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虞目光往那齐卓尔脸上看去,只见他倒下时,黑纱恰好遮在了他的面上,挡住了他的模样。
“我们主人在问你话呢!”一个满脸横肉的护卫走了出来,啪得甩出了一根鞭子。
地上的灰都被扬了起来,扑了池虞一脸。
池虞不禁用袖子掩住口鼻,同时抬起一双惊呆了的眼。
直直看向轿子上的女子。
而她,似乎正在很有耐心和趣味地等待回答。
池虞垂下眼,看了一眼趟地上的那齐卓尔再扫了一眼自己跪下的膝盖。
这场面,莫名的眼熟。
池虞忽然灵机一动,抬起头看向那名贵族女子。
“他、他快死了。”
因为一时想不起词,她又磕磕绊绊道:“我、我求(讨)钱,埋他!”
第88章 错过
埋……?
那贵族女子饶有趣味地打量‘他’, 撑着下颚笑了起来。
华冠上的孔雀石和金片相互撞击,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池虞并不知道,在北狄并没埋葬一说, 她这种说辞很快就把她揭了个底朝天。
虽然北狄有不少人喜欢仿照周人的衣着打扮,但是却没有这么结巴的腔调和特别的习惯。
“周人的把戏?”
北狄的上层人物, 多多少少都会几种语言,因而这名贵族女子转而用大周话时也极为流畅,语带戏虐道:“不是卖身葬父之类的吗?”
卖身葬父?
池虞在心里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
她最多参与‘葬’这个字,其他三个字可和她没什么关系。
要不是刚刚那齐卓尔将她绊倒, 她早就趁乱跑了, 又怎会在此挠破头地和人周旋。
而且,虽然面前这位贵族女子瞧着没有恶意, 但是因为是北狄人, 池虞始终很难放下心。
“他是你什么人?”
池虞心里说着仇人, 嘴里却含糊道:“就, 认识的人。”
她话语刚落, 那齐卓尔还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脚踝。
都这种情况了, 还想着威胁她?
池虞气不过,用掩在衣摆下的脚蹬了几下, 把他的手踢开。
然而池虞不知道, 是自己红了的眼圈让他们两的关系在这位贵族女子眼里立刻就前进了一步。
只听见她有些疑惑道:“不过你这位朋友似乎,还活着?”
池虞用余光一看。
那齐卓尔虽然不能动弹,但是还在呼吸。
而且还不是小口呼吸……
他用鼻息将黑纱吹了起来,然后在黑纱下用那双幽绿如兽的眼睛盯了她一眼。
池虞看见了四个字。
鱼、死、网、破。
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居然还能威胁她?
池虞深吸了一口气, 才让自己不被激怒。
虽然她很想当场抽刀。
可她没有来得及动作,一旁那护卫已经一个暴跳, 率先抽出佩刀,同时大声呵斥她:
“你好大胆,居然敢欺瞒于主人,一定不安好心,来人——把他们都拿下!”
池虞心里一咯噔。
护卫们在他的命令下,纷纷围了上来,池虞左右一看。
围得和铁桶一般,根本无处逃。
池虞听说过北狄尊卑分明,贵族当街抽死几个平民都是随随便便的事,并没有法律约束。
眼见着这些人气势汹汹,她也在顾不上其他,一骨碌爬起来,准备拿出可赛合罕当挡箭牌。
一个迟来的声音慌张传来,“大妃、大妃,小人失职。”
池虞顿时眼睛一亮,隔着喧哗人群,她看见黑都带着阿木疾步而来。
虽然黑都贪财又暴怒,但是此刻就是救她的及时雨。
他是可赛合罕的近臣,由他来解围再好不过了。
不过池虞还没忘记地上躺着的祸害。
趁着没人注意,她又用脚把快飘下来的黑纱又蹭了回去。
这张脸,不能露出来。
阿木不认识,但是黑都作为可赛合罕的近臣或许见过。
“原来是黑都近官,出了什么事?”那名贵族女子敛起笑容,神色忽而变得冷淡。
黑都走到软轿前,立刻五体伏地,对着轿子上的贵族女子行了个大礼。
“这位公子是合罕命小人请进孟和城的,若有冒犯大妃之处,还请大妃放过他这回。”
阿木走到一旁给她小声翻译。
池虞也没想到,她在路上随便一撞,就遇到了可赛合罕的大妃。
据闻可赛合罕很早就成婚了,虽然生性好色,身边有许多妃子,但是这位元配大妃却是他最敬重的。
“原来是王上经常提到的金公子。”奈娜大妃惊讶地坐正身子,手扶在黄金扶手朝着池虞的方向倾来。
第一次仔细审视般看着她。
池虞微怔,不知道自己为何担得起‘经常提到’这四个字。
“金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没想到本事了得,竟能打通大周边城以及乾北军的关系,看来是不容小觑啊。”
北狄人因为乾北军的缘故处处受限,所以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商人都可以和他们做得了这生意。
所以池虞在她心中的形象不知不觉就被拔高了。
池虞似乎听见那齐卓尔在她脚边冷哼,她连忙对着奈娜大妃行作揖礼,大声回道:“大妃谬赞了!”
