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晚是家宴,男女坐在长案两侧,她跟谢珽中间又隔着人,委实没说几句话。仅有的那几句也是人前的正经话,并无不妥。
莫非……
她眨了眨眼,想起醉后那段近乎空白的记忆,心神不由微绷,“是我喝醉了说的?”见谢珽颔首,惯常清冷的唇边噙了意味不明的笑,顿觉不妙,忙道:“想是喝醉了混说的,没惹殿下不快吧?”
那倒不至于。
只不过是哭着说想家,还放了句狠话,说不稀罕这王妃之位,敬着他护卫百姓的战功才用心照料的。那小模样实在傲气得很,半点都不像如今温柔体贴的姿态。后来还嫌他走得太快,又说婵娟千里共度清宵,吵着要下地看月亮,愣是在春和堂外的椅子上看睡着了。
这么点年纪,竟还会撒点小酒疯。
谢珽想起她耍赖的样子,眼底的笑一闪而过,垂首用饭时淡声道:“既忘记了,慢慢想吧。”
阿嫣暗生忐忑,嘴唇动了动,终没敢追问。
片刻安静,仅剩碗勺触碰之声。
阿嫣偷觑谢珽神色,见他轮廓冷硬的脸上并无愠怒,猜测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稍稍放心了点。醉后说胡话这种事,提起来着实尴尬,她实在没胆气让谢珽复述出来,只戳着碗里香喷喷的米饭,赶紧扯到旁的话题——九月底的演武大事。
演武前后共十天,后面九天真刀真枪,首日是立旗仪式。
届时,不止有文武众官观礼,各处高官的女眷亦会随同前来,须早些安排好座次席位、前后食宿等事,种种细节皆不可出差错。
这事儿由内宅来操持。
王府未设女官,诸事皆由武氏统揽,她既忙不过来,便由阿嫣和长嫂越氏商议,先拟个差不多的单子,再由她斟酌定夺。
事儿太多,来回奔波实在不便。
阿嫣都是早晨问安毕,跟着婆母和长嫂去碧风堂商议,午饭午歇都在那里,至晚方归。
这日晌午,越氏因孩子饭后不大舒服,赶着去照料,阿嫣则在梢间里睡午觉。
这是碧风堂议事用的,正厅和侧间里桌案齐备,两个梢间设有床榻,可供小憩。因是议事所用,仆妇丫鬟皆侯在门外不得擅入,里头安静得很,极适合睡觉。
阿嫣午睡醒来,疲倦尽消。
旁边有晾冷的香茶,她取过来漱了口,将松散的发髻稍理了理,趿着软鞋往外没走几步,就听正厅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是谢珽的声音,夹杂她的名字。
阿嫣不由顿住脚步,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打搅时,听到婆母的声音断续传来。
“若是先前定的楚嫱嫁来,她既骄矜任性,这般场合定不能让她出席,称病休养就是了,横竖有我撑着。可阿嫣这孩子实在很好,这阵子为我分忧,累得小脸儿都瘦了,也没半个字的抱怨。她担得起这王妃之位,立旗仪式上该让她风光露个面。”
“母亲既赏识,届时便由她盛装出席。”
“那你呢?”武氏声音稍顿,“打算就这么耗着?”
谢珽默然喝茶,片刻后才出声道:“父亲死时的情形我片刻都没忘过。这门婚事是皇家强赐,当初答应也是为打消皇家猜忌。两家都奉命行事,并非诚心结秦晋之好,彼此心知肚明。”
“哪怕楚氏那样出挑,你仍心存芥蒂?”
那个小姑娘确实是出挑的。
少女的婉丽眉眼和娇憨情态浮上眼前,连同她夜里依偎在怀的姿态,醉酒后委屈垂泪的模样都浮上心间。
只可惜,她是狗皇帝塞来的人。
谢珽捻着茶杯,垂眸遮住眼底情绪,只淡声道:“楚氏虽貌美多姿,却年弱稚嫩,与我所求相去甚远。先尊荣养着,日后给她寻个好去处,别亏待了便可。”
第22章 护她 他的王妃,不容旁人欺负。……
隔着锦屏帘帐, 阿嫣心头微微一跳。
新婚那夜,她就已瞧出谢珽奉旨娶妻是拿来当摆设,但那只是她的揣测而已。
如今这些话却真切的落入了耳中。
她与他所求的相去甚远, 那他想求怎样的女子呢?不知怎的, 那晚谢珽调侃她身段还没长开的话忽然就浮入脑海。
果真是在军中厮混久了,瞧着威仪端贵正经八百, 心底里仍贪恋美艳丰满的姿色,看不上她及笄之龄半含半放的身段么?
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目光短浅。
阿嫣暗自撇了撇嘴。
不合眼缘最好, 她夜里还能睡得更踏实!
倒是谢珽说往后要给她寻个好去处, 不知是打算寻个地方将她另行安置, 还是等时移世易,情势变了, 给封和离书将她送走?
