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园白了他们两人一眼,毫不留情地拆台:“人家都走了,你们表现得也太晚了吧。”
何美心走后,面点房的气氛更加清冷和微妙了。
鱼莜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袁园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向身后看了一圈,留意到了角落里的鱼莜。
袁园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低声说道:“别被这件事所影响了,明天你想好做什么员工餐了吗?需要我帮忙么?”
明天的员工餐考核就要轮到鱼莜了,这是她第一次做员工餐,袁园有些不放心。虽然按规定,她不能上手帮鱼莜做菜,但是私下里替她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鱼莜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眸清亮有神:“我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没事的,你放心吧。”
第18章 锅盖 初次员工餐考核。
中午时分,忙活了一上午的员工们三五结伴地朝餐厅走去。
餐桌上装菜的海碗被硕大的不锈钢餐盖扣着,除此之外,每个人的座位前还挨个摆放着一只盛面专用的汤碗,倒扣着瓷盖保温。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平时都是自己拿碗排队去盛米饭,今天居然提前在桌上已经摆好,难不成今天吃面?
员工餐里很少会出现面条,面点房的厨工们考核大多是做蒸包蒸饺一类,因为面条放久了容易坨,影响口感。要保证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两百多人份的面条,实在是项考验手速的技术活。
众员工感到稀奇的同时,纷纷落座。
大厅的中央,学员们站成一排,聆听考核评价。站在学员之间的鱼莜也初次体验了一把成为焦点的感觉。
李奕山还未点评到她,她就看到有员工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碗盖吃了起来,奈何大厅太嘈杂,她听不清员工们在吃完面后,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台上的李奕山正在训人,学员们皆耷拉着脑袋,她也不好太过东张西望。
“说了多少次,熬糖浆的时候要特别注意火候,”李奕山眉头皱成了川字,脸上写满了不悦,“你自己尝尝里脊外裹的糖衣,是甜的还是苦的?”
“鱼卷里的螺蛳青腥味太重,最后最重要的淋鸡油的工序都被你忘了?你这叫三丝鱼卷?蒸鱼卷还差不多!”
“刀工练成这个样子,看着我都不想尝,员工辛苦了一天,中午还要吃你们做的这些难吃菜,你们替他们想过吗?等把最基础的刀工练好了,再过来考核!”
今天考核的四位学员里除了鱼莜全是帮厨,帮厨们的手艺仅次于副厨,必定没有李奕山说得那么一无是处。
鱼莜观察过第一位帮厨所做糖衣的色泽,只是火候稍猛了点,苦味应该并不明显,而那道三色鱼卷的造型很出色,看着就叫人很有食欲。
显然今天李奕山的心情不太好,最后的帮厨小哥只是豆腐皮切得稍微粗了些,他居然连尝都没尝就判了不及格。
已点评的三道菜里,没有一道让他满意。
鱼莜未免有些紧张,攥紧了袖口。
李奕山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头也不抬:“下一个。”
鱼莜从众学员中出列,上前给主副厨们分别呈上扣着盖的碗。
面?
李奕山挑了挑眉,他打定主意,等下若是揭开碗看到的是一碗已经坨了的面,就直接判她不合格。
揭盖碗盖,白雾袅袅,暖心的热气和着面香气,扑面而来。
李奕山粗略一看,面里有山药、冬瓜、莲藕,都是秋季的时令蔬菜,还有几瓣雪□□嫩的鱼片卧在上面。蔬菜全都切成了薄片,摆麻将似地呈圆弧型码得整齐,浅棕色泛着亮光的汤汁下,是雪白而根根分明的细面条。
什锦烩鱼片汤面?
用料简单,至少卖相还不错,李奕山心下评价。
汤面汤面,首当其冲的就是汤头的味道是否纯正。
李奕山用汤匙舀了一口热汤,送到嘴边。
汤汁流入口中,一种独属于森林的大自然的气息瞬间淹没了他的五感,浓烈芳香。
秋雨后的森林湿润而清爽,溪水潺潺,肥硕的鱼儿时不时地跃出水面,清晨的太阳的第一缕光透过树叶,打在水面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亮光。
一口鲜香至极的浓汤下肚,李奕山眼前浮现的都是这样一幅天然纯粹的画面。
李奕山有些疑惑地看着碗里棕色的汤汁:“这是……松蕈?”