奈娜大妃让人放下轿子,款款行来。
华冠之下,那双灰黑的眸子也看上去柔和温婉。
她脸上没有北狄人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像是一个温柔水乡出来的贵女。
“金公子肯与我们做生意,缓我旭狄燃眉之急,就是贵客。”她微笑着,步履不快,只是走到黑都身侧时,微转过半张脸,道:“为什么进了城还不速速带去面见合罕?”
她声音轻柔,像一阵轻风吹过,但是传进黑都耳中无疑又是一道惊雷。
他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又连忙扑了下去。
口里支吾,急得冷汗直流。
在可赛合罕不在的情况之下,这位奈娜大妃的权利足以仗杀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即便是可赛合罕事后恐怕也不会为他多说一个字。
黑都不知道奈娜大妃为何会管起这码事来,一边无措,一边慌乱。
平时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般。
池虞见了,便开口道:“大妃勿怪,是我仰慕贵国风俗产物,特意求得近官半日,打算休整好了再去拜见合罕。”
黑都在地上悄然抬起半个头。
他本意是为难和试探才故意将这个周人商人晾在外城,却没想到转过头来,‘他’会为自己求情。
心中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奈娜大妃静静凝视着池虞,似乎还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池虞不动神色,也是因为脸上的伪装让她做不出生动的神色变化。
黑都冷汗流了一背,奈娜大妃才展颜一笑,随意摆了摆手,让四周围上来的护卫散去。
黑都跪趴在地上的身子顿时歪到了一旁,劫后余生。
他满脸感激投向池虞一眼。
池虞本能觉得这个大妃对她的态度不一般,所以才大胆一试。
果然,她并没有拆穿自己的话,反而对她更加亲切道:“原来如此,那金公子可愿与我同行一程,再随我一道入城。”
池虞暗暗瞟了一眼黑都。
只见黑都立刻面色浮现犹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大妃。
只是这个关头,他多半是不敢再违逆大妃。
池虞的目的,首先还是进入内城。
是随着黑都也好,大妃也罢,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更何况,这个大妃目前为止,对她表达的都是善意。
所以她在黑都开口前,抢先道:“当然愿意,多谢大妃。”
护卫见事态急转,再无用武之地,只能把刀塞回刀鞘之中,只是回身的时候又看见地上还躺着一人,连忙又请示道:“那这个人怎么办?”
