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淑换了木杵过来,倚着门框子站着,卯足了架势。
老农就去开门,门闩子刚撤下,外边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挤进来,允淑握握木杵子,狠狠招呼上去。
先进来的那人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杵子,登时趴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边跟着的人反应够快,迅速躲了到外边,允淑第二杵子打个空,力气用得大差点把自己给带趴下。
“别打,是自己人。”
门外的黑影开口解释。
老农扛着耙子就扑出去,边打边骂,“谁跟你是自己人呢?个瘪三玩意大半夜的来偷东西。”
允淑给老农打气,“阿耶,打得好,使劲打。”
她一叫,嚷嚷出动静,惊得鸡犬乱吠。
叫老农打的东躲西窜的人着急了,一把扯过老农手里的耙子,捏断了往地上一扔,伸手指允淑,“你等着。”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个头,洒下些清辉,允淑看清了人是谁,捂着嘴:“亲娘哩,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冯玄畅气急败坏的看着她,铁青着脸,“进屋里去。”
他是个练家子,挨这几下也不痛不痒的,只是挨了这顿打,脸上挂不太住,背着手往院里走,跨门槛的时候眉梢一扬,“人是你打晕的,你自己往屋里拖。”
允淑抱着木杵慢慢往这边走,尴尬的笑笑,下腰去捞人,硬是拖着人进了堂屋。
老农不明所以的跟在后边,悄悄的问允淑,“丫头,这人你认识?”
她说认识,叫老农去点灯烧茶,别回头把人得罪了,以后没好日子过哩。
进了屋,把被打晕的小七往凳子上一放,她擦擦汗,讨好的挨过来问,“大监大人今日不当值?您是官家身边伺候的,怎么落了宵禁还出宫?”
冯玄畅抿着唇,皱了皱眉,“你也晓得我是官家身边伺候的,出趟宫多不容易,怎地就下得去那么重的手?”他瞥眼看小七,“亏我没打头里先进门,不然躺着的就是我,得耽误多少事。”
白日在皇庄听李葺说的那番话,冯玄畅为什么帮她,她心里都已然晓得了。
她示好的过来给冯玄畅捶捶腿,仰脸望他,“冯伴伴,您和二姐姐是有婚约的,就算现在咱们两家都遭了难,这亲事做不得数了,您还是记挂着我二姐姐,这情分允淑都记着,往后您若是有事吩咐,允淑在所不辞的。”
原来她觉得他帮她都是为了那同他有一纸婚书的李允善,他没见过李允善,就是有婚约,也不过是见了画像,哪有人真的情圣到对着幅画生出男女之情的?
他有些心烦意乱,蹙眉看着她,说她聪明么?倒是会讨好人,立时就知道给他捶腿了,说她傻么?傻得叫人生气,看着拎得门清,日子到底过的糊里糊涂,不知道细细分辨谁是可信的,幸好买她回长安的是孙六,是他能拿捏住的人,换做旁人真的随手一塞卖给富户做个妾,这辈子就算是毁足了。
他叹口气,看看半蹲着给他小心翼翼捶腿的人儿,心道也罢,日子还长久着呢,她才多大,若不是遭了李府抄家这桩事,还是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孩童。
老农哆哆嗦嗦的上盏子茶,听音是宫里来的,他大气儿也不敢出,把茶盅子放下,又哆嗦着退到院子里。
庄户人家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官,孙六那种给宫里办差的,于他就是头顶天的大人物了,他蹲在灶棚里,撵着烟丝抽两口旱烟,警醒着怕允淑万一喊他,也不敢再睡。
允淑讨好的给冯玄畅锤了半天腿,见人还是沉着脸也不搭腔,有些急了,轻声问他,“若是光做事不能成,那……”她银牙一咬,“赴汤蹈火也是做得的,只是我人小,怕成不了什么大事……”越说声儿越小,到最后没了底气。
她琢磨着,就算大监大人心里还记挂着她二姐姐,可人家现在已经是太监的身子,嫁娶都不合宜,再说为了二姐姐半辈子的幸福,也不能再让二姐姐嫁了,生生守一辈子活寡。
人家是念着原先的旧情分来帮她寻人,还贴心的想法子保她性命,只是这旧情少的可怜,稍一用就用没了,她明白做人不能得寸进尺,剩下的路还得自己走。
她抬头看了冯玄畅一眼,迟疑道:“奴晓得这事让大监大人为难了,大人做到这步,能保全我性命,已经是仁至义尽,我该感恩的不该再多做要求。”
