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他只是忍辱负重,是为了利用那齐卓尔达成自己的野心。
池虞惊骇愕然,浑身的血刹那冷。
但见那边的多翟潇洒转身,微笑看向她,手抬起朝着他身后的炎狄众人勾了一下手。
挞雷调转马头,挥起刀背敲在绯云前胸,“跑!——”
绯云顿时转身往身后飞奔。
挞雷紧跟在她身后,其余的四名士兵则留在了原地。
池虞跑出一段才发现,着急地问挞雷。
“他们为何不跟上来!”
“敌人太多了。”
狂风带着湿冷的潮气,腐朽的气息让人作呕。
池虞脸上都浸满了冷汗。
“是你命令他们留下的吗?!”
她没有错过挞雷的动作,他用刀敲绯云的时候,同时另一只手转了一圈。
虽然她没懂,但是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一个意思:
原地,防守。
挞雷一向憨厚的嗓音此刻也显得冷酷无情。
“保护主帅,是所有士兵应尽的职责。”挞雷肃然道:“哪怕只剩下我一人,我也会保护好世子妃,绝不违背命令!——”
汗水流进眼睛里,刺激着她的双眼,池虞快速地眨着眼,却驱不走其中的酸涩。
他们在密林之中狂奔,四周逐渐昏暗。
终于在春雷炸响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
士兵在霍惊弦耳边交代,李孝怀见他的面色逐渐变沉,不禁有些担忧地压下了眼,看着对面的男人。
那齐卓尔坐在地上,大喇喇敞着腿,正用手背擦过嘴角的血迹。
邪气的绿色眸子不离他们的方向。
和谈?
还没开打前,哪里来得和谈。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只有胜败才能摁弯同样骄傲的两匹狼。
这一次和谈不过是他们的一次试探,双方都早有准备,只不过那齐卓尔如今是棋差一着,才落入困局之中。
然而他眯着幽绿的眼,眺望向天边的滚滚浓云。
亲卫尽数被拿下,那齐卓尔却不显得慌张。
看见霍惊弦脸上的表情后反而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
“世子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脸色变得如此恐怖?”他故作不知,语气戏谑。
霍惊弦挥退士兵,大步走前来,顺手抽过一旁士兵身上的战刀抵在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收起笑容,后仰着头。
锋利的刀刃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血珠争先恐后冒出来。
“那齐合罕一环扣一环,计谋了得。”
那齐卓尔挑起浓眉,“好说,名师出高徒,都是和你们周人学的。”话音一顿,又笑道:“什么大义灭亲、恩将仇报。”
一声暴雷在天空炸响。
浓云被狂风席卷,遮天蔽日。
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得人睁不开眼。
池虞和挞雷弃马步行一段时间后,躲藏在一块凸起的山石后面暂逼雨芒。
两匹马极通人性,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替他们引开了穷追不舍的北狄追兵。
大雨倾盆而下。
土的腥甜从地下翻起,好像多年前尸骨的阴气都蔓延而出。
池虞衣服头发尽数在这场大雨中瞬间浇湿。
她瑟瑟发抖,把身子贴着山石边上,不敢动弹。
手里死死抱住的是霍惊弦给她的刀,冰凉的宝石贴在她微颤的手指上,谁也温暖不了谁。
只能一起变得更冷。
还没入夜,林子里就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得昏黑,倾洒下来的密雨让睫毛都无力承托,只能往下斜垂。
视野之中只有一片泥泞。
挞雷的声音都因为紧绷而变得僵硬,因为他知道引开的只是一部分北狄人。
而多翟则不知潜伏在了何处,等着他们。
枯骨林挞雷很少深入,对于这里的环境他都并不了解。
这也就是往常他并不喜欢靠近这个林子的缘故。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能露出一点胆颤。
“末将定然能送世子妃安然出。”
他低声念了一句。
池虞咬着下唇,破碎的哭音从她嗓子眼里挤出,“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太天真,太愚笨了。”
