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微哑然,还没等她开口,一旁的奚景舟便自然地接话回怼:“不必,我们青玄宗有的是灵石,没道理为了此事劳烦旁人。”说罢,他便低下头看她,清逸面庞上隐隐写着献宝般的羞赧,“师姐,你想要什么?”
温萝:……
淡淡摇头,眼神随意一瞥间,却见前方宽敞的街道上正聚着数十人,各个有滋有味、聚精会神地盯着被众人围拢起来看不真切的中心空地,温萝心头一动,连忙带着两人上前观望。
走到近前,才在一片嘈杂人声之中听清围观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果然名不虚传!”
“这罗盘实在是精准,前些日子我的确刚与魔族人交手,分明已过了不少时日,竟然还是一瞬便被探测到了。”
“有了这个,叫那些化为人形的魔族再也无处遁形!”
“多少灵石?我要买。”
听起来,似乎是其中有人正在展示能够探测到魔族人气息的法器。
脚步微微一顿,温萝略有几分迟疑地望向身侧。
前方这一阵不算隐晦小声的议论显然逃不过柏己的神识,然而他此刻却似是并未担心,气定神闲地环臂立在她身侧,低垂的眉眼间,似有沉郁的潋滟荡入虚空,晦涩难辨。
当初连青玄宗护山结界也并未探测到柏己的气息,想必区区法器并不能奈他何。
想通这一层,温萝彻底心下一松,上前望去。
只见大约直径五米的被人潮自动围拢出的圆形空地之中,正摆着一座长两米,宽一米的及腰高木架,其上零零散散陈放着不少稀奇古怪,外观看不出用途的法器。
木架旁立着三男两女,皆是一身箭袖短打玄衣,腰间别着匕首,一目了然的团队出动。
望见这一幕,温萝只觉一股莫名的预感自心间肆意攀爬蔓延,凉意霎时席卷全身。
散修自发成对,专门猎杀魔族人,且闲暇时刻以贩卖猎魔法器也可赚得盆满钵满……
这设定,实在是太过似曾相识。
难道,面前这几人就是传说中那个行踪缥缈不定的猎魔小队?
那个当年将缚魔索卖给庄栾,以至于他头脑发热犯下无可辩驳罪恶的那个猎魔小队?
没想到,二十五年过去,他们竟然还活蹦乱跳地存活在世,丝毫不知情当年他们的某一个或许连脸庞模样都模糊难辨的顾客,究竟为整个五洲大陆掀起了如何的血雨腥风。
温萝凝神仔细看去,果然在木架之上依稀望见了缚魔索的影子。
这一刻,她心下不禁生出一阵复杂又啼笑皆非的感慨。
缘,妙不可言。
柏己眉眼收敛,显然也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慢悠悠地踱到了她身侧,面上却浮现出几分不似作伪的兴味,微微抬了抬眼,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面前的空地上,赤色眸底似死潭般平静无波。
猜想他或许会按捺不住直接出手,届时他周身魔气便再无法子可以遮掩。
温萝不欲让奚景舟看出柏己的魔族身份,以免横生事端亦或是浪费些不必的口舌,便随意找了个借口传音入密,先将他打发离开。
“今日我们便在此歇息一夜,不过看起来此处极为繁华热闹,我只怕若是再耽搁些时间,客栈店肆便要满客。
景舟,不如你先行去寻今夜的住所,安顿好后传音告知于我,在原地等我们寻过来。”
奚景舟显出几分古怪的神色:“师姐……那你们呢?”
“此人来历不明,实力莫测,若是有心做什么手脚,你我恐怕难以招架。你是我此刻唯一信任的人,安排住处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你做我比较放心。”
顿了顿,温萝小幅度地眨了眨眼睛,“我留在这里看住他。”
他是师姐最为信任之人……眸底似有还未成型的风暴瞬间被穿透浓云的日光消融驱散,奚景舟无意识地抿起唇角,勉强压下不自觉上扬的弧度,缓缓点了点头。
“那师姐也要保护好自己。”
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奚景舟便顺着她的意思转身向远处行去。
温萝望着他无端显出几分雀跃的背影,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莫名有种拐卖良家少男的错觉。
不过,好在唯一不可在场目睹柏己大开杀戒之人已经被她支开,接下来不论发生何事,对她接下来的攻略任务都不会产生什么毁灭性的影响。
温萝却并未想到,一盏茶的时间后,不仅柏己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狠戾出手,甚至连遭殃的人都换了个对象。
做工精致复杂的罗盘正中,纤细指针正微微震颤着对准她的方向,人群霎时以她为圆心散开,惊疑不定的视线接二连三地落在她身上。
执着罗盘的男人略一皱眉,狐疑地看了过来。
他还并未开口发话,可这罗盘的功效却已是公开的秘密,周遭拥挤的人群之中窃窃私语骤然响起,尽职尽责地开始扮演NPC为她解释如今的状况:
“这姑娘身上竟然有魔族人的气息……”
“怎么可能?她一身打扮,很明显是青玄宗弟子。青玄宗与魔族向来不共戴天,会不会是搞错了?”
