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被大月一提,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
池虞被护送回乾北营的时候正在营口遇见了一队人马。
他们或扛或抬,带着几个负伤的士兵匆匆往里面赶去。
经过时,那血腥味冲鼻,池虞和大月连忙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关律则叫住了一人问了情况。
前些时日,虽然霍惊弦也带兵出去过几次,但在这半个月来已经少有冲突,毕竟炎狄和赤狄都打得有些疲累了。
正是双方都休顿的时候,怎么会有伤兵。
“我们是派去孟和城刺探消息的,只不过孟和城戒备森严,被发现了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一行十人去,只有……我们四人回来了。”
说着,这个士兵声音微微哽咽,消沉道:“还都未能完成任务。”
“就先别想这些了。”关律不忍再看他血淋淋的半臂,伸手拍了拍抬着担架的士兵,“快送他们去军医处吧。”
池虞扫过他们触目惊心的伤处,脸色变得惨白,但是听见孟和城三个字的时候却暗暗留意了。
孟和城,这么巧?
她没有立刻回主帐休息,反而先找去霍惊弦处理军务的大帐。
自从她住进来后,他们为了方便就重新搭起了一个帐篷供霍惊弦日常召见议事。
门口看守的人见她靠近也没有阻止,池虞就对他们颔首示意。
霍惊弦并不防备她,所以她在乾北军出入随意。
她还没及时掀起帘子,就听见里面冯铮的声音传了出来。
“世子万万不可,孟和城是旭狄的重城,由旭狄的老将军看守,森严壁垒,我们派去几波人,损兵折将不说,早已经打草惊蛇了。”
冯铮语速极快,又接了一句。
“世子此刻去犯险,冒得是比他们危险百倍的风险啊!”
“他在那里,我必须去见一见他。”霍惊弦声音平静,“你去准备一下,我四日后要出发。”
脚步声几步就到了帐子口,池虞还来不及避开,霍惊弦就掀起帘子。
两人目光恰好对上,齐齐愣了一下。
池虞先露出一个笑来,“夫君要去哪里?”
霍惊弦不妨被她听见这个,下意识伸手摸了一眉骨上的小伤,掩去脸上的一丝意外。
然后才微笑看着她道:“回来了。”
冯铮晚几步才追出来,满脸话未说完的模样,却猛然一见池虞出现在门外,就把话语都吞了回去,连忙抱起拳对她行了一礼。
“世子妃。”
霍惊弦对冯铮使了一个眼神,冯铮只能敛起脸上的急色,准备告退。
池虞伸手拦下他,扭头对着霍惊弦道:“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正巧我有一件事要和你们商议,或许能帮得上忙。”
可是池虞如实说完之后,两人态度分明。
“不可!”
“可!”
霍惊弦和冯铮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池虞眼珠左看右看,而后把放在膝盖上的手合起来,放在胸前,“我会好好伪装一下,扮作男子,只要先安全混进去城,到时候我再带上一瓶迷香,和夫君换了位置,等事成后再换回来,这样岂不是简单许多?”
冯铮连忙点头,“世子妃所言极是,只要能安全进入内城,里面的防备对世子来说不成问题,最难进的还是外城和内城那一关。”
这是他们派出去几波人马得出来的结论。
霍惊弦手指敲在桌案上。
哒哒哒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并不太好,黑凉凉、冷飕飕的眸光直直戳在冯铮的右脸上。
奈何冯铮脸皮奇厚,岿然不动,并且口若悬河,正在那儿分析利弊,听得池虞赞同地频频点头。
霍惊弦见他们一拍即合,全不顾他,几乎就要把路线都商定了,脸色更是黑沉如碳。
“你们还没想过,可赛合罕要见‘金公子’究竟是何用意,总之我不同意。”
他一句话连问带否,把两人都堵了回去。
要他看着池虞冒险,恐怕比拿刀割他的肉都要让他心惊。
他会反对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霍惊弦蓦然起身,不容置辩地道:“就按先前所说安排下去。”
冯铮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一脸坚持,也不敢再争,只得抱拳应下。
至于池虞忿忿不平,当然是反抗无效直接被他挟回主帐。
一路上都有人,池虞忍住没有和他相争,脚跟刚落了地,她就扭过身子张嘴要说话。
可还没等她发出声音,霍惊弦已经俯下脸,堵住她的嘴。
“……我可以的。”
池虞的嗓音从他唇齿之间含糊溢出,被他逐渐吞没。
“不行。”
唇枪舌战,她自不是对手。
池虞心中又气又急。
偏偏霍惊弦不想让她开口说话,她就被缠住吐不出字。
断续之中只能够发出几个音节,谁也听不懂。
谁也没空去听。
不知道谁勾起了铃铛,又是谁把铃铛扔远。
铃铛声变成了时有时无的伴奏。
池虞再次清醒过来时,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
她在床上呆呆坐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霍惊弦糊弄过去了。
卑鄙啊!
