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娜大妃露出浅笑,“也许你不知道,在北狄的国境内,庄稼难以生长,缺粮少食一直是北境各国的心头痛,所以才会一直想要从周人手中拿到一片适宜生存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那些为争几个饼起了口角的底层妇女身上,眸光暗去,“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池虞忽然懂了,但是一股怒火从她心底烧起。
没有法子的事,就是举兵侵袭,毁别人的家园?
池虞无法认同这点。
“所以你肯卖粮给我们,无论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还是感谢你的。”奈娜大妃忽然话锋一转,“想来我们同为女人,心总是要比男人软一些,你也不会看着她们就这样死去吧?”
她的声音很小,而两人周围再无旁人。
所以只有池虞听到了奈娜大妃的这一句话。
即便如此,仅仅‘同为女人’这几个字也足以将池虞惊得面色突变,瞳孔微缩。
她嘴巴蠕动了几下,却不知道从何辩解。
因为奈娜大妃的笑实在太过笃定,她眯起那双灰色的眼,声音放得更柔和。
“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告诉王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欣赏你。”
池虞干脆放弃辩解,反而更好奇奈娜大妃对她友善的源头,“为什么?”
“一直以来,男人都觉得自己顶着天,无所不能,但是我知道女人也不比她们差,也有很多我们能够做好的事。”奈娜拉住池虞的手,轻轻在她手背拍了拍,“就像你和我。”
过了片刻,池虞才露出一抹笑。
光线从浅薄的云层里柔柔洒落,在她眼底勾出一抹金芒。
像是在浅水摇曳过一尾金色的鱼,将水纹漾开。
深深浅浅的涟漪,带来了波澜。
“虽然我能运出的粮食不少。”池虞笑着,却又遗憾道:“可是却不足以维持整个北狄的军队。”
奈娜大妃笑容淡去,依然保持着雍容的姿态。
“我来,不是为了让北狄军队实力添砖加瓦的,我只是一个商人。”池虞抽回自己的手,“商人虽趋利,可也有不可为之事。”
“我以为,你来之前就该想好要不要为北狄出力。“奈娜大妃看着自己空握着的指尖,声音淡淡,“而不是让自己在悬崖边和人谈条件。”
“我不是来谈条件的,我是来听的。”池虞目光直投往前方,几箩筐的白饼被洗劫一空,就连底部的饼渣都被几个孩子掏空。
“如今整个通州,只有我能给带来你们粮。”
没有看到孟和城之前,池虞都没有料到,北狄铜墙铁壁之中的躯体正在从内至外的崩裂。
他们想要粮,想要土地,所以才疯狂攻击大周。
然而军需粮草是何等庞大,现如今的北狄却无法支撑。
他们就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怪圈,像是一个咬着自己尾巴的老鼠在苦苦寻找解开的法子。
如今他们想到了法子,就是想通过她来撬开大周的后粮仓。
“金公子的话好矛盾,让人听得糊涂。”奈娜大妃脸上彻底没了笑容。
池虞将眼睛转了回来,“任何争斗,都是在互损,你们就没有想过走另一条路吗?”
如果北狄能接受,从此边境再没有战火。
三国交界的肥沃土壤可以变成良田,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求和?”奈娜大妃嘴角勾起,眼角却没有弯,似乎在笑她天真,“王上决不会允许议和。”
奈何池虞正是带着这一份天真,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问道:“这不正是大妃能做的事?”
*
内城。
“哎呦我的世子妃,你是要吓死老子了!”关律许久没有这么表情生动,生动地像是就要跳起来教训她一样。
池虞缩了缩脖子,还真有点怕生气过头的关律对她动手。
“这不是一时气愤,忍不住……”
关律把两手捂住脸,大力拍了几下,放下手又痛苦道:“走,马上就跟黑都说,我们有急事要马上回去!”
关律生怕奈娜大妃回过神来,就去吹枕边风。
到时候把她们通通抓起来砍了。
还有那齐卓尔,要不是他们现在人已经在内城,关律很有冲过去补刀的冲动。
“走不得啊走不得!”刘管事小跑进来,拿着手帕先把额头上的汗擦了一通,才喘着气道:“刚刚阿木来告诉我,让我转达给金公子,明天早晨可赛合罕就会召见了,所以要我们好好呆着这里。”
刘管事鬼祟看了看四周,又欲哭无泪道:“内城里的护卫数量比外面多多了,我们怎么走啊!”