“或许是她这些日子刚好猎杀了魔族呢,就像方才那位散修那般?”“你傻啊?方才使用罗盘之前便已提前交代了,这一次是查真正的魔族人,亦或是与魔族有染之人……”
众人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寥寥数语间,便将如今的局面说明了个八.九不离十。
温萝脑中灵光一闪,她先前与柏己神魂相融之时,他便是利用魔气探入她经脉之中驱散谷欠鬼留下的情毒。
更何况,神魂相融在许多修士眼中,本就是亲近之人才能行事。如此一来,她倒是的确称得上“与魔族人有染”。
这罗盘的准确程度,先前众人都是有目共睹,此刻证据确凿,其中缘由即使她抛下任务本身将柏己卖出去,尽数如实交代,听起来也同样是十足的zz不正确。
事态乌龙发展至此,她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如今她代表的并非仅仅是公羽若本人,更多的,则是行走的青玄宗的脸面。若是今日之事传出去,将神坛之上青玄宗的名声拉下了水,不说她如何向公羽川解释,这本身便是她承受不来的结果。
不过,后世之中对于公羽若这个名字向来是敬重有加,青玄宗也从未背负过什么勾结魔族的流言,想必今日之事她是有办法巧妙化解的。
思及此,温萝心下稍送了口气,平静抬眸正对上对面那人的视线,仿佛周遭议论惊疑并未影响她半分一般,淡淡道:“阁下这一次,倒是失了些准头。”
她容貌清冷如天边皎月,身姿纤细却挺拔如出鞘的利剑,气质中蕴着常年修炼沾染的不识凡尘的仙气,此刻态度更是不卑不亢,极其唬人,原本隐隐开始怀疑的人群瞬间便信了她几分。
“她半点也并未慌乱心虚,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差错?”
“青玄宗弟子向来正直可靠,清风霁月,怎么可能与魔族勾结?”
“是啊……”
“……”
一片喧嚷之中,唯独空地之中与温萝隐隐对峙的五人依旧如临大敌。
罗盘究竟是否会出现偏差,他们再清楚不过。
面前这女人神色平淡,看似毫不慌张,可却恰恰如此,反倒更令他们警惕了几分。
——换作常人,若是受到这种程度的冤屈,不可能反应如此淡然。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那白衣女子原本空无一人格外单薄的身侧,突然显出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
漫天焰火中,满树璀璨灯火随风摇曳,绰约生姿,清辉月色在通明的灯火之中隐匿无踪,却格外留恋地在男子一身玄衣之上流连。
他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右手缓缓抬起搭在白衣女子肩头,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拢入怀中,姿态熟稔亲昵,占有庇佑意味十足。
显然他们之间并非头一次如此亲密,甚至或许连更加深入缠绵之事都曾发生过。
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低沉声线被夜风揉碎,温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裹挟着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沁人心脾。
“阁下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我妻子,丝毫歉意没有不说,此刻却反过来咄咄逼人至此,这样……”
说到这里,柏己微微一顿,唇畔勾起一抹与往日轻佻戏谑截然不同的凉薄弧度,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不太合适吧?”
温萝微微一怔,一时间竟是忘记挣扎,刚回过神来便听对面男子道:“你又如何知这结果是污蔑,还是实情?”
毫无掩饰的低笑自头顶传来,似乎听见什么荒谬可笑之事,柏己扬眉嗤了声,眸光瞬间沉了下来,原本便气势迫人的剑眉此刻更显出几分不容置噱的压迫感,冷声不悦道:
“她是我的道侣,你却说她身染魔气。这样,不如你用手中的罗盘来验我,如此岂不是更直接些?”
