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爷一夜之间,苍老到佝偻了腰。
房东牙行不让挂缟素,也不让设灵堂,魏虞家人只好租借了棺材铺子的房子,各放了魏停云和虞皎的衣物进去,做衣冠冢。
店宅务的同僚和左邻右舍都来吊唁,虞母已经病倒,无法起身。
梁若琼坚持相公不会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打算自己去幽州,但大家都和她说尸体已经都被烧成了焦骨,而且她一个女人怎么走这千里迢迢的路。
一起来的魏氏两个族老,斥责她:“梁氏,你这逆妇,竟然拒绝给夫君披麻戴孝,倒该把你烧死、沉塘。”
魏爷让两位族亲,不要动气:“孙媳妇儿她是一时无法接受,悲伤过度。”
两个人说:“既然停云不在了,按照规制,梁氏应该带着孩子回三河村。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着他回家,我相公是最机灵、最果敢、最守诺之人,他答应过我,会好好回来的。”
梁若琼坚持己见。
魏氏族老说:“放肆!早就听说你这个媳妇儿,被停云那娃宠的无法无天,这是你能当家做主的事吗!”
魏二风当然帮着自家人,他抹了一把眼泪:“两位叔公,我儿子客死塞外,你们这时候在这里说这些合适吗!合适吗!”
他悲从中来。
族老说:“二风,规矩就是规矩,不管你这一门多荣耀风光过,也要守族规,梁氏要守寡守贞洁。”
王妈虽然也像夫人一样,认为小老爷不会死,但觉得现在是时候拿出来,魏停云临走时写好的和离书。
梁若琼看着和离书再次泪如雨下,贴在心口:“相公,相公为我打算好了一切。”
“既然有和离书,那便好说了,梁氏,你以后是死是活,就与我魏氏没瓜葛了,不过这俩孩子,得跟着一起走。”
族老态度强硬。
梁若琼搂过一双儿女:“孩子是我所生所养,你们说带走就带走,凭什么?”
牵涉到子嗣,魏爷和魏奶似乎也不站在她这边,都没说话。
“凭什么?凭我们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族中长辈,你只是嫁到魏门为我们繁衍香火的女子,没你说话的份儿!”
“简直大胆!魏夫人是我大昭朝廷,七品命官的遗孀,岂容你等老儿在此威胁训斥啊!”
严敬一身官袍,系着白绫腰带,和罗伯玉一起进来。
族老在族中的威严,在堂堂大理寺卿国舅爷面前,只能算个屁……
罗伯玉哭得真实伤心,从今往后就,他再也见不到,可以怼他怼的严丝合缝、酣畅淋漓的臭小子了。
有严敬和罗伯玉撑腰,魏氏族老,甚至魏家人也不敢再强行要梁若琼带着孩子回登县了,过了两日,就先带着衣冠棺木离开。
虞家那边没有来人,虞母在京郊一个村子的荒地里,买了一小块地方,将儿子的衣冠棺木安葬。
“娘亲,我们以后是不是见不到爹爹了。”
嘉鱼和岸舟怯怯的拉着母亲的衣角问。
梁若琼一根根吹灭灵堂的蜡烛,留了最后一根,点着了和离书:“不会的,爹爹不会死,他知道我们在等着他回来。”
过了些时日,徐焕然有模有样也来吊唁,额前还有唐师道砸的疤痕。
“相公不在,不方便让你进门,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梁若琼站在书铺门口。
徐焕然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一些废话。
梁若琼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有话直说吧。”
徐焕然就直奔主题了:“琼姐,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为自己打算,焕然愿意照顾你;虽然没办法让你做正房,但我保证,就算做妾室,也是专房独宠。”
他信誓旦旦。
原来他还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思。
梁若琼冷笑了:“专房独宠!徐焕然,真是看不出,你是如此让人作呕的人;
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连我家相公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明白了吗?滚!”
顾书生拿个了扫帚出来:“老板,你闪开,让我来!”