池虞紧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那齐卓尔还跟之前那般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这迷药的作用,因人而异。
有些人会昏迷,有些人会麻痹。
那齐卓尔多半是麻到了嗓子眼,所以才会一直说不出话了。
思及此,池虞不由心中一喜,心生‘歹计’。
借刀杀人。
她看向奈娜大妃,语气诚恳建议道:“还是,埋了吧。”
神色可以被掩饰,语气却装不住。
“看来金公子刚刚说谎了,不是朋友是敌人?”奈娜大妃微微一笑,但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池虞心道,她可从来没有说过是朋友。
“实不相瞒,刚刚我是被他胁迫了,阿木也可以为我作证!”这话,她并没有做假。
阿木就是因为看见池虞被人带走,才慌慌忙忙找来黑都。
所以两人都可以为她做证。
黑都刚刚承了池虞的求情,此刻也帮着她极力跟那个男子撇清关系。
一顿乱吹,把那齐卓尔当作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恶徒。
北狄外城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恶徒。
所以他们也没有一人重视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没人问他的来历,也没人问他的身份。
他们都被固若金汤的孟和城蒙蔽了双眼。
并不知道城内早已潜入了威胁。
奈娜大妃随意一摆手,手腕上的细缠金丝镯发出动听的声音,“把他带下去,要是死了就扔到堆骨山去,若是没死就关起来。”
池虞几番张口想说话,可是还是犹豫了。
她不敢就这么揭穿那齐卓尔的身份,揭穿他的后果势必会牵连到自己普通商人的身份。
但是实在太遗憾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就在她三步一回头的纠结中。
几个护卫就这么随随便便把那齐卓尔当个死人一样抬走,并不知道在未来的一炷□□夫中。
他们,会被这个‘死人’折断脖颈。
第89章 迷药
外城。
热闹的街道一瞬被肃清。
两边的护卫簇拥着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往城西而去。
奈娜大妃没有立刻带着池虞进入内城, 而是带着她绕着外城半圈,到了一处更破落的地方。
这里和燕都的胡话巷、水石巷差不多。
房屋破败,道路坑洼。
这里的孩子比起外城街道上的更加孱弱。
妇孺都面色枯黄, 两眼无神。
像是抽去灵魂的空壳坐在和她们躯壳一样即将衰败的屋舍前浑浑噩噩。
若不是这些人还沐浴在日光之下,池虞一眼望去只怕会吓出声来。
奈娜大妃侧头看她, “让金公子感到不舒服了?”
池虞拧着眉,还未开口。
面前的场景确实让人不舒服,一种腐朽、衰败和走向灭亡的气息萦绕在她们周围。
像是秃鹰围着将死的孱兽,等着一寸寸将她们瓜分蚕食。
“她们都是战败士兵的妻子、孩子。”
奈娜大妃似乎并不在意灰尘和污泥弄脏她精致的纱裙和金线珍珠履。
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池虞也只好跟在她身侧。
“曾几何时, 北狄和大周争战,乾北军威名在外、大杀四方, 致使许多北狄士兵一见他们的帅旗就心生退意。”
池虞听到这里, 心中自然更倾向于大周。
乾北军是在定北王霍启锋, 定北王世子霍惊弦的带领下, 一次次与北狄对抗。
战争之中, 死伤不计。
池虞目光复杂地望向角落里几个干瘦到脸颊都凹陷下去的女孩。
奈娜大妃恍若不察她的复杂心情, 继续说道:
“战场之上只有进,不得退, 所以王上震怒, 把所有后背带伤的士兵就地斩杀,以此重鼓士气。”
奈娜大妃语气平淡,目光眺望。
“这些,就是那些罪人的妻女, 她们被圈禁在了这里, 不能求生,只能自灭。”
她又抬起右手, 微微摆动一下,身后有仆从就带着东西走上前。
池虞余光一瞟,只见是一筐筐干冷发白的饼,看起来寡淡无味。
但是也是扎扎实实地几大箩筐的饼。
奴仆们手下也没有个轻重,竹筐往地上一落,一个饼就从面上弹了出来,落在地上。
然而这个沾了灰的饼,很快就被一只手摸了去。
池虞冷不丁就对上一对漆黑的眼眸。
一双没有染着世俗的凄苦,也没有悲愤不满。
只有一个强烈想要活下去的眼神,执拗地瞟了她一眼。
很快,其他的人蜂拥而至。
她们比那个孩子更高大,也更有力,很快那个摸走地上饼的孩子就被挤了出去,落寞地捏着那个沾着灰的饼站在了一旁。
似乎还在等着机会再从地上捡几个一样。
那些饼,就是她们几日的全部食物了。
若是晚一些,能分到的就更少了。
池虞看着一群人围着几筐饼,就像是被主人投喂的宠物。
奈娜大妃始终高高昂起下颚,只在眼底划过一丝浅浅的怜悯。
池虞沉默片刻,才干巴巴道:“大妃心善,爱民如子。”
北狄人生活的苦,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北狄人烧伤抢掠,侵扰大周几十年。
所以她很难表现出一副难过的模样,此情此景,她同情却没有办法共情。
因为她也曾看过大周的边城,他们同样也生活艰难。
“她们该感谢的人是你。”
“我?”
池虞惊讶,同时也不解,抬起双眸,那是她唯一无法伪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