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也不勉强,只请郎中尽心照料。
后来,少年不辞而别。
阿嫣料他伤势无碍,便没放在心上。
谁知二月里,少年竟去而复返,在她踏青赏春时忽然现身。满坡盛开的木芙蓉里,少年瘦高的身姿如同鞘中利剑,面无表情的说他名叫司裕,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愿让阿嫣随意驱使两年,不取分文,权当答谢。
阿嫣起初觉得这事儿挺荒唐,只说当日相救是随手为之,让他不必放在心上,后来见他执拗,只好寻个车夫的位子让他待着。
司裕也尽职尽责,少言寡语。
这回来魏州,阿嫣乘的是谢家准备的婚车,由校尉亲自驱车卫护,司裕便充任卢嬷嬷的车夫,一路沉默随行。
哪料今夜,他竟显露出这般身手?
外头打得激烈嘈杂,侍卫们将屋子守成铁桶,偶尔有一两支箭漏进来,因伤不到阿嫣身上,司裕也不予理会,只抱剑站在箱柜前面,守住这一方小天地的平静。
许久,打斗声渐渐停了。
让人心惊肉跳的劲弩利箭消失无踪,外头侍卫扣了扣门扇,拱手道:“贼人已尽数伏诛,不知姑娘可有受伤?这屋子没法住人了,陈典军说请姑娘移步出门,到另一家客栈歇息。”
“好,这就出来。”
阿嫣声音微哑,瞥向司裕时就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躲在旁边长垂的帘帐后面,行走之间悄无声息。
她猜得背后或许另有情由,为免横生枝节,并未声张,因身上穿戴还算整齐,只将散乱的发髻简单挽起,由卢嬷嬷和玉露陪着出屋。
外头火把照得通明,长廊上堆了散乱的箭支,底下血迹斑斑,兵士打扮的贼人或死或伤,也有被生擒的,尽被侍卫羁押。
陈越已率众整队,朝她恭敬道:“贼人夜袭客栈惊扰了姑娘,是卑职失察,还望姑娘恕罪,移步别处歇息。”
“有劳将军。”
阿嫣欠身为礼,随他迁往别处歇了半宿。
翌日启程,就见司裕仍是车夫打扮,早早守在卢嬷嬷的那辆车前,沉默如常。谢家侍卫中有两人重伤难行,抬进马车里养伤,旁的连夜包扎后仍骑马卫护,腰悬长剑盔甲严整,满目英姿威武,丝毫瞧不出昨夜鏖战的痕迹。
想来这般情形于他们而言司空见惯。
阿嫣暗自捏了把汗,登车启程。
后晌踏进谢家所辖地界,周遭立时安生了许多,直到次日傍晚抵达魏州,安顿在官驿之中,等待明日大婚之礼。
……
这趟迎亲往返十来日,动静不小。
陈越安顿好了楚家众人,即刻去王府复命。
暮色四合,府里仆从陆续秉烛。
热意未散的晚风拂过庭院,谢珽站在紫檀长案后,锦衣玉冠,蹀躞束腰,颀长的身姿被烛光拉出修长的影子。
他虽以凶悍之名闻于四海,铁骑纵横令敌军闻风丧胆,其实也才弱冠之年,俊眉修目,风姿正茂。
因婚事在即,他昨日刚从军中巡查回来,这会儿锦衣玄裳,手执卷宗,同长史商议政事庶务时,倒颇有几分清举气度,不似外界传闻那般恶相凶煞。
其父谢衮战死前,谢珽也曾少年翩然。
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年幼时他也跟别家孩子一般顽劣捣蛋,上房揭瓦,人嫌狗憎,让家中长辈头疼不已。后来少年初长成,姿容俊秀,腹藏诗书,骑射兵法更不在话下,令无数魏州闺中女儿为之倾倒。
直到家中遭逢剧变。
十五岁的少年郎,放在别家还是金冠玉裘、意气风发的年纪。谢珽却不得不挑起王府和节度使的两副重担,震慑藏有异心的将领,收服人心思动的老臣,而后率兵解除敌军压境的边关祸患,稳住风雨飘摇的局面。
那时他才刚丧父,威信尚且不足。
短短数月间,昔日张扬顽劣的少年变得稳重、沉默、内敛,怀着丧父后的满腔孤愤和痛苦引兵而上,在血海尸山中痛击犯境的敌兵,斩尽杀绝。
整场仗打下来,犯境之军尽数溃败,鲜血数次染透衣衫,亦将年少的心淬炼得冷硬、狠厉。
谢珽也由此站稳脚跟,名震四海。
此刻,听陈越禀报客栈中的贼人伏击,他连眉头都没动,只道:“查清幕后主使了?”
