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徐徐说罢,瞥向母亲吴氏。
目光之中隐含警示提醒。
吴氏终于从天降喜事的晕乎里清醒过来,意识到其中凶险,忙道:“这话说得没错,若冒名去了,到时候被谢家察觉,欺君之罪谁都扛不住。母亲,祸是嫱儿闯的,阿嫣这也算临危受命。这事总得过了明路,咱们心里才能安稳。”
母女俩难得同心,老夫人噎在当场。
旁边薛氏原就不甘心将王妃之位拱手让人,听了这话,低声道:“一家人同气连枝,且婚书都定了,何必横生枝节。阿嫣你就懂事些,帮着府里度过这难关,全家心里定会感激你。”
“是啊,想过明路怕也来不及了。”
身后的堂嫂小声嘀咕。
阿嫣险些被气笑,“祖母常夸堂姐懂事,才有了今日的困局,伯母不如教教我,该如何懂事?堂姐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这事原就不是我的过错,伯母不必如此逼我!以为谁想接这烫手山芋呢。”
这话半点情面不留,薛氏脸上涨红。
旁边吴氏亦道:“是不是来得及,总要试试才知道。嫂子若不情愿,把嫱儿找回来就是,说得好像谁贪图这婚事似的。”
口角争执间,老夫人心烦皱眉。
“好了!”她重重拍了拍桌案,怒视薛氏让她闭嘴,只向阿嫣道:“你当真执意如此?”
“祖母若不肯,孙女也没办法。”
阿嫣自知父亲不在,跟这偏心的祖母讲不通道理,只道:“话我撂在这里。若祖母肯进宫,将事情过了明路,再修书给我带着,派堂哥去谢家亲自说清原委,我就接了烂摊子嫁去魏州。若不然,何必特地跑去客死他乡。总归是大家的事,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说罢,朝长辈们屈膝为礼,径直走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老夫人脸色黑如锅底。
但阿嫣最末一句,却也敲了警钟。
两房子嗣不少,又有孙辈绕膝,就算薛氏舍不得这王妃之位,老夫人还想偏袒长孙女,旁人却哪肯让亲骨肉被楚嫱牵累?
几个孙媳妇瞧阿嫣说得坚决,毕竟不敢冒险,便围着老夫人你说我劝,请她入宫说情,免了这场祸事,也不留隐患。
老夫人起初不肯,到未时将尽,没寻到楚嫱的半点消息,只得穿了诰命服饰急急进宫。
……
傍晚时分,楚老夫人走出宫门,浑身汗透。
天子雷霆震怒,着实令人惶恐。
老夫人请罪时如履薄冰。
好在虽遭了斥责,楚家男儿皆遭贬官,她连着跪地许久,一把老骨头几乎散架,到底还是以楚嫱突发重病,魔怔疯癫不知所踪,不宜嫁入王府累及朝廷为由,说动帝后改了婚书,没对楚家降罪太重。
回府之后,便立时去阿嫣住的西跨院,让她好生备嫁,别再出岔子。
姐妹俩身量相仿,凤冠霞帔无需另造。
阿嫣原本没想过离开京城,被这事儿砸过来,到底有些猝不及防,这会儿被母亲、兄嫂和弟弟围着,还有点懵。
陪嫁之物都由仆妇丫鬟们连夜收拾,她对旁的东西并不看重,只叮嘱要将祖父留给她的书画和箜篌带着,绝不可落下。
而后趁夜乘车出府,去徐家辞行。
徐风眠是永徽帝的太傅,虽比阿嫣的祖父年轻十几岁,却是兴趣相投的莫逆之交。因这交情,阿嫣跟他的孙女徐元娥也是闺中密友,在祖父辞世后,时常在徐太傅膝下学习书画音律,感情极笃。
徐太傅亦视阿嫣如亲孙女,极为疼爱。
至于楚嫱,因静不下心学这些,甚少同去。
这回阿嫣深夜搅扰,一是为跟徐家道别,二则徐太傅毕竟与永徽帝有师生之谊,可探探赐婚的内情。
两处相见,已是亥时人静。
听闻阿嫣遭了退婚,又要离京远嫁,徐元娥立时红了眼眶,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就连见惯朝堂尔虞我诈的徐太傅都义愤填膺,直斥乔怀远忘恩负义,捧高踩低,楚老夫人做事昏聩偏心,楚嫱自私自利。
但事已至此,徐太傅没法插手楚家的事,只能宽慰阿嫣,让她别太害怕。到了魏州若受委屈,尽可修书回京,他定会设法撑腰。