他不想与她在争,干脆把她弄到迷迷糊糊,没力气思考为止。
主帐内已经掌起灯,橘黄的烛光明晃晃照着她一张气鼓鼓的脸。
她想起那几个伤重的士兵,更加下定决心不能让霍惊弦去犯险。
两人互不松口,坚持己见。
以至于不知不觉已经僵持了三日。
等到霍惊弦打算在出发前再缓和一下两人关系时,冯铮却跪在地上告诉他。
池虞一早出营了。
第86章 声音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们才来到孟和城。
举着迷香瓶紧张了一路的关律看着气定神闲的池虞微有些惊诧,低声问她:“你与世子怎么不交换了?”
池虞拨弄着右手腕上的白镯把它藏进束袖之中,抬起头对他歉意一笑, 才从他手上把小药瓶拿了回来。
“我也不清楚,只是最近一个月我和世子都保持三日一交换的频率。不过为防着它又变了, 这才没提前告诉你。”
这个发现起初让两人也觉得奇怪,可尝试了几次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只能以两人靠近后,阴阳镯或许互相抵消了部分力量,以至于他们两个交换的时间变长了。
假以时日, 这种交换或许会彻底消失在两人之间。
毕竟阴阳镯现世以来, 历经三代人,未曾听过有他们这样的经历。
“不过你不用担心, 事实上迷药还是立竿见影地好用。”池虞朝着关律得意摇了摇手上的小瓷瓶。
这是她专门从燕都带来的, 安全有效还无毒。
池虞准备充分, 不慌不忙。
关律看着她那张估计亲娘也认不出来的脸, 无语半响。
为了掩人耳目, 她用了一种药草把露出来的皮肤都涂黑了三分, 把眉描粗了,脸颊上也不知道扫了什么粉末淡化了娇柔, 增加了英气, 看起来像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年。
她的头发早些就被削短了,此时被她用一支足金竹节簪固定在发顶,身着一身浅金滚边的锦袍,手中还像模像样捏着一把骨扇。
猛一看, 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她还生怕人不知道她的身份, 特意在扇面上题了一个金字,最让关律惊叹地是扇子反面还有个北狄的金字, 一扇双语。
一看就是她自己的主意。
北狄人请他们下了马车,镶满铆钉的漆黑城门静静伫立在面前。
像一面高耸的危山,坚不可摧。
池虞打量了片刻,“孟和城与我想象中不同。”
她是说给一旁关律听的,但是从他们身后走上来的络腮胡子大汉却接过了她的话。
“不错,想来你们行商见过无数的城池,也未曾见过像我们孟和城一般雄伟壮阔的吧?”这位大胡子北狄人叫黑都。
他说一句,刘管事就在一旁翻译一句。
大周的城池兼顾坚固与美观,而西丹的城池则精巧绝伦、美轮美奂。
至于北狄的城池,就像是一个被重重包围起来的铁桶,高耸的城墙、厚重的城门,墙体上还挂着许多白色的枯骨,看不出是何种生物。
池虞姑且认定那些是动物的骸骨,并且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黑都盯着她,池虞就笑着冲他一点头,表示赞同和欣赏。
黑都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牙笑了起来,大概觉得眼前这名声远扬的‘金公子’虽然看着人瘦身弱,极不入眼,但是还是很有眼力见的。
他展开蒲扇一样的大手正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却被旁边的护卫突然抬手架住了。
黑都不由吃了一惊,这名护卫带着半张面具,露出来清俊的半张脸,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文弱周人,却没想到手上的力气这般大。
北狄人最受不得挑衅,而黑都又是一个自傲的人。
他忍不住加大力气,似乎一定要在力量上压过这个可恶的周人一头。
关律全身绷劲,暗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与之抗衡着。
原本轻松的气氛被两人暗暗较量变得忽然凝重起来。
池虞只怕还没进孟和城,就生出事来,连忙笑着想用扇子隔开两人。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刘管事就在她旁边搓着手道:“金公子,这句话我不会译啊。”
池虞面上保持着微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就随便说点好话,让他快住手啊!”