“不仅是松茸,这个鲜味……”孙宝田品着嘴中的余味,肯定地说,“应该是鲃鱼。”
冷菜主厨赵得凯摇头:“不对,若仅仅是鲃鱼,也不会有这么逼人的鲜香。”
“鲃鱼肺。”刚喝罢一口汤汁的钱昆淡淡地开口。
李奕山眼睛一亮:“没错,鲃鱼肺。”
松蕈只于秋季成熟,生长于赤松的根部,具有特殊浓郁的松香气,口感更是如同鲍鱼,滑嫩爽口。
秋季正是鲃鱼出水的季节,太湖里的鲃鱼最是鲜美,而鲃鱼贵在肺,用鲃鱼肺凝练出的汤汁,再浇一勺鱼莜自己秘制的松蕈酱,绝对会让食者鲜掉牙齿。
尝过汤头,其次是面。
李奕山随手夹起一筷子,只见面条不粘不散不乱,像被梳子梳理过一样。吸进嘴里,每一根都饱吸了汤汁,筋道而有嚼劲。
鱼莜这里用的并不是普通面条,而是采用的锅盖面的做法。
正宗的锅盖面是将面团放在案板上,用一个竹杠固定,人坐在竹杠的另一端,上下颠跳,将面擀得薄薄的,再切成面条。所以锅盖面又叫跳面。
鱼莜自然不会用这么原始而又折腾自己的方法,她取用了面点房最大最长的擀面杖,加上她非比常人的力气,擀制成了这种不用跳的跳面。
然而两百人份的面工程量实在太大,鱼莜请来了同是厨工的陈燊来帮忙打下手。当陈燊看到鱼莜将一米多长的擀面杖像捣糍粑一样,挥舞得虎虎生风时,都快看傻了。
关于锅盖面的名称来历,还有一个有史可考的轶闻。
传说,乾隆曾微服私访下江南,寻至名气最大的张嫂子伙面店。店家慌忙招待,乾隆吃了面后,觉得味道竟意外地好吃。
乾隆走进后厨,看到厨房里的忙碌景象,惊讶地说:“你们怎么将锅盖放在锅里煮起来了?”
店家这才发现刚才手忙脚乱,竟将汤罐上的小锅盖错当成了大锅盖,连锅盖撂到锅里还不知道。而没想到因无意间的差错所做出的面,竟比一般的面要好吃爽口。
故事传开,从此,镇江大街小巷雨后春笋地出现了很多锅盖面店。
锅盖面的故事传奇,但原理却很简单。小锅盖煮面可以让大铁锅边缘透气,但水却可以不外溢,木锅盖可以压制住翻滚的面头,面条贴在锅盖下,水在其周边沸腾,水与锅盖之间没有空隙,这样煮熟的面条带有“毛孔”,更能充分地吸取汤汁,口感更加筋道。
尝完面条,赵德凯点头:“想到用锅盖面的做法来做这道汤面,也是很别出心裁了。”
副厨窦欢赞同道:“锅盖面费时费力,难为这小丫头了,做出的味道也筋道。”
平时员工餐考核基本都是李奕山一人在训话,其他主厨仅是在一旁坐着,走个过场,充个牌面。难得看到所有主厨们兴致勃勃围在一起探讨的画面,众学员们也朝鱼莜投去好奇且异样的目光。
绝大多数学员都觉得鱼莜很面生,不曾打过交道,问了一圈,才知道是面点房的新人,工作还不到两个月。
前面有主厨们在交耳评价,后头学员们指指点点,鱼莜紧张得手心都快出汗了。
叶舒蔓看见她明明很紧张,表情却强装得很淡定,莫名的可爱,直条条地站在大厅中间,愈发衬得个子娇小纤瘦,教人不忍欺负。
叶舒蔓扭头笑着问钱昆:“我记得这丫头是你面点房的吧,上次来借碱面的,叫什么来着?”