她以为她能帮得上忙,却不知道搞砸了一切。
自作聪明的下场就是作茧自缚。
挞雷嘴笨,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看见池虞眼中逐渐蔓上来水汽慌了手脚,他结结巴巴道:“我们总是要死的,不是在这里也会在别的地方。”
池虞摇头,“不一样,是我的错。”
挞雷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冰凉的水让他浑身打了个抖,然而他还是无所谓坐着,并且伸手抹干脸上的水。
“每一次上战场,我们都是抱着最后一场的心上的,可以说我们活下来的每一次都是踩在同胞的尸骨之上。”
“没有人会因此感到愧疚,有得只有更努力地杀敌,更努力地活下。”
池虞咬紧牙关,战栗从心里升起,让她不住轻颤。
“就是我们将军,就是在他能独当一面之前也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是老将军也没有给他时间后悔和难过。”
“只有不断往前,才能对得起身后的兄弟同胞。”挞雷仰头看向雨连成一片,“所以世子妃您不用感到难过愧疚,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活着出。”
活着出。
池虞心里微微触动,手中的刀仿佛又有了温度。
那是霍惊弦掌心的温度,隔着时间与空间,逐渐传到了她的手心。
然而这种触动,并不能完全温暖她僵硬的身体。
因为他们连路都分不清楚,只怕越走下,就会迷失得越深。
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歇,也有可能一直下到入夜。
挞雷或许还能撑,池虞这个身子决计扛不住这漫长的一夜。
要出,谈何容易?
一道闪电在空中乍亮,阳光无法穿透的密林却被这道闪光轻易穿透。
积水的地面上反出一片境光。
——和一道道白芒。
其形如月弯钩,其光寒如电。
是北狄人的追兵,踏雨而来。
挞雷一把拽起池虞,他从怀里飞快摸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挞、挞雷?”
“这是末将最重要的东西,就托付给世子妃了。”
他话音刚落就把池虞往后一推,旋即义无反顾转过身。
“走!——”
池虞捏着手中的两件东西,脚步往后踉跄两步才稳住了身体。
她的目光落在挞雷如山一样的背影上,心里绝望,整个人仿佛就快溺亡在这场无尽的天河水中。
北狄人与他对峙片刻。
纷飞的雨落在双方的刀刃上,飞溅出无数的水花。
“活着!”
迟来的闷雷在天边轰然巨响。
轰——
它不是闪电,无法迅猛而来,但它是沉雷,虽迟却也不容忽视。
挞雷大吼一声,横起刀迎着刀阵冲了上。
脚步一步步重重踏下,毫不畏惧地迎着不知道的未来奔。
池虞脚步不由自主跟上前半步,忽然醒悟,又往后一退。
一步接着一步后退。
三步之后,她把牛皮纸塞进自己怀中转身投向身后幽暗的密林。
湿漉漉的衣服拖累着她的脚步,斜飞的雨丝刺痛着她的皮肤。
但是她无法停下往前的步伐,她只有跑下,才可能活下。
密林里的树长年累月无人干涉,自由伸展的枝桠像是重重叠叠的密网交织在她的面前。
她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只能硬生生挤进,从缝隙里钻进,从险要的利石上爬过。
多难行走的路都不能阻止她逃离。
头上的珠钗不知何时已经颠落,掉在泥泞的山林小道上,压根没有人能听到它落下的声响,昂贵的珠玉被遗弃在身后,满头的青丝散落,湿腻地像是一条危险的蛇盘踞在她的后颈。
让她遍体生寒、寒毛卓竖。
忽然她头皮被扯住,像是有人大力抓住了她的头发,她惊慌失措地挣扎半响才发现是交叉的树枝勾住了她的长发。
将她宛若牵丝的人偶挂在了树下。
——我觉得有些不方便……
池虞突然想起霍惊弦的话,此刻她不禁也要赞同。
这头长发是她从小留到大,细心养护,视若珍宝。
就好比北狄人的蓄发,是勋章 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所以,没有哪一位燕都贵女会轻易割舍自己的头发。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面前,皆变得不再重要。
池虞拔出短刀,迟疑片刻。
最终她还是咬紧牙关,用力稳住颤抖的手,然后偏过头,将刀刃自下往上利落一划。
刺拉——
她重获自由。
也顾不上回头,她把散回肩头的头发拨到耳后,拔腿继续往前跑。