关律最终也被现实打消了气,安静了下来。
池虞趁机走到他一旁,小声道:“反正都进来了,世子要找的人,你找到了吗?”
提到这个,关律就点了点头。
他本就擅长刺探消息的,虽然是头一次来孟和城,但是依照他对城建的了解,稍摸索一下也能猜到大致的布局。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他去找人的时候,池虞也过得很精彩。
吓得他差点就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不如趁着天色昏昏,把世子换过来!”池虞早已经忘记了刚刚的危机,马上就掏出装着迷药的瓷瓶摇了摇。
刚刚被那齐卓尔用了一些,也不知道量够不够多了。
关律想到待会见到世子,自己很有可能被打,脸上就有些犹豫。
但是池虞已经飞快把刘管事送了出去,并且交代他自己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不许人来打扰。
等着把房门一关,池虞迫不及待打开瓶盖,将瓶子凑到鼻子下。
关律有些害怕地想要阻止,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知道要用多少吗?要不然……”
池虞已经深吸一口气。
药粉如细烟,袅袅升起。
迷烟刚冲了进鼻腔,难闻的味道让池虞皱起了眉,她把瓶子往关律手中一塞,“我、我好像要晕了。”
话未说完,关律只见眼前一花。
一个黑衣黑脸的青年已经站立在自己面前,手里似乎原本想要握住什么东西一样虚张在半空。
关律条件反射,连忙举起手,“世子,我是被迫的!”
霍惊弦定睛一看,“关律,你好大的胆……”
关律正准备接受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局面,哪知眼前再次一花,池虞又回到了他面前。
“怎么回事,我、我好像一直在发晕。”池虞扶着额头,浑浑噩噩。
关律怕她要摔,连忙伸手去扶她,刚一伸手,却摸到了一截硬邦邦的手臂。
霍惊弦凉凉的目光就落在他哆嗦的手指头上。
第90章 燃木
孟和城外。
隐蔽的树林之中, 几十人静静藏着。
冯铮手里捧着斩月刀,看着眼前的池虞发怔。
这两人交换得太过突然,完全打得他措手不及。
更何况此时池虞的模样还真叫人一时难以认出。
险些还以为是什么敌袭。
池虞晕头转向地两手捧着脑袋, 仿佛喝下了一大坛老酒。
不昏个七天七夜都醒转不来。
她勉强睁开一丝眼缝,认出眼前的人。
“是冯……铮?”
说完一句, 头又一阵阵发晕。
这迷药效果着实厉害,连那齐卓尔那般的人物也只是吸入一小口就能麻痹大半的身子不能动弹。
池虞因为交换而短暂清醒,但是药效却没有消失。
“世子的刀……还没拿。”冯铮看了一眼刀。
事发突然,霍惊弦还没来得及拿上刀, 哪知道池虞就在这个时候跟他交换了位置。
冯铮又看了眼池虞, 觉得她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世子妃,你没事吧?”
“我……”池虞刚张口, 眼前的冯铮就一个变两个, 两个变三个, 然后她眼前一黑。
冯铮还在等她回答。
可是一眨眼的工夫, 眼前的人又变了。
冯铮用力眨了一下眼, 确信面前的人真的又在短时间内变回了霍惊弦, 吃惊道:“世子,这?”