“鱼莜。”钱昆回道。
一听这名字,孙宝田心下一惊。距离上回徐府宴席已经过去近三个月了,她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跑腿打杂的,孙宝田早就忘了她长什么样子,如今提起名字,才和记忆中那个穿灰蓝色清洁服的小姑娘对上号。
李奕山也觉得这名字熟悉,忽然想起上回袁园做出让人刮目相看的四色蒸饺,她所说的帮助她一起完成考核的厨工,就是叫鱼莜。
李奕山这才注意到鱼莜的脖子上系的是红色领巾,能做出这等面的,竟然只是个厨工……
“及格。”
李奕山不再吝啬,痛快地给出了今日考核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通过牌。
***
员工餐考核结束,吃完午饭,鱼莜正在收拾自己的餐具,忽然感觉手臂被人撞了一下。
扭过头,许久未见的白子烨站在她身后,唇角噙着欠揍的、似嘲非嘲的笑。
自那日宴席后,他二人就再未有过交集。
热炒区和面点房本来就隶属不同的部门,白子烨作为下一代主厨的接班人,天才种子级的选手,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被簇拥着的对象。自回来后,别说交集了,俩人几乎没有碰过正面,只是远远地瞥见过几次。
白子烨摸着下巴,打量着她,因为何美心的特殊规定,她的标志性麻花辫收进了帽子里,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厚重的刘海也没了,只有几丝碎发露在脸颊上,比起之前土掉渣的造型,精神清秀了许多。
鱼莜的皮肤本就白,洁白的厨工服更显人肤色白,穿在她身上很是相宜。蠢萌的红领巾系在胸前,倒被她穿出了一副乖乖好学生的样子。
白子烨第一次觉得厨工的衣服好像也没那么丑。
“看不出来,你对面食还挺有研究的?中午的那碗面,味道很不错。”白子烨开口道。
“谢谢,”鱼莜淡淡地说,继而端起盘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请让一下路。”
白子烨不仅没让,身子一晃,更结实地挡住她去路:“……你现在被提拔为厨工,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躲着我?你可知道因为擅改菜单,我可挨了师父一顿狠骂,年终奖都没了……”白子烨双手环胸,垂眸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鱼莜头大,这人也太会颠倒黑白了吧。
明明是自己替他解决了菜芙蓉不能用的麻烦,他却欺负自己单纯不懂事,挖坑让她跳。
她没有被开除,得庆幸那道芙蓉鲫鱼没出错,而不是感谢他。
鱼莜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白子烨被看得有点心虚,别开眼:“何总厨才下了面点房的‘封/杀令’,今天的员工餐你却偏偏要做面。”
“虽然我也看不惯那女人,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你一下,职场守则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别跟上级对着干。何况,是大了你不知多少级的上级。”白子烨说完,便给她让了路,不等她回应,就转身离开了。
离开的同时,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要想好好地在这里呆下去,就不要擅自做分内之外的事,后厨的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第19章 招揽 这张饼画得太圆满,她都有些心动……
到了下午的营业时间,鱼莜一进面点房,立马就被众人围住。
袁园兴奋地奔上前,摇着她的手:“鱼莜,你中午做得那道面简直太好吃了,这么鲜的汤是怎么调的,教教我好不好?”
她手下的蒸锅厨工跟着打趣:“我们都觉得中午的那道汤面,可比袁园姐做得最拿手的素面可好吃多了,连汤底我都一滴没剩。”
袁园听了厨工揶揄的话也不生气,鱼莜真实的做菜水平如何,她在同她一起做四色蒸饺时就有所察觉。鱼莜能做出这种水平的面,在她的惊喜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和鱼莜的友谊日渐深厚,她巴不得鱼莜表现出色,早点晋升成帮厨,她也能跟着面上有光。
袁园事先知晓鱼莜的实力,不觉得很惊讶,但面点房其他人就不一样了。那回四色蒸饺事件,袁园没跟别人细说过,他们只以为是袁园超常发挥。尤其是和鱼莜同等级的厨工最是震惊,连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崇拜。
他们每天在一起插科打诨,都以为彼此是刚入行的菜鸟,闲暇之余还会探讨做菜心得。谁能想到一顿饭的功夫过去,平日里的小菜鸟竟然变身成了做菜技能一流的大神,他们怎能不惊讶。
回味起那碗面的味道,他们心下想就算自己再修炼个四五年,也熬不出如此醇厚口感的汤头。
熊三儿忍不住问道:“鱼莜话说你师承的是哪位师傅?只要是苏菜界内稍有名气的,我们都听说过。”
“……没错。”郭宝宝也很好奇这件事。
“我师父他不是苏州人,在苏菜界并没什么名气……”
鱼莜腼腆地摸摸微红的脸颊,眼尾带着笑意。
对于一个厨师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做出的菜得到别人的认可,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事了。
听到鱼莜这么说,他们也就没有追问。毕竟这世上能人太多,她师从不是酒店的主厨,是位大人物的私厨也说不定。
依旧是清闲而百无聊赖的一下午。
到打烊时分,面点房统共卖出去三碗面,两笼蒸包,一笼蒸饺。众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活干的日子了,这还没到下班的时间,钱昆便让众人把厨具收了,早点回家休息。反正已经这个时间,也不会有新订单来了,在这干耗着也没有意义。
众人走后,钱昆单独把鱼莜留了下来。
新菜单出台以来,面点房的业绩遭到重创,钱昆看似淡定,心里比谁都着急。
他对西餐没有研究,但跟孩子们逛街的时候也吃过快餐店的汉堡炸鸡,他私觉得那种食物和中华师傅们用数十种技法,用一整天乃至好几天的时间,用心制出的各色面食相比,根本毫无技术含量可言。
但这阵子业绩惨淡的事实摆在眼前,钱昆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难道他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难道我们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传统面食真的不如那些洋人带来的“舶来品”?
这几天,他一直陷在这种自我困惑中,直到今天,他吃到了鱼莜做的那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