阿嫣暂且无从知晓。
她只是站在长垂的销金帐旁,轻轻捂住胸口。无意间听到母子谈话,还是关乎她前路的事情, 紧张之下心跳得有些快,像是要提到嗓子眼了。这般情形, 显然不宜出去搅扰他们, 免得神情举止间露了痕迹, 令彼此徒生尴尬。
遂轻脚走回榻上假寐。
又眯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她才起身穿鞋, 故意在屋里弄出点动静, 而后往正厅里去。
谢珽还没走, 正瞧女眷的单子。
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瞧去,就见阿嫣绕过屏风款步而来, 摇曳的长裙水纹粼粼,衬得腰肢纤细,身姿修长。许是仰视之故,锦缎裹着的胸前危峦耸立,比平时显眼得多,因着雪白娇嫩的肌肤,无端引人遐想。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某个夜里小姑娘抱着他手臂睡得正香,他试图挣脱时,不慎碰到她寝衣下藏着的胸脯,感觉柔软得如同雪酥。
心神忽然有点摇漾。
谢珽忙敛了神,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
阿嫣丝毫不知他冷硬姿态下深藏的心思,只觉得谢珽既有意给她另寻去处,她自该恪尽职守,将王妃的差事办好了,将来挑拣起来能更有底气些。
——若能求得和离书,就更好了。
睡饱后神采奕奕,那双眸子愈发清澈照人,她在唇边噙了得体的笑,瞧她的座位已被谢珽占了,便坐在旁边的蒲团,道:“难得殿下有空过来,不知这单子上可还有不妥当的?”
说着话,跪坐提壶,给母子俩添茶。
谢珽倾身将单子凑过去,指着上头一位姓周的夫人道:“她家近来不安分,挪到席末去,看她能否领会。”
“我这就标上。”阿嫣取案上的细笔蘸墨,在名字旁边标了“席末”二字,又道:“殿下瞧着还有哪个不妥的,我一道改了。”
谢珽颔首,倾身慢慢看。
片刻后又调了个座次。
洞开的窗户里忽然有秋风闯入,吹动绣幕,撩起案上轻薄的纸笺。
阿嫣慌忙去寻镇纸,谢珽却已抬手,很自然地伸开修长的手指帮她按住。因阿嫣正提笔写字,细白手指握笔的样子颇为悦目,加之笔法秀致,不自觉看住了。
隔得那么近,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两人的脸颊几乎挨到一起。
这在成亲前的谢珽而言,几乎难以想象。
府外的女子不必说,哪怕府里的妹妹们、武氏这做母亲的,寻常若离得太近,他都会有意无意的躲开点,隔出两尺的距离。屋中起居琐事,也从不让丫鬟近身伺候。先前武氏问起,他只推说脂粉香气太熏人,令他不适。
如今倒是自发凑过去了。
对面武氏瞧着,心中不由暗笑。
这孩子就是口不对心。
小时候还好,虽性情顽劣经常上房揭瓦,比如今的谢琤难管教得多,却也是个活泼明朗的性子,没少捣蛋。只可惜老王爷战死,十五岁的少年骤闻噩耗又挑过重担,为震慑那一堆能臣老将,难免变得冷硬老练,喜怒不形于色,将心事藏得极深。
如今还学会了口是心非。
方才说得冷情寡欲,似全然无意于枕边女色,谁知这会儿就凑过去了,还浑然不自知。
武氏无奈摇头,唤仆妇端来刚出笼的糕点,又向阿嫣道:“演武的头一日咱们都要盛装出席,你是王妃,也是咱们王府的门面。回头我让嬷嬷把该留意的事细细说给你,这两日你也多歇歇,养好精神。”
“母亲放心,儿媳定会全力以赴。”
阿嫣感激婆母照拂,答得郑重。
待将手里的几件事儿忙完,回到春波苑用了饭,稍歇片刻后,才腾出空暇来,将卢嬷嬷叫到跟前。
……
夜色初临,华灯欲上。
春波苑里忙碌而井然有序。
玉露和玉泉带着人在厢房熏衣裳,玉镜去小厨房安排明日的早饭,外头仆妇们挨个点亮灯盏,将游廊照得通明。
屋门紧掩,帘帐垂落,只剩两人相对。
卢嬷嬷瞧见这架势,知道事关重大,不由道:“王妃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咱们嫁来这儿也有段时日了,嬷嬷跟院里原先那些人相处得融洽,不知她们可曾提起过已经辞世的公爹老王爷?尤其是田嬷嬷,她是婆母身边的人,定比旁人更清楚。”
“倒提过几句,都是夸赞之语。”
卢嬷嬷将她打探到的关乎谢衮的消息尽数说了,又道:“听她们的话音,老王爷是极英勇善战的,比两位弟弟出众许多。若他还在世,凭他和太妃的手腕,加上咱们殿下的能耐,一家三口合力,这河东军的威势定比如今还煊赫许多。”
“那她们可曾提过老王爷过身的事?”
