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声音仿佛冥关扣门的轻响,随着一声清脆响指,五人周遭瞬间燃起数丈高的烈焰,赤红火舌将五人圈禁在方寸大小的圆形空地之中,炙热的温度仿佛仅仅触碰一瞬便会被瞬间焚烧殆尽。
“我耐心有限。”颇有些愉悦地轻笑,柏己放松身体更向后倚了倚,只轻描淡写扫了一旁熊熊灼烧的赤红烈火一眼,语气淡淡,晦涩难辨。
“趁我还没有反悔,开始吧。”
火笼之中,一人惊怒地大喊:“是苍冥邺火!”
隐隐有女子绝望垂泪的啜泣:“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头领拧眉道:“不要慌乱,如果我们都不随他心意对彼此出手,他这番布局也就失去了意义。”
“哦,是么?”
柏己不加遮掩地高声哂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抬起月色下更显冷白的指尖,在众人目眦欲裂的目光之中,轻轻打了个响指。
随着一阵划破云霄的惊呼,只见原本还算宽敞的包围圈瞬间向内缩窄了数寸,此刻容纳五人已显出些许逼仄。
柏己理了理额前碎发,不甚在意道:“当然,你们可以选择不去争取这唯一的机会。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到时这圈中仍不止有一人站立在内,我便会立刻将你们这帮团结友爱的挚友一同,全部烧成灰烬。”
他对上头领几欲烧穿他身体的暴怒视线,挑眉轻笑,乖戾至极。
“我说了,这世上没有我不能做之事。
我的确要考虑夫人名声,可你又如何能肯定,我没有将你们彻底在这世上抹杀的方法?
碰巧我今日心情不错,好心给你们留些机会,可千万不要恩将仇报、恶意揣测于我,若是我当真动怒,你们几个的下场就不会如此刻一般温柔了。”
说完,他便足尖一点,轻松跃至空气中横展的树杈之上,放松地屈腿靠坐其上,扬了扬下巴示意五人珍惜为数不多的时间,便不再开口。
起初,似乎还碍于多年来出生入死的情分,五人皆并未动作。
可流逝的时间却仿佛一张细密覆满绵针的网,将五人尽数拢在其中,收紧之后,那无时不刻不隐隐作痛的触感与绵延不绝的恐惧,却仿佛印刻在心间一般,直令人焦躁难耐。
柏己的话显然并非玩笑,尽管心知肚明这只是他折磨几人而想出的看似仁善的点子,可求生的本能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五人不由得纷纷接二连三地祭出了腰间法器,对着昔日战友拔剑相向。
火星迸溅的噼啪声和着兵刃交接的刺耳刮擦之声印入耳廓,柏己眉宇渐渐沉了下来,目光幽邃沉郁地望着眼前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
看着五人为了最终那连保障都无的一丝生路,终究撕下了往日友善的面具,狰狞着厮杀在一处,空气之中飞扬的血沫与绽开的瑰靡血花却并非来自于魔族,反倒尽数出自平日之中最亲近信任的伙伴。
痛呼惨叫之声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散入夜风中,掀起一阵令人颤栗的微风。
一炷香之后,冲天烈焰自动熄灭,风烟消散,其中却并无直立的身影。
分明是意料之内的场景,树上斜倚的玄衣男人却仍是意味难辨地阖眸,鼻腔之中逸出一声讥嘲的冷哼。
按了按眉心,他重新仰头靠上背后粗糙的树干,语气平静:“看得还开心么?”