在她的身后,宝石刀鞘静静躺在污泥之中,上面飘落了几缕乌黑的发丝。
唯有短刀被她紧紧握住。
春雨催长万物,春雷撼动人心。
她在这一瞬,变了。
*
霍惊弦带着人压着那齐卓尔来到枯骨林外。
“世子,里面地势复杂,岔路极多我们的人都不熟悉,恐怕很难在里面找到人。”冯铮把目光转到那齐卓尔身上。
“倒不如让那齐合罕给我们带路。”
那齐卓尔微微一笑,“这次恐怕在下就无法帮助诸位了,枯骨林这种恶心的地方,我也没进过几次。”
“多翟在里面?”霍惊弦忽然开口。
那齐卓尔一耸肩,不否认也就是承认。
霍惊弦骑在马上,绕着林口转了几圈。
大雨将他也淋湿了,然而却仿佛是洗了遮掩他锋芒的罩,让他整个人在雨中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带着锋利嗜血的杀气。
雪煞在天空盘桓,长声嘶呖。
然而它犀利的目光也无法穿透密林的枝桠,只能在空中搏击着风雨。
*
池虞听见一声鹰呖,仓皇抬起了头,往上方找寻。
然而密密匝匝的树冠遮天蔽日,看不见它的身影。
让她搞不清是自己的幻听还是真实听见的。
雨似乎是小了,池虞伸出手从石洞里接住掉下来的雨点。
雨珠砸在她手心里,沉甸甸的。
池虞将身子窝进了石穴中,短刀也不敢放下就握在右手心。
她实在跑不下了,冰冷的身体昭示着她若再不能取暖,她将面临着冻僵的后果。
蒙头乱闯,她并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稍微歇息一会,恢复体力再跑吧。
她说服自己停下,躲进了山洞之中,刚刚合上双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不一样的声响。
雨声并不是单一的,它落在叶面上,敲在石头上,落在水洼里,都是不一样的声音。
但是这个声音不同于任何一种,而是沉闷闷的,像是一个人的脚步。
难道是霍惊弦?
池虞联想起那声鹰呖,心中刚升起一股难言的期盼和欢喜。
她抬起头,猫儿眼一样的瞳孔骤然一缩。
多翟,笑吟吟地一手撑着了岩壁上,俯身盯着她。
静静在欣赏她那精彩多变的神色。
惊愕、慌张、恐惧。
像是打翻了无数的染料,杂糅出一张无比可怜小脸。
若是别人见了,或许会马上心生怜悯。
但是多翟却牵起唇角,笑地极度畅快,“好能跑啊,世子妃。”
池虞心跳如擂鼓,仿佛一张口心就能从嗓子眼跳出来。
她努力压住,才免得自己恐惧地尖叫出声。
半响,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张口问道:“那齐卓尔知道你的身份吗?”
多翟一怔,面前的少女明明惊恐到了极点,他本以为她会马上痛哭流涕开口求饶的时候,她却抛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笑容微敛,目光巡视在她身上。
然而此时他心情不错,所以决定回答她。
“今日过后,或许就知道了。”多翟再次扬起笑,“然而那又如何?”
“现在我做的一切,却将归于他,你说这叫不叫人愉快?”
池虞心中的疑惑瞬间被这一句驱散。
那齐卓尔以为多翟是他手底下一只好狗,哪知道他是一只脱缰的野狗。
终将回过头来,狠狠地反咬主人一口。
多翟今日实在太过高兴,忍不住开口:“同为私生子,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也将得到。”
“我还要感谢霍世子,若不是他的重兵压境,缠住了赤狄的大军,那齐卓尔也不会如此心急。”
池虞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卑鄙。”
目光如火,恨海难填。
“你要感谢霍世子对你的宠爱以及那齐卓尔对你也有些意思,要不然我也不会对你如此友善。”多翟再度一笑,十分诚实地说道。
她有价值,她可以利用,所以才能活着。
多翟觉得炎狄合罕的宝座就被人这么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他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狂喜。
“你的那把刀,看起来很重呀,需不需要我帮你拿?”
多翟笑吟吟看着她笨拙地持起刀,那刀柄仿佛烫手一样,让她的手不住地颤抖。
然后下一瞬,他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因为池虞把手中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