“那些人穿得像梁勋的宣武军,但据生擒的活口招认,他们是陇右军的人。”
“郑獬?”
谢珽神情微动,瞧向长史贾恂。
贾恂年岁已有六旬,是谢珽祖父留下的人,居于长史之位三十年,对祖孙三代都忠心耿耿。
听了这名字,他也有些意外,旋即恍然道:“郑獬狼子野心,确实有些苗头。这回派人混到汴州偷袭,怕是想破坏联姻之事,令京城对殿下不满。届时无论祸水东引,挑起咱们跟梁勋的争执,抑或让朝廷颜面尽失,出兵削弱魏州,他都可坐收渔利。”
“只可惜朝廷没那本事。”谢珽眉目冷沉,又向陈越道:“京城来的作何反应?”
“送嫁的人没见过这场面,起初有点兵荒马乱,次日还四处打听缘故。倒是那位楚姑娘处变不惊,激战时在屋里安静得很,身边的仆妇丫鬟也不曾多问,比她那兄长还沉得住气。”
贾恂闻言微诧,“咱们的眼线说楚嫱为人浅薄自私,遇事焦躁任性,竟会这般沉稳?”
“贾公不知,楚家换人了。”
谢珽说这话时,眼底掠过一丝嘲讽,“说楚嫱忽染重疾得了疯病,不宜嫁为王妃,换她堂妹过来,明日会宣旨。”
“是想糊弄鬼呢。”他冷嗤道。
第5章 初会 隔着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视线。……
魏州官驿里,阿嫣可没想糊弄谁。
仓促间孤身远嫁他乡,又是嫁给谢珽那种生杀大权在握,不受朝廷辖制的人,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她可不敢独自去戳老虎鼻子。
晚间用了饭后各自休整,她特让卢嬷嬷将堂兄楚安请到了跟前。
按常理,送嫁的应该是亲兄长楚密。
不过这回情形特殊,原就是楚嫱惹出祸事,阿嫣能临危受命替嫁过来,已是拿前程为家中化解危局,哪能将风险都自己担着?