声音惹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
“魏停云死了!不会回来了!我当你是悲伤过度,你再考虑考虑吧。”
徐焕然圆着面子,快步走了。
梁若琼安顿好了家里,准备启程去幽州,寻他家相公:“王妈,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他被困在一个地方了。”
“夫人呐,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出这么远的门。”
罗伯玉上门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清理收集了所有焦尸,人数少了,而且现场也没有找到魏停云的铜符,他很可能逃出去了;
不过他说这件事情,先不要声张,毕竟现在女尸里面,暂时也分不清是少的一个到底是公主还是婢女,如果公主死了,魏停云却活着,事情也很麻烦……
第76章 回家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注)
农历八月底,夏尽秋至。
无涯书铺门口的树叶,一片片凋零, 每日清晨起来都要清扫。
“老兄, 你闪开一点, 我先把这里扫扫。”
顾书生客气的说。
面前的乞丐却丝毫不动。
顾书生叹了口气:“你们呀, 就知道咱们梁老板是最心善的。”
他自己掏出一文钱给面前这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男人。
从后院进到书铺的梁若琼, 走到门口,四目相对,只是一瞬:“相公。”
顾书生见鬼一样, 跳了几步远:“魏、魏哥?”
他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他们家小老爷!
不远处, 丰城公主和刘胜坐在地上,两个人也都没好到哪去, 丰城公主的头发全部打结了,指甲里都是黑泥。
刘胜的鞋子破的前面全部镂空,成为了真正的拖鞋。
没人承认他们的身份, 三个人一路从幽州, 变卖了丰城公主仅剩的另一个耳坠子, 没钱了就打打零工、要要饭;
因为得了金坠子的老乞丐的炫耀, 他们被识破了身份, 追兵如影随形,不敢走大道, 白天也不敢赶路……
哪管脏和臭,梁若琼紧紧的抱着心心念念的人,呜呜大哭:“相公,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我也知道,夫人会等我的。”
魏停云委屈的抽了眼泪,这一路的心酸和苦累,此刻已全部烟消云散。
丰城公主没有死!忠心的臣子和太监,一路徒步护送她回京了!
整个京城、整个大昭都沸腾了,猃狁贼子没能得逞!
数以十百万计的京城百姓们在朱雀天街大道,跪地请愿,敕封两位功臣、发兵北境、扬我国威。
民意难违。
景治皇帝不得不亲临城门,表示听到了子民们的呼声,同时让司礼监大太监,宣读敕封诏书。
‘封前店宅务专知官魏停云为靖远侯,擢为昭京府从四品治中……’
‘封刘胜为忠勇伯,擢为司礼监秉笔房五品大太监’
‘和亲牺牲众将士、臣吏、脚夫,皆入忠君簿,追赐抚恤银钱’
‘前店宅务掠钱亲事官虞皎,今猃狁狼师-娜娅公主的驸马,勾结邦敌,国贼当诛……’
魏停云不知道虞皎经历了什么,但他坚信虞皎是冤枉的,但朝廷似是铁了心要让这个猃狁驸马背锅。
魏停云很愧疚,自己没能带虞皎一起平安回来。
虞伯母因为虞皎,上街买菜都被人扔鸡蛋,她像魏停云一样,坚信儿子不是叛变的贼子,但她什么也不辩解,对于她来说,儿子还活着,好好的活着,胜过一切。
丰城公主到家很多日子了,但依然无法睡在屋中榻上,她必须得睡在柴房或者露天的院子角落里,才能安然,而且手中要拿着匕首,但凡有人靠近,就要被她划伤;
吃饭的时候,喜欢蹲在门外,不爱梳洗打扮……是这些日子养成,一时怎么也无法改变的习惯。
王妃心疼的日夜流泪,天知道,她的女儿一路经历了什么,带着女儿远离喧嚣,去寺庙祈福静养了。
刘胜出宫省亲,特地来拜访魏停云。
“侯爷,我这条命是你救得,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吱声。”
他拍拍自己胸膛,两个有过命交情的患难之交,无需太多言语。
刘胜现在做了司礼监秉笔房的大太监,伺候在御前,还成为司礼监大太监的义子,是个红人。
幽州知府因为没能明智识别公主的求救,遭降职贬官斥责。
对于怀疑朝廷有内奸的事情,魏停云在景治皇帝接见他的时候,也提出来了。
他以为皇上会惊讶,会愤怒……
谁知道,景治皇帝淡然自若,说:“大鱼小鱼要聚齐了,才是收网的时候。”
魏停云当时心都沉到井底了,所以皇上他是知道此行凶险的?
