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淑憨憨的笑,“我瞧着大家伙儿都忙,你不要责罚他们,听说老爷和六爷在说话,我急急赶过来,想见见六爷,又怕扰了老爷清净。”
管家赔笑,“小夫人说的什么话?您是这个宅子里的当家主母,这宅子您哪都去得,什么人都见得,怎么会扰了老爷清净?快进屋吧,老爷正等您呢。”
允淑嗯一声,挑帘进来,屋里燃着龙涎香,香味浓厚熏的她有些头晕,烟雾缭绕里,内官老爷穿着常服同孙六坐着正说话,言辞间提及这次女司殿试。
内官老爷呷口茶,“我眼光历来够毒,这女娃娃我第一眼见着,就知道是个能叫我花大力气培养的主。”
孙六嗓音一如既往杀鸡一样的尖细,“老爷,您哪次看人不准呢?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您那干儿子冯玄畅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是官家跟前当宠的了。”
允淑心中大大的一震,她也不是没有猜过会不会那么巧,大监大人就是她那命苦的二姐姐的未婚夫君。
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荒唐否定了,不成想,他爷爷的竟然还真是。
她心里感叹,这人真正命苦,本是刺史独子,剿匪成功该是番不得了的光明路途,谁知道老子勾结土匪头子,前程断送也就罢了,偏偏又被生生折磨成残疾,这辈子怕也抬不起头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儿郎了。
孙六瞧见她进来,起来给她行礼,“小夫人妆安,这几日在宫里可还习惯么?”
她答应着,“宫里有崔姑姑和双喜照顾,很是习惯。”她同孙六说完话,就走到内官老爷跟前拜了拜,感激道:“允淑见过老爷,老爷的伤瞧着好多了,可还会疼吗?”
内官老爷扶她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几日功夫,比我刚见你的时候更稳重些了。六子听说你今日回府,特地从别处赶回来见你,说是你家中亲戚有个出嫁了的堂姐今日回门,想见你了叫他来接你回家过一日。”
允淑扭头看着孙六,有些疑惑。
孙六给她眨眨眼,“你堂姐说家里的石榴开了许多花,叫你回去瞅瞅。”
她一头雾水,瞧着孙六那张挤眉弄眼滑稽的脸,只得配合的点个头,“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可以么?”
孙六嗯一声,总算是结束了眉毛在脸上跳舞的表情,低了头。
内官老爷也没说什么,叫管家送孙六和允淑出门,特意叮嘱给允淑备了许多吃食和回门带的礼品。
孙六赶着马车出了城,才同允淑说起话。
“丫丫,咱们现在去城外的皇庄寻李侍郎,并不是我想帮你,只是差我的这人对我有大恩,我这辈子都是还不完的,你切切要守着这个秘密,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了,若是被旁人知道,我孙六,再加上家里上下十几口人命,可就都没了。”
他气色灰败,眼角耷拉着,整个人看着瘦的像个骷髅,他叹气,说,人不能忘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说这话,允淑听在耳朵里,眼眶瞬间就湿了。
拿帕子拭拭眼角,她嗡哝,“六爷的恩,允淑都记着呢,至死不忘,若是六爷不嫌弃,以后允淑给您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孙六唉一声,“你是个好丫丫,大人他今日遣人找我,我就把实话都说了。大人他是好人,不会害你,你往后依着大人,会有荣华富贵的。”
“六爷,大人是谁?”她问。
“我不好多嘴,大人想说,自然会同你说的。”
孙六抬头赶车,日头渐高,晒得人皮肉疼,他扬扬马缰绳,加快些速度。
城外九亩半的皇庄田地,四周环绕着绿树林子,成片的田陇里庄稼长势喜人,现下不是农忙的时候,他们直到进了村子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村头立着块一人高的木牌,上边歪歪扭扭写俩大金字,皇庄。
再顺着阡陌小路继续往前行,车轱辘撵在李侍郎府门前垫路的磨碾子上,落地时狠狠震了一下子,允淑差点从马车里摔出来。
孙六勒马停车,利落的把允淑扶下来,领着她往寒碜的宅子里走,农户人家墙头上挂着一片编好的包谷,土灰墙上挂着几串鲜红的辣子和晒炸皮的蒜头。小院子里摆张八仙桌子,摞着几本书,有个穿着灰蓝布衣的青年男人坐在桌边写着什么。
孙六走过去先给人行礼,恭声儿道:“侍郎员外,大人吩咐我来同您知会儿一声,宫里新来的女司在宫外寻亲,员外在宫外帮忙支应着点儿。”
他扯着允淑过来给李侍郎拘礼,允淑垂着头,缓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大人好。”
李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他挽着裤腿,整张脸都隐在斗笠里,穿着农忙时的布衣,完全是庄户汉模样,搁下笔他抬抬头瞧着烈烈的日头,擦把汗,道:“咱还是进屋说话吧。”
进来屋,李葺捡了两年的茉莉陈茶来,用热水泡了两茬,给孙六和允淑各倒上一杯,推将过去,“这是我在村前头陇上种的茉莉茶,自收自晒的,味道浓郁比街上卖的好喝,你们尝尝。”
允淑托起琉璃盏子,盏子被滚热的茶水填满,捧在手里烫的紧,她吹吹茶沫子,轻抿口茶水,入口甘甜味香,品着茶,脑子里已经轮番转了几转,她调过视线偷偷打量李葺,夷然道:“大人按品阶应是堂上五品官,怎地会在皇庄做起了管事的?”