婚礼前夕临时换了新娘,搁在哪家都无异于羞辱,哪怕皇家赐婚也不例外。
若谢家有怒火,也该他长房担着。
是以出阁时,阿嫣没劳烦自家兄长,只让楚老夫人亲自修书,盖上她那摆设版的诰命印鉴和伯父楚元敬的私章,交由楚安随身携带。既可千里送嫁,也能在众目睽睽的婚礼过去后,同谢家解释清楚背后缘由,将一切摊开说清楚,免得给她留下隐患。
这会儿特地请他过来,也是为陈述利害,防止楚安反悔。
好在楚安身为府里的嫡长孙,曾受过老太师教导,不像楚嫱般目光短浅,也拎得清轻重。知道婚书改了之后,汾阳王妃的名头跟长房再无干系,他若在此时自作聪明地耍心眼,定然讨不到半点好处,便郑重许诺,绝不学楚嫱节外生枝。
阿嫣这才放心,道了句叨扰,请堂兄自去住处歇息,以备明日婚礼。
而后安心睡到天明。
晨光初照时,喜娘含笑而入,为她梳妆打扮,穿上嫁衣。
阿嫣坐在陌生的官驿,有点紧张。
……
在魏州地界,汾阳王府婚嫁乃是大事。
哪怕规制不及皇家尊贵,但在城中百姓眼里,这事儿可比帝王婚娶要紧得多。
婚礼隆重而盛大,城中百姓几乎倾巢而动,来瞧汾阳王娶亲的排场。满城官贵人家亦殷勤登门道喜,辖内诸州官员眷属更不敢轻慢,近些的亲自来贺,远些的派亲信登门,马车络绎之间,整个魏州城都喜气盈盈。
花轿从官驿启程,在王府前停稳。
绣着鸳鸯合欢的锦帘被喜娘含笑掀起,外头人影幢幢,府邸巍峨,周遭喧闹声在鼓乐暂歇时亦忽然安静下来。
隔着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视线。
阿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关乎谢珽的种种传闻在一瞬间闪过脑海,她不敢打量周遭观礼的人群,只将花扇遮在面前,透过朦胧细纱,偷偷瞥向门口身着喜服的身影。颀长挺拔,英姿飒爽,虽然隔着花扇瞧不真切他的脸,单看身材,却非传闻中的虎背熊腰,如恶鬼修罗。
想来传闻偏颇,以讹传讹。
阿嫣这般宽慰自己,没敢再分神乱瞧,悄然垂眸,扶着喜娘递来的手下轿抬步,在门口接了系为同心的红绸,与谢珽各执一端,朝王府正厅走去。
甬道旁绫罗珠翠,暗香隐约。
入厅之后,那股喜庆却淡了些许——
因高堂座上只孤零零坐着个妇人,身着太妃服饰,虽是女流,却隐有将门之威。旁边的椅中空着,只在桌上奉了个牌位,是正值壮年却战死沙场的先王爷谢衮。
他的名字阿嫣幼时曾听祖父提过,着实是难得的良将,将北边屏障守得铜墙铁壁般,极受百姓拥戴,堪为朝廷栋梁。
只可惜最终壮年早逝。
阿嫣心中暗自叹息,在内侍捧出新的婚书与圣旨时,与谢家众人和满堂宾客一道跪地接旨。而后拜堂奉茶,由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
一路孩童喧嚣,夫妻俩华服喜红,并肩端坐在榻上行合卺撒帐之礼。
谢家虽以不世之功受封王位,外头亦设了长史司、亲事府、帐内府来协理军政庶务,内院却未设女官,凡事皆由太妃武氏指派嬷嬷,带仆妇丫鬟打理,与寻常高门无异。
今日婚仪也是嬷嬷盛酒奉上,又剪发结为同心,装入锦盒压在枕下,而后让人捧果撒帐,一丝不苟。
阿嫣顶着沉重华美的凤冠,任由摆弄。
谢珽垂着眼侧脸冷峻,亦未露不耐。
直到仪程尽毕,太妃武氏招呼诸位女眷孩童入席吃酒,他才似摆脱桎梏般迅速起身健步而去,如踩流星。
顷刻之间,人群鱼贯而出。
宽敞阔朗的洞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红烛高照,帷幕低垂。
锦屏外几位丫鬟恭敬俯首侍立,有位嬷嬷缓步近前,朝阿嫣行礼道:“前厅已开了席面,王妃且请稍坐,外间桌上有茶点果品,可随心取用。王妃若有旁的事,尽管吩咐老奴即可。”
“有劳嬷嬷。”阿嫣欠身,声音温柔。
晨起梳妆点了口脂之后,她就没再吃过东西,这会儿晌午早过,已有些腹饿。且这凤冠金堆玉砌沉重之极,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方才从厅堂到洞房,因着王府占地极广,走得她又累又饿,这会儿除了只想歇息吃点东西。