五洲大陆虽说民风开放,可修士之间依旧克己守礼,轻易不会结下道侣之契,但若是一旦两人情投意合,相约情定三生,那么此生便都将携手共度,不会因故毁约。
而无论是神魂相融,还是肉.体上的双修,皆是结为道侣之后才可行事的。
虽说也不乏些不守规矩、耽于享乐之人,可青玄宗门规森严,再加上有道侣在侧亲自担保,倒是无人会将这种可能性安在温萝头上。
因此柏己这番话,可以说是十分巧妙而精准地替她解了围,且半真半假之间,竟半点捏造说谎的痕迹也无。
思及此,温萝便并未自他怀中挣扎出来,反倒是顺着他的力道微微倚靠上他宽阔的胸膛,微微仰起脸抬眸看他。
柏己垂下眼睑,视线扫过她脸颊,复又意味不明地淡淡逸散。抚在她肩头的手自然地向下滑落,一寸寸缓慢地在她手臂之上辗转下坠,最终落在她温热纤细的指尖。
他用力轻捏一下,语气淡淡,却无端带着蛊惑人心的安抚之意。
“到我身后去。”
说罢,他便慢条斯理地随意向前迈了两步,一手好整以暇地平展递向对面男子眼前,似笑非笑,语气是毫不遮掩的恶劣与不虞。
“不如这一次,你直接将这劳什子法器放在我手中,免得再指错了人。”
“你说什么?!”
后面静立许久之人听闻他这肆无忌惮的讥讽之言,总算当场破了功,一拳死死捏起便运气滔天灵力直朝着柏己面侧砸了下去。
劲风浮动,打着旋掀起柏己脸侧飘逸的墨发,他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神也未施舍半分,线条凌厉的薄唇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弧度。
这一道裹挟着汹涌怒火的攻势终是没能落在他身上,反倒被当先手执罗盘的男子淡淡拦了下来。
他并未说什么,视线狐疑地在柏己身上逡巡。
面前此人若并非当真是寻常修士,那便定然是他们不可招惹的有秘法遮掩气息的魔族贵族。
而这双近乎于墨色的眼眸,在漫天灯火映衬下,朦胧透露出几分似浓稠化不开血色一般的暗红。
如若并非光下折射之下他产生的错觉,那么,赤眸的魔族中人,世人向来只能想到一个名字。
可那人又如何会与青玄宗弟子扯上这种暧昧旖旎的关联?
罗盘本就不需修士以灵力催动,那人在原地迟疑了一瞬,便依言将手中法器轻放在柏己掌心。
众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随着这微小的动作,转向那只修长冷白、骨节分明的手。
落入柏己掌心的瞬间,罗盘表面那根纤细金针便似是被什么可怖的力量笼罩操控,浮萍般疯狂摆动起来,如被屏蔽了同类留下讯号而无法归家的昆虫,在表盘之上徒劳地打转挣扎。
半晌,它竟似是放弃了反抗一般,直接收敛了生息,滴溜溜转了几圈,便不再动了。指针所向,正是对面眉头紧锁的男人。
见状,人群之中一片哗然,转瞬间便将方才对温萝的怀疑抛在了脑后,只是一通抱怨罗盘失灵。
行云流水般做了这一切,柏己却并不在意周遭骤然反转的言论,只微一用力便将罗盘丢回了对面,随即,他眉梢一挑,小幅度地歪了歪头朝向身后温萝的方向,语气冷了下来。
“向她道歉。”
温萝本还有些担忧。毕竟,柏己曾经真实地被这几人制出的缚魔索束缚过片刻。
虽说庄栾逃走后,他盛怒之下魔气失控,在凛冽风刃之中硬生生将其挣断,可她也并不敢保证他一定不会再受到这些稀奇古怪法器的影响。
却没想到,他不仅半分错漏也没出,还有能力干扰罗盘的感应,以最直观最有效的方式洗刷了她的嫌疑。
跌宕起伏的闹剧已显露出结局的端倪,围观之人大多也并非真的在意男子究竟是否会向被“无故牵连进来”的温萝道歉,三三两两交谈着便很快散去了。
先前那名男子还维持着接住罗盘的动作并未动弹,他身后的两男两女却也已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隐隐将他护在攻势范围内,戒备警惕地盯着对面抱臂而立的柏己,重心微微向前压低,四肢紧绷着,十足备战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