刘管事擦擦额角的冷汗,颤巍巍对着黑都嘀咕了一句。
黑都的脸色逐渐缓和,瞪了关律一眼先把手收了回来。
而后,他对着池虞用拳头在左胸锤了一下,欠腰行了一礼。
见他这么容易被说动罢手,池虞松了口气,等他走远才扭头悄然问刘管事刚刚说了什么。
刘管事不敢看她,小声回答:“我跟他说,你会给他很多钱。”
池虞:……
行吧。
不能和气生财,破财消灾也行。
关律收回手,揉了揉关节,又若无其事地站回池虞身后。
黑都虽然是可赛合罕的近臣,但是带外人入城,也少不了要东西齐全。
他走上前,掏出了令牌和一卷牛皮文书,门前的守卫们查验了他们的人数并且把马车也里外都检查了一遍。
黑都趁他们检查的时候还告诉池虞等人,孟和城最近有盛大活动,所以格外谨慎。
因为检查耽搁了一阵,他们才得以放行,然而此时进去的也只是孟和城的外城。
黑都把他们带到驿馆,以天色不早为由请他们先在外城歇息,明日才再带他们去内城。
池虞看着挂在中空的太阳,很是理解地点头答应,并让关律拿出了一小袋金子送给了黑都。
这人既然是可赛合罕的近臣,关系自然要维持好,她们出去恐怕还要由他来带路。
在驿馆,关律当即换上了一套北狄人的服饰,摘下了面具,露出自己的脸。
“我出去探探情况。”
池虞点头,捧着杯茶润了润嗓,“小心些。”
刘管事看着他脸上被涂抹去的疤痕,不安地叫了一声:“关护卫,你把金公子留下,真得不妨事吗?”
刘管事担心的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有武力的关律走后,万一出了事,他命休矣。
多愁善感的刘管事脚步紧紧跟在关律身后,一步一趋。
活像失去母鸡庇护的鸡崽,满脸惶惶不安。
关律没管他,直接就走了。
刘管事只好又折返回来,又向池虞拿主意。
他拿钱的时候也不见得这么害怕。
池虞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说出一句让刘管事心更凉的话。
“不妨事,因为我也打算出门一趟。”
这时门口探头探脑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正是黑都留下的一个年轻奴隶。
他也会说一些大周话,所以黑都就将他专门留下供池虞差遣,以免她有兴致想出门游玩。
奴隶阿木看见她,毕恭毕敬地对她行礼,“金公子。”
池虞笑眯眯展开扇子扇了扇,回头笑看刘管事一眼,“刘管事要一同去吗?”
刘管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他一看北狄人就发怵,现在只想缩在屋子里盼望着这几日最好一眨眼就过去。
孟和城外城是供中下层的北狄人居住的地方,由裸露出沙石的路面以及泥屋模样就能看出,外城里的人并不富裕。
甚至有些人比起沙城里还要艰苦。
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孩子,而且多数是女孩,很少见有男孩。
池虞随意问了阿木,阿木回答她是因为男孩都被选入了军营。
说到这里,他还一脸羡慕。
因为军营里能吃饱饭,还有新衣服穿。
也不会被主人随意打骂责罚。
池虞看着干瘦的阿木,没说什么。
因为在燕都,像他们这般的奴隶也过得不好,只是没想到他们自己人奴役起同族来也丝毫不手软。
池虞让阿木带路,前去几个城内的大商铺,观摩了一下当地的特产。
身为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自然要有商人的模样。
池虞猜黑都把她放在外城,多半还是观察她。
多木则是他留下来的眼线,池虞当然就要多方面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好让人安心。
毕竟她的目的,是进入内城。
多木对经商一窍不通,但是作为翻译还是绰绰有余。
有了他的相助,池虞和店家交流也算顺畅,加之慢慢熟悉了语境,她竟然也能听得明白一些。
这与她所学的北狄语虽然有细微差别,可是等她明白了其中的差别,便很快就找到了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