他缄默不语,起身弹弹方才蹭的半截土灰,打量着堂屋的摆设,又看看院子,羸弱的油灯扑闪着火苗,光影在他白净的脸上飘忽,阵红阵白的。
冯玄畅不说话,允淑才记起来站在她跟前的,是那高高在上人人见着都要叫一声儿大监大人的司礼监掌印,她下意识的就起来立直身子,恭敬地站在那里候着。
似乎对这桩简陋的宅子很满意,冯玄畅点了点头,“这里好,叫人挑不出毛病,孙六办事一贯靠得住,往后就算有人来查,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第12章 带你去月老庙许个愿吧
大暑天的夜里也没多凉快,好在房子是草堂,堂屋里没外头热,等桌上的茶水凉透了,允淑才端起茶杯捧过来,伺候着冯玄畅喝茶。
冯玄畅扫了她一眼,笑道:“干爹那边你也不要太掏心掏肺,别有的没得一股脑都说出去,在这偌大的长安,人人谨言慎行的禁廷,当差不是那么好当的,得自己有心眼,跟你再亲近,都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允淑长长的唔一声,转了话头,“往后一场雨一场热,到了三伏天我就不出宫了,太后娘娘那边下了旨,叫我去掌执文书殿帮忙打打下手,等后天回了宫,崔姑姑说还有新的活计分派下来,原本内官老爷送我进宫是为着学宫廷礼仪的,说是等学的差不多了,再托人送我去云韶府,听说云韶府是专门教导歌舞乐器的。”她说了一大串话儿,才想起方才冯玄畅嘱咐她,再亲近的人都不能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她顿了顿,到底人心隔肚皮,就闭了嘴不再吱声儿了。
冯玄畅有些无奈又想笑,果然是个实心眼的,看来他的嘱咐都是白说了,允淑压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端着茶吃一口,坐下来,“都说了,就说完吧,我听着,给你琢磨琢磨前路。”
允淑听了一喜,又觉着这样显得她不够稳重,敛了喜色换上沉稳老练的样子,迟疑着,“当真可说么?”
“差不多都说完了,剩下的憋着你不难受么?”冯玄畅笑。
她噘嘴,“也没有很憋得难受。”说着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内官老爷说,官家喜欢歌舞,叫我去云韶府好好学,以后在官家跟前当值,能给官家解闷儿。”
冯玄畅点点头。
他这个干爹原来是做了拿捏官家的打算。
当初收他为义子,提携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连东厂的势力都任他攥在手里,是因着捏住了他就是捏住了宦权。
至于允淑,恐怕他干爹还是留着两手准备的,允淑这样小的年纪,花大力气培养个三五年,知书达理再有一身的才华,到时候如果他不受摆布了,就把允淑往官家跟前一送,吹吹枕边风,轻轻松松就能拿下他辛辛苦苦经营的权势。
就算过几年官家年纪大了,身子不行了,还能把费心培养的这枚棋子送进太子府,若太子继位,照样没他冯玄畅什么好果子吃。
他在心里笑笑,叹一声干爹呀干爹,年纪一大把了筹划这么多做什么?指不准哪天驾鹤西去,筹划的一样都实现不了。
现如今明面上同他父子情深,暗地里却根本就不信任,他早就看的清楚,不然也不会先在允淑身上下手。
再说,他望着允淑,既然知道她是自己曾经心里有过的可人儿,又怎么会拱手相让?
若不是身残,堪堪十六的年纪,他也正值血气方刚。
允淑有些怅然,“大监大人,您说,我学了技艺真的能给官家解闷儿么?”她找个马扎坐下,托腮盯着油灯的火苗出神,“虽然是官家抄了李府,害的我家破人亡,我却也不恨官家,爹爹身为臣子知法犯法,不是官家的错。只是,我觉得以我的心境是不能好好讨官家开心的。”
她说的是,就算是官家,也是杀父仇人,但凡是个正常人怎么会心如止水的近侍身旁呢?总会有些情绪波动,如他,刚进宫那会儿,也一样是带着恨带着委屈,见到官家的时候,止不住的手抖,后来守在官家身边时间久了,倒是能体会官家身处那个位置的身不由己,恨意便没那么强烈了。
官家是个好官家,自继位以来,摊丁入亩,勤政爱民,选人唯用不计男女,大家各司其职,天下太平,这样的官家,又要拿捏他什么呢?
他早就不想报私仇了,一门心思想好好做官家的左膀右臂。
“也是,既然心里存着不痛快,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呢?”冯玄畅忖了忖,问她,“我听孙六说,你在宁苦吃了不少罪,那个什长常常打你,还不给你饭吃?”