夜风拂过,在一旁灌木丛上拨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半晌,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自其中显了出来。
温萝赶到时,火笼之中的厮杀正进行到高.潮。隐在灌木丛之后,她眼睁睁看着五名挚友缓缓褪去最初的隐忍克制,渐渐显露出贪婪的邪狞,咬牙以利器刺向彼此的要害。
起初,他们似乎仍多少顾虑着彼此之间几乎崩断的关联,亦或者惦记着最后决胜而出的机会,出手虽说狠厉,却也并未完全失去理智作困兽之斗。
可渐渐地,在这样狭小.逼仄的空间之中,每人都不免或多或少地负了伤,眼见着自己无法成为最后那个幸运地活下去的人,便仿佛癫狂一般挥出利刃阻断旁人求生的机会。
以至于,原本以“胜利”为目的的争斗,最后却无声无息地演变成了无意义,却极尽残忍的血腥杀戮。
温萝不由得抬眸看向高处正垂下眼瞧着她的玄衣男人。
这一切的结局,恐怕在他提出这看似“好意”的提议之初,便已经预料到。
见温萝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不说话,柏己眸光微动,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一瞬,他便自树梢欺近她身侧,高大的身型遮蔽本就晦暗的月色,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在温萝身前拖拽出一道深浅明昧的阴翳。
下意识抬手轻抚她尖瘦精致的下颌,似是这微末的动作与指尖温热的触感,能够将他自什么沉沉寂灭的噩梦之中拉出一般。
随即,柏己面色微滞,仿佛反应过来此刻指尖正做着什么莫名之事,他薄唇几不可察地一抿,掩饰般缓缓弯腰,在两人鼻息纠缠的距离堪堪停住,故作戏谑地扬唇:“夫人可还尽兴?”
她来时,火笼之中的五人眸中早已爬满蛛网般的血丝,连她小心的靠近都并未察觉,自然无暇顾及替她拆穿柏己的真实身份。
思及此,无视他万般缱绻自唇间逸出的“夫人”二字,以及此刻明显色厉内荏的姿态,温萝蹙眉岔开话题。
“既然有办法干净利落地杀了他们,你为何却要这般折磨他人心智?”
“因为有趣。”温软的指腹按在她饱满的唇瓣之上,似是在阻拦她接下来冲口而出的言语。
柏己垂眸凝视着她,那张颠倒众生的深邃容颜在夜色下看不真切,在温萝的角度,仅能望见他眸底头一次流露的复杂思绪,以及不复青涩羞赧亦或是邪肆张扬,仅余一片诡异平静的神情。
温萝微微用力挣了挣。这一次他却并未从善如流地放手,反倒另一手绕过她后腰,虚虚揽着她转了个身。
后背倚靠进熟悉的怀抱中,心知柏己并不会对她不利,温萝干脆放松了身体,顺着他的力道挪动足尖。
柏己停留在她下颌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视线掰向原地五具血肉模糊的凄惨尸体,低沉中带着莫名沉谙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所谓的正直、善良、友爱、情意,在面对着生命的威胁时,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人性本就是贪婪、丑陋、自我、残忍的,可人却从不愿承认,反而总是想要努力地假装成另一幅虚伪的模样。
而我,就是喜欢帮助他们返璞归真,回归最不加雕琢的真实。”
感受到怀中之人并未动弹挣扎,却也没有回答,柏己垂眸看向她发顶,收回本就并未用力的指尖:“害怕了?”
静默半晌,温萝转回身,叹息着轻轻摇头。
她似是在斟酌措辞,停顿许久,才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你先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产生这种想法,可你口中那类卑劣小人,并不是人族全部的模样。”
说着,她细嫩白皙的手指便如灵蛇一般蜿蜒而上,轻轻地捉住了他隐在身侧宽大袖袍之中的手。
柏己微怔,沉眉看她。
面前的女人身型纤长,可在身为魔族人的他身前,却也只能堪堪与他肩膀平齐,想要直视他时,只得正仰起脸看他,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底潋滟着细碎的波光,似是倒映的月色,又似是她荡漾的心神。
在他眼中,这姿态无端少了几分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多了几分真切的娇憨。
恍然间他才在这一瞬猛然反应过来,她在旁人面前永远是那副无波无澜的仙子模样,如今这副真实的、生动的、鲜活的神情,只在他身边才会自然地流露。
心下仿佛被塞进了一团棉花,蓬松柔软地填满了他空无一物的心田,那滋味虽说陌生,却并不令他排斥难受。
温萝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轻柔如鸿,语气却携着千钧般的郑重。“如果方才换作我们在其中,我绝不会对你出手。”
指尖下意识蜷了蜷,将她纤细的手包裹入内,心下仿佛被掌中那温软的触感搔刮得微微震颤起来。
“哦?”柏己强自压下心神不受控制的激荡,尾音上扬,并未直接回应她的言语,只是玩笑般哂道,“原来夫人如此心疼我。”