连同赐婚的内情,他都没隐瞒——
“这话原是朝堂秘辛,但你既要嫁去魏州,总得心里有数。如今这局势,皇上沉迷后宫宠信奸佞,肆意铺张不听劝,国库里也已空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还有人蠢蠢欲动,其中就属谢家最为势大,快成一方霸主了。”
“皇上特地赐婚,实有试探之意。”
“若选实权在握的人家,是在给汾阳王送助力,他挑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楚嫱去做正妃,就是想试试谢家的心气。谢家既应了婚事,想来还是敬着皇权的,你只要安分行事,总能换个平安。”
“但谢珽此人,确实不好相与。”
“他少年时袭了爵,心狠手辣,桀骜不逊。据闻他年过弱冠,身边却无半个妾侍,足见不是会为女色所动的人。既是心性高傲,被人强塞了并不相配的婚事,恐怕会心有不豫。”
“倒是太妃武氏通情达理,巾帼不让须眉,或许会瞧你年弱,照拂几分。”
灯烛微晃,祖孙几个绕桌而坐,徐太傅叮嘱得郑重,阿嫣亦牢牢记在心里。
直到子时夜深,才含泪辞别。
……
翌日便是迎娶之期。
天未明时,整个楚家就已忙碌了起来,前厅后院皆装点齐整,就等宾客登门道贺,热闹吃酒。因楚元恭离京办差去了,外头便由楚元敬带着子侄们招呼,女眷则盛装丽饰,等着接待女客。
——毕竟是皇家赐婚,贺客绝不会少。
阿嫣住的西跨院里,倒颇为安静。
嫁妆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半数由礼部置备,楚家也添了些,单子都已写毕,原封不动的给了阿嫣。舍此而外,阿嫣昨晚连夜收拾了几箱子要随身带去的要紧物件,今晨只需红妆花嫁辞别亲人,去魏州完婚就行。
仓促之间,楚元恭甚至来不及赶回京城,想来终归令人伤心。
阿嫣坐在镜前,没半点待嫁的喜色。
母亲吴氏虽将这事视为意外之喜,想着女儿仓促远嫁,往后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面,到底觉得难过。昨晚偷摸哭了半宿,今晨早早带儿媳过来,跟阿嫣叮嘱了好些婚后要留意的事,亲手为女儿理妆挽发,又让阿嫣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带着,到婆家也有个助力。
阿嫣也认真挑了。
待日上三竿,谢家再三催请新娘子动身,卢嬷嬷听了不忍回禀,只伤心叹气。
阿嫣却知道该动身了。
从前,她也曾许多次幻想新婚出阁的情形,还在佛前默默进香祈愿,不求婆家富贵,只要郎君品貌合她的眼缘,能性情相投彼此爱护,给她撑腰予她照拂,便是顶好的姻缘。
然而今日真的披上了这身嫁衣……
凤冠上明珠贵重,金翠耀目。
嫁衣金丝彩绣,堆成鸾凤奇花,穿在少女单薄窈窕的身上,愈觉身姿修长,袅袅婷婷。她原就生了极美的容貌,此刻黛眉淡扫,胭脂轻抹,巴掌大的一张脸,细腻白净得宛若新瓷,不见半点瑕疵。那双眼更似一泓清泉,被眉心的嫣红梅花衬着,楚楚动人。
玉姿花貌惹人怜。
要嫁的郎君却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掺杂朝堂博弈后,更不知前路会是何等坎坷。
阿嫣垂眸,将杯中暖酒一饮而尽。
诗里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如今这情形也差不离了。
往后孤身在外,总得靠自己。
阿嫣瞧向卢嬷嬷,而后取了玉露捧在盘中的花扇,低声道:“走吧,还得去厅上辞别母亲。”说话间由众人簇拥着出了闺房,往前厅而去。
吴氏婆媳坐在厅中,人前姿态端庄。
阿嫣盈盈行礼,听了出阁前的教诲叮嘱,由谢家派来的喜娘迎着,徐徐往外走。
背后忽然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姐姐!”