他是知道虞皎是冤枉的?
他是知道三百零七人,会一去不复返的么?
不得而知。
魏停云走出皇宫之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斜照冷冷在朱红的宫墙。
富贵险中求,幽州之行后魏停云生活变化有——封侯升官了,连坐的官轿都升级了;
梁若琼妻凭夫贵,成为侯夫人、四品诰命夫人,岸舟在礼部名册里,成为了侯府世子;
皇恩浩荡,还赐了一栋府邸宅院,位于官富聚集的东坊,出门就是朱雀大街;
再挂上靖远侯府的匾额,气派非凡。
他在京城有了家。
还有一点变化,也是对他影响最大,就是——官阶升了,需要打卡上早朝了!
“相公,该起来上朝了。”
梁若琼轻轻拍拍他。
魏停云不情愿的半睁开眼,看了看腕间的夜光手表,凌晨三点五十:“夫人,我再睡十分钟。”
然后又昏死过去。
四点钟到了,又要再睡五分钟……
最后被梁若琼揪起来的。
梁若琼给他扣鱼符和腰带,他又打着瞌睡,倒在夫人肩膀。
打着哈欠出了门,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其他同僚都爱坐轿子,魏停云觉得马车它不香吗?
又快,关键还可以在里面躺着继续睡。
魏停云又是踩着点到的,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和罗伯玉同为四品官,位置都挨着。
众臣子们都在讨论着:北境传来的消息,虎师被众部落拉下马,狼师上位可汗;
伍阎王-伍广大将军再次驻防幽州,痛击趁着秋收,来掳掠的番夷。
魏停云一下打起精神,他很挂念虞皎的近况。
今日早朝没什么大事,主要是读捷报,然后景治皇帝封赏了伍大将军和将士们。
另外就是有大臣提出要册立太子的事情,这啥意思,皇上现在就贵妃她们家一个儿子,这就是想要册立贵妃之子呗;
皇后派肯定不乐意咯,所以就有人反对,宗人府也认为应该立嫡。
最后退朝,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魏停云看皇上还是一副扑克面容,也不知道他就想册立还是不想。
下了早朝,出了宫门,魏停云从马车上蹦下来,在路边买了豆腐脑和包子,拎着回家。
到家的时候,夫人正由婢女伺候着梳妆。
之前随附宅邸还赏赐了五十婢女家丁。
“侯…”
婢女看到魏停云回来,正要揖身行礼。
嘘,魏停云示意她不要做声,想绕到夫人背后吓她一下子。
他还是这么顽皮,梁若琼瞥了魏停云一眼:“我刚才从窗户都看到你回来了。”
魏停云嘿嘿一乐:“新开一家早点铺子,你尝尝。”
把豆腐脑和包子放下,到梳妆台前,挑了一根金钗,给夫人戴上。
梁若琼现在是侯夫人了,不方便再抛头露面做生意,而且魏停云爵位的食邑和俸禄足够高了,所以无涯书铺交给顾书生代为打理,梁若琼隔一段时间,会过去查账。
梁若琼吩咐婢女去把厨房炖的汤端来,自打魏停云从幽州回来,梁若琼就各种给他大补。
“鱼鱼和舟舟呢?”
“回侯爷,世子在后院凉亭晨读呢,小姐还没起,王妈妈在催她了。”
婢女回道。
从一岁开始,梁若琼就教他们识字,现在近三岁的岸舟已经通读了四书、史记,甚至能比着文章自己写小策了,虽然还很稚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