月光透过屋门洒在进来,在她眼前落下层浮光,她耙耙头皮,只要提起宁苦她就很是悲伤。
雨点一样密集的鞭子落在身上有多疼?皮肉都撕裂了,那鞭子都是沾着盐水往身上抽,疼的蜷缩着,蛰的心肝都抽,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挨下来的。
她咬咬牙,骂着:“那帮畜生,等我以后有了好日子,还要回去的,到时候要把孃孃接出来,把打我们糟践我们的那些恶鬼都砍了才解气。”
他说,“好姑娘,有志气。”
允淑突然觉得话题跑的有点远,赶忙把话题再拉回来,“那都不知道要过多久的事了,眼下要紧的是要先找到二姐姐。”
李允善是被谁掳走的,冯玄畅也打听过,只是后来进宫事情多起来分身乏术,就没有再继续查这件事。
他初进宫的时候,夹着尾巴像个哈巴狗一样在宫里讨日子,底层的奴才是奴才中的奴才,稍有差池就被拳脚相向,他只能忍辱咬牙撑着,上下讨好,每天存着一百二十个小心,攀高枝往上走,才有机会到高金刚手底下做事,高金刚看他是个能栽培的,收他做了义子留在身边调|教。
他听话,做事也利落,替高金刚做了不少丧天良的事情,才得了眼被举荐到官家跟前做个掌印。
等手里渐渐拉拢了自己的势力,想着不能总被高金刚拿捏在手上,这才谋划着匡了高金刚一把,让高金刚说了不合宜的话挨顿板子回家省罪。这事儿他还撇的干净,高金刚受了委屈,非但不知道是他一手撺掇,还要担心他在宫里别受了牵累。
他也挺佩服自己,曾经战场上杀敌光明磊落,最瞧不上的就是朝堂里那些不择手段的阴谋诡计,现如今呢?做着自己曾经最唾弃最不屑的事,苟活着。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交给李葺吧,你我人在宫廷,宫外山高水阔鞭长莫及。你的身份经不得东厂,虽说现在东厂归我管,也不能保证没有别的势力混在里边。若放手去查的话,李葺最合适,他孑然一身广交天下,定能帮你寻到人。”他沉了嘴角,看看时辰,“再过两月就是乞巧节了,到时候若是能得空,带你去月老庙许个愿吧。”
允淑听完喜笑颜开,“能成吗?”
他点头,“嗯,能成。”
时候晚了,困意袭上来,允淑搓搓眼,有些撑不住,他瞧着是晚了,只是小七还躺在凳子上酣然,便清了清嗓子又摆出威严来,“看看你做的好事,小小年纪力气怎么那么大?一杵子打上去就不省人事了,这里离皇宫还有些路程,我寅时还要当值,这就回了。等小七醒了,让他明日再回宫吧。”
允淑走过去摇晃小七两下,有点忧虑,自言自语着,“他别不是死了吧?木杵也能打死人的吗?”
冯玄畅起身,理理衣裳,提步踏进月色里,他今晚很高兴,到底是一切都弄明白了,知道允淑就是他中意的那李家三姑娘,这样很好,他能时时看着她,护着她,等她再长大些,他就去央官家给他赐婚。
但是他也不能委屈了她,还有三五年时间呢,再筹划筹划,没准会有个好结局。
允淑送他出门,给他把马套好拉过来,拍拍马背,小声道:“大监大人,您路上要小心,平平安安的回宫里去,这许多事情我都没能好好谢您,等我回了宫,您的恩情我都记在册子上,往后一样一样的还。”
他还能说什么?同她讲感情么?她还小根本不懂得,一门心思认定他帮她是恩情,是因着李允善,只怕心里还怜悯着他是个太监,没那活道的,即便找到李允善也不能成婚,在她眼里,是李家对不起他,一心想着从旁的地方弥补。
跨上马,他跟允淑摆摆手,“你先回屋去睡,等明儿一早孙六接你回府上,切记,回去后编个像样的谎话,别跟今晚上似的,什么都实话实说。”
她答应着,“成呢,我什么都不说,内官老爷问起,就说和堂姐叙了一晚,都是女孩子间的体己话。”
他抿唇笑,听了很欢喜,扬扬马鞭融进远处的夜色里。
允淑回屋,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合上眼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朝霞从东方铺满半边天,老农在外边灶屋生火做饭,炊烟在朝霞里也染上层粉色。
小七公公撑脸,幽怨地望着床上躺着的允淑直叹气,他夹块红烧肉凑在允淑鼻息处晃晃,“大姑,时候不早了,起来用膳了。”
他刚醒那阵儿头疼的厉害,伸手摸摸后脑勺足有鸡蛋大小的淤血包,问过老农才晓得,昨晚上是叫允淑一杵子打晕了。他想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这要是换旁人给他这下子,他非得讨回来不成!可,是大姑就没办法了,闷亏只能吃着。
允淑闻着肉香,比什么都好使,登时不困了,睁了眼就去抢肉吃,小七公公把肉转个圈重新放回碗里,抗议起来,“大姑昨晚上把我打的生疼,人都晕过去了,这红烧肉是给我补身子养伤的,只是拿来馋谗大姑,叫大姑别再睡了。”
允淑没抢到肉,收回手拍拍脸,讪讪:“我哪知道是你?若是知道肯定舍不得打下去的。你还疼么?昨天我瞅着外边院子里有生的三七,捣碎了汁敷上能活血化瘀的。”
小七眼神一亮,“果真么?长得什么样?我去挖去。”
她捋捋头发从床上起来,趿上鞋到窗边,指指院墙根一小片地方,“喏,就那,细长叶子发了一大片的就是了。”
小七欢喜的抱着红烧肉出去,问老农要了铲子去撅三七草。
允淑简单梳洗一番,上了胭脂水粉,出来找了捣药罐子,把小七撅了洗净的三七捣成汁,装在纱布里,贴在小七后脑勺起包的地方,再用白布条结结实实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