阿嫣循声瞥过去,看到年仅十岁的弟弟楚宸站在兄嫂旁边,一双眼殷殷望着她,藏不住里头稚嫩的担忧。
强忍的泪花在这一瞬夺眶而出。
阿嫣冲他轻轻点头,没敢再去瞧身后母亲泛红的眼睛,只拿花扇紧紧遮住面孔,走出这座她生活了将近十五年的深宅庭院。
第4章 少年 将年少的心淬炼得冷硬、狠厉。……
府门外,谢家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
满目华盖香车,金装玉裹。
领头的是汾阳王亲事府典军陈越,生得人高马大,因是沙场杀伐出身,兼负迎亲和沿途卫护的职责,这回便穿了铠甲前来,瞧着威风凛凛。待阿嫣进了红缎装点的婚车,便拱手同楚家告辞,一路鼓乐,徐徐出京。
送嫁的楚安和陪嫁仆妇丫鬟等人亦陆续登车上马,踏上遥远行程。
巷外艳阳高照,薄云遮日。
长街上挤满了慕名看热闹的百姓,因谢家看着皇室的面子,摆了不小的排场,马车缓缓驶过时,引得众人纷纷艳羡夸赞。
车厢里,阿嫣抬袖拭去泪花。
再怎么不情愿,终究是要面对的。她没法像楚嫱那般狠心任性,为一己之私,弃阖府性命于不顾,更不敢拿父亲的前程和祖父的清誉冒险,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踏上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前路。
只可惜临别之时,她最珍视的两位亲人并不在身边。
阿嫣侧身,悄悄掀开后厢一角侧帘。
窗格外城阙巍峨,队伍严整。
谢家派来的侍卫护在婚车两侧,她的陪嫁之人多在仪仗之后,车队逶迤,一眼望不到头。
倒是长亭中几道身影闯入视线——
是徐元娥和年事已高的徐太傅夫妇,由仆从陪着站在那里,想必是仓促离别心中担忧,才离席出城来这儿送她,依依不舍。
阿嫣眼眶温热,握紧了扇柄。
长安城里有她记挂的人,也承载了她对祖父的种种回忆,终有一日,她得设法回归故土。
……
从长安到魏州,路途有千里之遥。
汾阳王府坐拥重兵雄踞一方,谢珽的善战之名也远扬四海,迎亲队伍朝行夜宿,途经之处山匪盗贼自发避让,还算安稳。
这日晚间,进了汴州地界。
此处远离京畿势力,也还没到谢家的辖地,主掌军政的是宣武节度使梁勋。如今皇家式微,节度使统揽地方大权,渐有割据之势,且各有山头彼此不服,在地缘接壤之处免不了有些争地夺权的摩擦。
梁勋跟谢家的关系自然也不算好。
在这种地方,陈越分外当心。
入暮时分,一行人在客栈下榻歇息,阿嫣自然被安排在最上等的屋舍,由卢嬷嬷和玉露贴身陪伴。左右两间屋子都是谢家陪嫁的仆妇随从,再往两翼则是迎亲队伍的人,由侍卫们守着楼梯口,不许闲人靠近。
陈越则亲自率队,负责夜间巡逻。
侍卫们也比先前警惕了许多。
阿嫣自幼养在书香世家,锦衣玉食惯了,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猜得外头已不似京城安稳太平,行事便格外谨慎,夜里沐浴卸妆之后,没敢穿得太单薄,在寝衣之内穿着贴身小衣以防有变,连衣裳都在枕畔备着,免得出了岔子手忙脚乱。
昏昏睡去后,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忽然有嘈杂声依稀入耳,阿嫣迷迷糊糊才想翻身,就被卢嬷嬷用力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老人家满脸焦急,恨不得把阿嫣从被窝里拽出来。见她惺忪睁眼,忙单手将她拽起,又扯了衣裳往她身上套,口中道:“外头来了贼人,像是打起来了,姑娘快穿好衣裳躲起来,别被伤着了。”
阿嫣吓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起身穿衣。
紧掩的门扇旁,玉露借着窗缝看清楚外面的情形,跑向床榻时声音都微微有些发抖。
“外头来了好些兵鲁子,都骑了马拿着刀剑,像是要杀人的架势。火把都点起来了,那个陈将军带着人守在客栈门口,两边打得满地都是血。这、这外面怎么如此凶险,姑娘,咱们得快些躲起来……”
说话间仓皇四顾,打算寻个箱柜藏身。
反锁的门扇便在此时被人撬开。
吱呀一声,门扇倏然开合,一道瘦高的身影忽然闯入,悄无声息。
玉露眼角余光瞥见,险些惊呼失声。
阿嫣却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认清少年的脸,忙道:“别嚷,自己人!”说着话,赶紧背过身去将外衫系好,随手拢住满头披散的青丝,趿着软鞋往前走两步,向那少年低声道:“你闯进来做什么?”
“姑娘别慌,躲进柜子——”话音未落,一道铁箭破窗而入。
少年抬臂,空手抓住利箭,随手反掷。
窗外似有惨呼传来。
阿嫣愕然瞠目,就见少年指着角落的木制高柜,促声道:“躲进去,别出声。”
说话间,袖中短剑微扬,击飞又一支利箭。
弓.弩既出,激战中的陈越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调十余名侍卫守住屋子前后,免得利箭破空,伤及楚家姑娘的性命。
阿嫣躲在柜子角落,心头突突直跳。
她并不知道今晚公然行刺的到底是谁的兵马,更没想到,身边这位素来沉默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身手。
外头侍卫高声询问王妃是否受伤,卢嬷嬷慌忙答曰无恙,护崽母鸡似的挡在跟前。
阿嫣心念电转,只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这少年名叫司裕,是阿嫣捡来的。
是去年腊月,她同徐元娥相约出城赏雪访梅,在一处积雪覆盖的山坳里,瞧见他浑身是血的藏在岩缝隐蔽处,奄奄一息。若非周遭有浅浅的脚印,血色洇在石头上被她无意间瞥在眼里,险些没瞧见。
阿嫣心善,忙命小厮将他抬出来,送到附近的农家医治。
少年伤得很重,昏迷不醒。
那阵子徐太傅原就许她俩住在别苑,每日寻访梅花陶冶作画的心性,阿嫣便常抽空去瞧,顺道带些药膳补品给他。少年的命救回来了,却跟哑巴似的成天不吭声,旁人靠近时也冷冷的不甚搭理,只在屋里独自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