霍惊弦倒是反应得快, 伸出手拿起刀, 另一只手扶着有着胀痛的额角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别再让她睡”。
两人再次交换。
这一次,回到孟和城的霍惊弦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两人没有再换他才放下心。
关律把迷药递给了霍惊弦,不得不叮嘱一声“世子这药效大, 悠着点……”
霍惊弦点了点头。
就是关律不提醒, 霍惊弦也早通过池虞的反应对这药效了解了七八了。
霍惊弦换上了与关律相同的北狄护卫服饰。
由探查好的路线,两人潜行在北狄内城之中。
天色渐暗去, 行成了天然的伪色。
咚——
夜幕降临,暮钟敲响。
野鸟振翅高飞,追逐西落的金乌。
霍惊弦与关律顺着朱红佛寺的院墙迅速翻墙而入。
门口的北狄人懒散地打着哈欠,三三两两闲说阔聊,并没有人严格防守。
自然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边一晃而过的两道人影。
这座位于孟和城内城的佛寺占地不广,形制与燕都的几座小寺相同。
大殿佛堂、经阁、佛塔一一俱全。
就连几个匆匆路过的小沙弥也长着一副周人的模样,且都年纪不大,看起来很是清秀。
“奇怪,明明是一件佛寺,这里怎么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关律搓了搓手臂,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皮肤上的鸡皮争相恐后冒了出来。
后颈处更是觉得凉风飕飕,像是一阵一阵的阴风直往他领口灌入。
进入了神佛之地,反而觉得邪门。
霍惊弦虽有同感,但他只是微微拧起了眉,并没有关律的大惊小怪。
他仔细端详四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间佛寺是反相寺。”霍惊弦用手指往前指去。
在燕都里,佛堂主殿前会伫立着两列佛像,而石佛坐镇,邪祟退散。
而佛像左手皆在右手之上。
因为佛教认为右手持刀掌生杀,乃是污秽,而左手纯净。
这间佛寺里的石佛却是反之。
除此之外,檐角、佛鼓、莲池看着布局样式与普通佛寺一般,但是又在细微之处透露出诡异。
关律啧了一声,“北狄人学也不学像一些,弄出来的东西没准请来的不是神佛是邪魔!”
霍惊弦站在庭中环视着四角,“不是学不像,是人有意为之的。”
学不像,又怎能处处错得离谱。
只能说明,是有人精心设计,专门做成这样。
笃笃笃的木鱼声从一旁的殿内传出,院内的小和尚开始做晚课。
那个方向并不是正殿,但是却在此时聚集了大小僧侣。
“他们哪弄来这么多和尚?”关律夸张地啧了一声。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关律顿时缩起脖子,噢了一声,偷偷瞟了一眼霍惊弦的脸色。
差点忘了,世子他还没消气。
但是他只提了关宗的事,都还没敢告诉他那齐卓尔和池虞遇上的事,就是害怕在这个时候怕火上浇油。
霍惊弦撇了关律一眼,声音凉凉道:“找地方守着。”
关律这下没敢废话,极为痛快地应了,同时脚底抹油地溜了。
霍惊弦没有去人声鼎沸的侧殿,而是盯着殿门紧拢的正殿良久。
早秋风起,几片落叶在他脚边打了一个旋又扫向了一边。
霍惊弦用刀柄顶开了殿门。
吱呀一声——
好像碾过了朽木发出欲摧拉断裂的声响。
铜铃被门缝刮进来的风吹响。
并不清越的铃铛的回音撞在大殿之中,经久不衰。
霍惊弦侧身从厚重的殿门进入。
昏暗的大殿只有一处有着光源。
那就是最中央巨大的塑金佛身周围两列由矮至高,呈半弧状立着的莲花灯台。
数百个火花噼啪扭动,是刚刚那阵风吹过的缘故。
一道身影坐于佛台之下,被拉出数百道摇曳的影子。
仿佛是万千恶鬼在他身后伸展着,乱舞。
又像是在奋力往他身上攀爬,想要把他淹没。
笃—笃——笃。
木鱼声,一声短一声长,然后慢慢停歇。
霍惊弦在他身后十步站定,斩月刀带着刀鞘立在他身前。
刚刚站定,长靴落地的余音还没消散,前面就传来了一个温雅的嗓音。
“惊弦一别数年,已有尔父之风,真令人欣慰。”
霍惊弦静立着,手指在刀柄用力握紧,“大师年岁已高,不辞辛苦,究竟所为为何?”
两人,一个没有转身一个没有上前。
却都悉知对方身份,都心照不宣。
火光终于不再摇晃,那些影子就如长箭射出的黑影,恰好指在霍惊弦的靴前。
霍惊弦将刀尖钉在影子之上,抬眸看着披着月白袈裟,禅坐于前的人。
眸色转浓,唇逐渐抿紧。
檀香袅袅升起,氤氲着凝神定气的熏香。
“为了大周,为了圣上。”
温雅的声音款款而落,却又带着剑雨义无反顾落地的执着。
霍惊弦抬起头,望向大殿内高达两层楼高的塑金佛像。
一副慈悲的面容,一双半开半合的丹凤眼,似乎正悄然俯视着他们二人。
跪坐在蒲团之上的身影慢慢有些蜷曲,像是虔诚地匍匐,又似乎是痛苦弓起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