遂稍稍抬头道:“这儿没旁的事,嬷嬷去外头歇歇吧。”
“老奴告退。”嬷嬷久在王府眼色极佳,行礼后招呼众位侍女躬身退出,顺道掩上屋门。
阿嫣长长松了口气,搁下花扇。
卢嬷嬷帮她暂将凤冠摘去,瞧着她额上压出的浅浅痕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凤冠也不知是谁造的,放些轻盈的宝珠倒也罢了,偏要赤金打造,还放这么些宝石,虽瞧着贵重,却跟小山似的,铁铸的脖子都顶不住。”
“堂姐素爱奢华,礼部顺她心意罢了。”
阿嫣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轻舒衣袖伸个懒腰,让玉露玉泉将糕点端来,就着茶水垫垫肚子,而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从后晌到入夜,外头高朋满座热闹喧哗,洞房在后院深宅,倒是安静得很。
阿嫣闲着无事,将这座新婚用的洞房逛了两圈,只觉桌椅俨然,帐幕贵重。
因是新婚,屋中器物多半是新造的,陈设却各有来历,一圈看下来,精致而不觉奢靡,既不失王府威仪,又无太过铺张之举。想来谢珽庶务繁忙,此处悉由太妃打理,如此周全有度,果真不负徐太傅的夸赞之语。
若婆母通情达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嫣满腹心事,在榻边徐徐踱步,静候谢珽归来。
谁知直到戌时将尽,也没见他的身影。
……
谢珽这会儿正在书房翻看文书。
这桩婚事在他而言实在算不上愉快。
当日朝廷赐婚时,他其实不欲接受,后来听了母亲武氏和长史贾恂的劝言,觉得如今时机未至,该当敛藏锋芒,才应允了此事。
永徽帝放着满京城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用,偏偏挑了已故先太师的孙女,明摆着试探谢家态度,他也没说什么。
谁知婚期迫近,竟又临时换人?
今日前厅上,送嫁的宫中内侍宣读旨意时,满厅贺客的反应他都瞧在眼里,分明是极为诧异,甚至隐有不忿。
不论此事是出于永徽帝的意思,还是楚家出了岔子,于这座主政一方、以血肉守住边塞的赫赫王府而言,实在是极为轻慢无礼的行径。谢珽原就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凭着满身冷厉威仪统摄万千部下,碰到这种事自是不豫。
对这场婚宴亦愈发兴致寥寥。
合卺酒后,他耐着性子到席上露了个面,同几位要紧的属官将领喝了几杯,便将宴席留给一众兄弟和部下,独自来了书房。
身处边关重地,军政之务着实繁重。
文书堆叠,谢珽自从坐到案后椅中就没怎么挪动,甚至连晚饭都是在案头随便对付了几口,仍伏案翻看各地军情。
太妃武氏进来时,他也心无旁骛并未察觉。
满屋烛火明照,他的身上仍是新婚的喜庆衣裳,俊眉修目,身姿英挺。
直到武氏的锦绣衣角落入视线,谢珽才抬起头。见是母亲来了,便坐直身子揉了揉眉心道:“母亲既已脱身,想必是外面宴席已散了?”
“差不多都散了。”武氏瞥了眼案头,“是陇右的?”
“陈越迎亲途中,梁勋曾趁夜生事。”
“那是该教训一番,免得他自以为兵强马壮,胡乱跳窜。”武氏说着,取了薄笺盖住文书,又道:“不过今晚新婚之夜,洞房里还空着呢。楚家那位小姑娘独自嫁过来,怕是还有些忐忑,你总不能看整夜文书,晾着她不闻不问。”
谢珽拧眉,阖目不语。
武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恨那个狗皇帝。但这都是朝堂之事,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任人摆弄的棋子,身不由己。去瞧瞧吧,朝堂的事另说,咱们既承了这婚事,迎她过来拜过天地高堂,就绝不能太委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