“这……还没人提过。”卢嬷嬷面露意外,低声道:“壮年战死,为国捐躯,提起来总是伤心事,谁敢乱嚼舌根呢。”
“说得也对。”阿嫣垂眸沉吟。
卢嬷嬷瞧她神色颇肃,不由道:“王妃莫非听说了什么?若是事关重大,我便设法打听,总能探到信儿的。”
“不必。”阿嫣忙按住她的手。
其实她也只是疑惑而已。
今日在碧风堂里,婆母和谢珽明明在说小夫妻间的事,谢珽却忽然提起了已经过世的老王爷,分明对他的死耿耿于怀。听谢珽后来的话音,对皇家赐婚也极为芥蒂。
两者若无关联便罢,可若是串起来往深了想,难免让人觉得,当初老王爷的死是跟皇帝有关,才令谢珽如鲠在喉。
阿嫣当时只顾着前程,并未琢磨。
方才吃饭时,想起谢珽和他的那些言辞,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着实吓了一跳。
她固然养在深闺不知外头的事,却也听说过谢珽少年袭爵,力克强敌,将犯境敌军尽数击杀,斩去敌将首级的事。
当时听着传闻,只觉此人手段强硬心狠手辣,如今想来却不无蹊跷。
谢家两位叔叔都是军中翘楚,老王爷能统摄河东兵马,且战功累累众人钦敬,想必满腹韬略,极具将才。
那些犯境之敌能被十五岁的谢珽率兵尽数击杀,连领军之将都斩了,以报杀父之仇,足见并非不可战胜的铁骑雄师。凭老王爷征战沙场多年的的能耐和谢家麾下如云的猛将,哪至于把性命搭进去?
听说战事结束之后,谢珽母子拔除了不少军中有异心的将领,以正.权.柄,背后未必没有旁的缘故。
若果真如此,谢珽定对皇家恨之入骨。
以他手刃敌将的恨意,这些年北梁窥探时半个活口都没放回去,每年又要亲赴旧战场祭告亡父,岂会放任谋害生父的幕后黑手逍遥得意?
她是京城来的,未必不会被迁怒几分。
阿嫣心里咚咚乱跳,只盼她是多疑了。
见卢嬷嬷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叮嘱她切勿声张,更别刻意打听。往后只消暗自留意着,牢记寄人篱下的处境,行事更谨慎些就好。
是夜,谢珽深夜回来时阿嫣已睡下了。
——连日琐事劳神,早出晚归,实在累得很。她原是想装模作样等等谢珽的,可一旦躺上床榻,眼皮实在是撑不住,打会儿架就息战了。
此刻满屋烛火昏暗,甜香漫入罗帷。
迷迷糊糊的,有极轻的脚步声入耳,片刻后,榻边响起衣衫蹭出的动静。
她费力地睁开条眼缝,看到谢珽已换好了寝衣,长腿修腰,胸膛半敞,屈膝上榻躺进被窝。
阿嫣嘴巴张了张,含糊跟他说了句话,以为声音是响亮的,其实睡意困顿,如同呓语。
谢珽躬身靠近,没听清。
瞧她香肩露在外面,帮着掖了掖被角。
秋尽冬来,屋里虽早早笼上了火盆,到底时气渐寒,稍有不慎就得染上风寒。他将被角掖得严实,难免添稍许暖意。
阿嫣更觉舒服,又昏昏入睡。
睡着之前,脑海里忽然窜出个念头——成婚之初这男人实在生疏冷硬,别说照拂,多余的半个字都不肯说,着实如传闻般冷漠寡情,令人敬惧。她因是替嫁来的,娘家做了错事令她理亏,难免心存忐忑,在他跟前如履薄冰。
如今朝夕相处,他身上倒是多了几分人情味,还知道尊荣养着她,不能让她受委屈。
那么他俩如今算什么呢?
从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变成了睡在同一张床榻上的……朋友?
唔,也许还没那么亲近。
顶多算相安无事吧?
阿嫣在梦里笑了笑,睡到后半夜,仍循着身边小火炉般的暖意摸到谢珽怀里,暖乎乎的靠着沉睡。
谢珽在几回失眠后,渐渐接受了她不安分的投怀送抱,半梦半醒间还不忘盖好锦被。翌日清晨醒来,察觉他的手不知何时搂上了少女的腰,足足懵了半晌,才趁着阿嫣酣梦未醒,悄悄缩回。
其后几日,谢珽愈发忙碌,阿嫣抽空歇息。
转眼之间便到演武之期。
……
演武场建在魏州城外,由军士们除地为场,纵横各有一千二百步,骑兵步兵各据一方,种种弓马兵器俱全。
场地周遭设有五彩牙旗,高鼓甲仗,当中一方高台,是王爷与太妃、王妃、亲信重将文官和女眷所用,左右座次如翼舒展,拾级而下,供宾客观礼。
阿嫣已在昨夜沐浴焚香,今晨早早起来,盛装打扮后与谢珽同乘辂车,率众出城。
到辰时末,众人皆已聚齐。
立旗的仪式繁复威严,军中诸将盔甲俱全,在谢珽进入辕门时随鼓声整齐跪拜。身兼王府长史和河东行军司马两重职务的贾恂亲自主礼,按仪程击钲鸣鼓,在诸礼俱备后请谢珽亲自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