李葺一愣,思索着抬抬下巴,将斗笠摘下来,一副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员外散骑侍郎是个散官,上朝堂去做什么?陶公有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这个人真正风流,隐匿在青山绿水间,岂不是快哉?”
允淑踯躅了下,“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么?”
李葺惊愕瞪大眼睛瞧她,“姑娘知音,姑娘姓甚名谁?是哪家千金?实不相瞒,我是个写小说的,蹲在这荒凉之地实在寂寞,尚缺个听我说书讲故事的人来的,不知姑娘,”他脸蓦地红到耳根,“可否愿意留在这皇庄里陪我?”
允淑:“……”
这人兴许是脑子有些问题,她想,也难怪,瞧着这庄子不是农忙的时候,只有这位侍郎守着,一个人待得久了,总是有些寂寞的。
孙六瞥了李葺一眼,“侍郎大人,您收收心,这位小主人您打不得主意,她是高伴伴的小妇人。你是个闲散人,又是大人交心的,实话不瞒您说,这丫丫是节度使李大人的遗孤,她尚还有个姐姐在世上,下落不明。”
旁人信不得,孙六这个人,允淑是信的,孙六说不会害她,就是一定不会害她了。虽然这个李葺看着不太靠谱,但是既然六爷信他,六爷口中那位大人信他,那她也信。
她在旁边应着,“侍郎大人,因着这次殿试我得了前三甲,才能出宫两日,我二姐姐名唤李允善,李府抄家那天,被黑衣人掳走了,那黑衣人蒙着脸我不认得容貌,只是当时拉扯中,我撕破了那黑衣人的半只袖子,瞧着那人手臂上有天生的红色胎记,”她伸出胳膊比量着,指指手腕和手肘的位置,“有这么一大片,从这里到这里。”
李葺拍了下大腿,“我的天爷唻,你们,你们倒是好意思来找我帮忙,既然你们这样坦诚相待,我也不好意思瞒你们,这忙我是万万不能帮的,你们李家是官家治罪,犯得案子你不知道有多大么?”他站起来,指着允淑,“你老子是个厉害的主儿,私藏八百斛胡椒啊,折合银两三百万,三百万银两什么概念?比国库还要多出一百五十万两,按律例,合该灭九族,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上天好生之德,你若听我的劝,便老老实实藏起来苟活下去,若是不听劝,就是自寻死路。漏网之鱼,被东厂的人盯上会是什么下场?抽筋扒皮都算是轻的。”
孙六递给李葺盏茶,“侍郎大人莫激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大人找上我的时候,我的反应比您还大,可到底还是带着人来找您了不是?”
李葺斜眼瞧着他,接过茶水猛灌一口,“你给我说说,他是疯了不成?”
孙六窝在马扎上,垂着手,“到底是有过牵扯,怕是怎么也放不下,允淑是我从宁苦花十五两银子买回来,原是送去高伴伴那里做个暖床的,本想着这趟差事跑完了,我就告老还乡,带着家眷安生过下半辈子。”
“人算不如天算,你活该呀。”李葺坐下来,没好气的看着孙六,“你自己活该就算了,还拖我下水是跟我有多大仇?”
