟铁锤解释,到了房间才重重舒了口气,想到刚刚自己被谢铎抱了一路,又羞得捂住了脸,乖乖坐在桌边等浑身的热气消散。
铁锤想要问她怎么了,却见谢铎的长腿已经迈了进来,只得忍住,疑惑又担忧地看着清清。
冷静了会儿,清清勉强将那些画面赶走,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水的时候才发现谢铎就坐在她对面。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作乱——没办法,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嫁给这个人两年了,可思想还停留在以前陌生的时候,有一些过激的反应也是在所难免。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抱她,她就不会怕了。
发现谢铎在看她,清清欲盖弥彰地将一杯水全喝进嘴巴里。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才将目光移向谢铎,与他对视。
谢铎却故意将目光移向茶具的托盘,桃花眼里带着笑意:“这是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口茶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
——只见那木质的托盘上面,大剌剌放着个折成三角形的油纸包,里面放着的,是祖母特意塞给她,让她喂谢铎,好给谢家开枝散叶的……补药。
清清差点儿当场去世。
“没什么!”小姑娘扑上去,将油纸包抢到手里,背在身后,小手紧紧攥着,红着脸望向他,使劲儿摇头,极力否认。
谢铎好整以暇的,也把她看着。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上回她就是听了祖母的话,把这东西倒进了汤里,喂给他的。
这傻小孩儿,也太不禁哄了。
祖母说什么她就听,自己说的话她怎么不听?
“似乎是药。”谢铎故意逗她,“夫人生病了吗?”大手伸向她,“我略懂医术,给夫人看看?”
清清头摇的更厉害了:“不了不了,已经好了。”把药塞给铁锤,“赶紧扔掉,快。”
铁锤忙带着药包跑出去,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