本以为她会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被他这声暧昧的、意味难辨的调侃吓得飞退,柏己却并未预料到,自指缝垂下的那截小指却反而坚定地用力勾住了他的。
“或许你并不相信,但接下来你我无法分开的相处中,只要你有心留意,我定能向你证明这一点。”
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观察面前男人的神色,温萝只觉耳畔清风掠过,后心一阵摩擦的生疼,喉间一紧,整个人便瞬息之间便被掐着脖颈一把按到身后树干之上。
然而,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却仍被他轻柔地拢在掌心,如情人之间极尽旖旎的羁绊,半分未能透露出他另一手毫不留情的狠辣。
温萝不动声色地缓缓抬眸,正撞上他月夜之下更显晦暗难辨的视线。
柏己扼在她颈间的手并不过分用力,似乎只是想要试探她的反应。他逆着月色上前两步,一条长腿不容抗拒地强硬挤入她腿间,缓缓俯下.身,那极为锐利的眉眼也仿佛被清辉如水银般流动的月光,柔和地揉进龙鳞玄衣之上细碎闪跃的微光。
两人身体靠近,呼吸交叠,微弱的气流甚至浮动两人鬓前碎发,在虚空中交缠飞扬。
这一刻,万物似乎都彻底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仅剩下这爱恨交织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然而,不论两人如何亲密无间地靠近,尽管缭乱的气息肆无忌惮地错综交织,正如黑白两色般极致的对比,他们之间似始终隔着天堑般的距离。
凝视着她的神情,见她只是努力地呼吸,却半点也并未反击,柏己乌浓稠密的睫羽颤了颤,蓦地轻笑着放开她,平淡得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声线逸散在夜风之中。
“不怕我真的对你起杀心?”
他先前的确并未用力,扼在喉头的手倏然放开,温萝却除了呼吸得更顺畅些之外,连呛咳的本能也并未被激发而出。
看来即使他有心试探,也依旧本能地对她留手。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她与柏己之间,并非简单的人族与魔族之间的关系,反倒粘连了不少旧事与血孽。
虽然柏己截止目前,对待她的态度都算得上友善甚至轻佻,可他当真动了的那几分真心,却显然不足体现出来的万分之一。
柏己毫无疑问是她攻略的四位男主之中最为棘手的一个。
时间有限,她不得不在人设允许的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地向他投诚以换取他的信任。
虽说多少会引起他的多疑戒备,可若是能够凭借着青玄宗弟子的身份,撕裂血脉的隔绝与往事带给他的伤痕,被他划分到自己的领域,她能够得到的一定远比先前攻略之中获得的更多。
思及此,温萝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道:“我并非草木,你先前帮了我无数次,现在却说想要杀我,我自然是不会信的。况且,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柏己视线情不自禁地在她凌然如孤月般高洁面上的正色停留。
不信么?
说来可笑,分明他们二人之间本应是泾渭分明的关系,可十年前那次无意间的邂逅,却似乎打乱了一切本应有的格局与次序。
在他心软留下她腕上那一枚玄铁镯之时,便仿佛冥冥之中已注定了他们二人此刻的再次相逢。
他本可以干脆利落地在离开她之时淡忘十年前那短暂的相处,却依旧在对上她那双盈满了坚定与信赖的眸子时,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再遇的契机。
是他亲手将她一步一步地纳入了他的世界。
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其中的缘由或许都在她方才清脆却掷地有声的言语之中被尽数倾吐。
心底仍有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在叫嚣着渴求,渴望着一个人可以给予他入世之初最朦胧而简单的愿望,寻到一个不在乎种族身份的、只简单地信赖着、保护着他的人。
二十五年前,他将这一片热忱一股脑地交给了一名青玄宗弟子,结局却非他所愿,惨淡收场;
二十五年后,兜兜转转,竟又是一名青玄宗弟子来到他的身前,坚定地对他诉说着心意。
“想证明给我看?可惜恐怕是没这个机会。”收敛了思绪,柏己若无其事地重新站直身,收回手指,轻掸了掸衣襟,轻嗤了下,语气中是难掩的自信桀骜与安抚的庇佑。
“既然答应了这段时日要护着你,我又怎么可能让你沦落到方才那种境地?”
没想到他的重点竟然再一次抓偏,温萝心下默然,正欲干脆放弃,改日再接再厉,却见他再次偏过头来,墨发飞扬,眉宇舒展,眸光流转间,尽是恣意与隐秘的柔光。
“不过,夫人的心意,我收下了。”
温萝面上怔了一怔,假意下意识随着他尾音的落地轻轻勾唇,小声娇嗔般反驳:“谁是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