允淑有些难过。
到李葺这里来,非她所愿,她在路上早就盘算好了,要自己想法子寻姐姐的,冯玄畅给她的香囊她还掖在袖子里,捏了捏香囊的边角,她轻轻舒口气,道:“侍郎大人就权当今日允淑和六爷没曾来过,李家本就累了许多人,允淑不想再累及旁人,眼下我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冯伴伴大抵就是同我二姐姐有了姻亲的冯玄畅吧?他心里定然是系着我姐姐的,知道我姐姐尚在人世,想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父亲自己不争气违反了律法,冯伴伴如今又是宦官,和李家的姻亲就做不得数了。以冯伴伴现在的身份,根本不用为我姐姐费心,回宫去我自然会找他说个明白,李大人不必忧心此事。”
李葺低头审视着允淑,这女娃嘴甜,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什么同李家的姻亲就做不得数了?冯玄畅若是真的相看上了她那个如花似玉的二姐姐倒是好了,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他如何思念也是枉然,可惜了,那个傻子没瞧上到了年纪的李允善哟。
他不大痛快,遗憾的喃喃,“冯兄这个人惯是个外冷内热的,不帮你寻人我倒是怕他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孙六听着李葺的抱怨,嘴角攒了笑,“既如此,侍郎大人你就多费心,宫外你认识的人多,总能探出些线索来。”
李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是真真怕了这个人,自己有多艰难尚不自知,还要操心旁人的事,唉,我也只好节哀顺变了。”他转而看了允淑一眼,“你这个女娃娃,回了宫好生照顾我冯兄,再长开些,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反正你也无以为报。”
允淑闻言,勉强一笑,“冯伴伴是官家跟前当红的人,就是嫁娶也是官家赐婚的。”她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女工针线上,我倒是还能拿得出手……”
第11章 阿耶,打得好,使劲打……
从皇庄出来,孙六赶着车,把允淑送到了十里开外一家农户,到了地方将车上内官老爷给备的礼品搬下来,哈腰道:“丫丫,你跟我来吧。”
允淑跟着进了院子,屋里有人迎出来,是个穿着汗衫的老农,手里握着笤帚,似是在打扫房间,瞧见孙六,小跑两步过来,一呵腰,“六爷,您叫咱收拾的都拾掇完了,又修缮了漏雨的地方,眼下已经能住人。”
孙六点点头,“把你闺女儿子和婆娘明天都带过来,以后若是碰上谁来打听的,就照我给你说的回。”
老农黝黑的脸上堆起朴实的笑,“俺婆娘要是知道这辈子还能有个家窝窝,指不定要多开心咯。”
允淑拉拉孙六的手,低声问,“六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娘家允家,这都是大人安排的周密,能掩人耳目。”孙六掖着手,“您今晚在这住一晚,明儿一早我就再来接您回府上,今日同内官老爷说了您回门和堂姐唠话,回不去的。”
她抿唇笑了笑,“那这老农便是我阿耶了?明早阿姆和弟妹也会来?”
孙六叹息,定定的看着她,像她这样天生爱与人亲近的,对身边人一点堤防都没有,怪不得大监大人这么操持,准是怕她出什么乱子。不过,好赖还是知道什么都不说,沾着个守口如瓶的好处。
他缓缓点头,“你阿姆去外边给人做些缝洗浆补的活赚点银子,给家里姊妹添置新衣裳的。”
允淑听着笑起来,只觉得有趣,为了给她隐瞒身份,花这么大力气给她重又置办个家,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承情。别看她年纪小,回长安的时候,在路上就来来回回想过几遭了,除了咬紧嘴巴不蹦出李家半个字,还得别人问起来有话头扯一扯,别人不问便罢了,真若问起来,她除了装哑巴根本没有法子。现下好了,这家也有了,阿耶阿姆都有了,就连姊妹兄弟也有了,虚虚实实地,能绕别人一头雾水,保不齐绕晕了,也就不再深究她到底是谁。
都安置完了,孙六陪着她坐了会儿,老农忙前忙后的烧水煮茶,生火做饭,村子里几声狗吠,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来。
孙六说时候晚了,他家里还有老母亲卧病在床等着人伺候,就赶着车回了,也没留下来吃饭。
老农简单炒两个菜,盛上两大碗白米饭,在院子里摆上掉了漆的桌子,饭菜端上桌,递给允淑双灰不溜秋的筷子,“丫头,吃饭。”
允淑接过筷子,捧着大瓷碗发呆,夏天傍晚的风吹在身上热乎乎的,夕阳下成群的蜻蜓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这样的好光景,比宫里不知道美上多少倍。
入了夜,月亮模糊的挂在中天,允淑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又拍死了一只蚊子,她叹气,干脆披了衣裳准备起来背会儿书,冯玄畅送她的香囊就那样蓦地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到地上。
她伸手去捞,拾起来看着香囊出神。
院子里响起敲门的动静来,调子不紧不慢的,允淑捏着香囊,从床上跳下来,把衣带系好,顺手端起油灯从卧房出来。
堂屋里黑乎乎的,她摸索着轻声唤老农,“阿耶?我听着有人敲门。”
庄户汉白天下地做力气活,晚上睡得沉,有动静也听不着,允淑连连唤了好几声,老农才从屋里出来,他搓搓眼,嘀咕着,“这么晚了谁呀?该别是强盗打劫。”
“呸,坏的不灵好的灵,阿耶快别说这些丧话。”
允淑把油灯熄了,怕真是强盗来抢劫,屋里头有光亮引来危险,老农壮着胆子从门后随手摸起摊粮食的耙子,蹑手蹑脚开门朝院子里走。允淑也抄了笤帚跟出去,她力气大着哩,万一真的碰上了杀千刀的强盗,她能帮衬着打几下子。
夜里不敞亮,院子里也乌漆墨黑,她握紧了笤帚猫腰跟着老农,到了大门,老农凑着门缝往外看,细细的门缝外边有个人影,再瞧,是两个人影,黑乎乎的也瞧不清是什么装扮,老农蹲下来,给允淑打个手势,叫她去墙根拿捣米用得杵。
笤帚打人有什么用?还是那又圆又粗的木杵管使,那一杵子下去,能把人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