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只需稍微联想一下,奚景舟便了然,他神色缓和了几分,试探道:“昨夜那谷欠鬼……是他解决的?”
见他终于上道,语气也不复先前那般激烈,温萝放下心来:“嗯。”
然而,那口气还没等她吐出去,却又因奚景舟下句话而重新卡回了她嗓子眼。
“那他为何说是师姐的姘头?”
他再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下去,她的那句“日后细说”便相当于吞回了肚子里。
叮地一声合拢茶盅,温萝不欲再细说,只敷衍地半真半假道:“可能他性情如此吧。”
见她神色微敛,奚景舟抿了抿唇,纵使心中不甘,却也只得将满腹疑虑不虞咽回腹中,掩去了眸中如四散涟漪般的暗芒。
既然师姐如此打算,他只需像从前一般听话便是。
但若是那人僭越伤害她……
他即使拼了命也会护她周全。
他们自以为隐蔽的一番对话却并不能瞒过一旁闲闲倚坐的柏己。
不着痕迹地在奚景舟压抑着一再变换的神色上一扫而过,柏己淡淡垂眸放下茶盅,心下轻哂。这番无法掩饰情绪的模样,倒是与从前的他有几分相像。
不过他向来没有窥探旁人隐私的癖好,既然他们以神识传音,有意隔绝他的旁听,他清静之余倒也乐得自在。
与奚景舟串通好之后,温萝瞳孔微转,故作正色却难掩好奇的模样,望向身侧敛眉饮茶的柏己。
“既然日后要结伴行走五洲,你这下总该报上姓名了吧?”
闻言,柏己却并未顺势回应,只是一手支着额角,目光饶有些玩味地睨了过来,难掩戏谑地轻笑了下,若有所指。
“我曾听闻,询问旁人姓名之前,应当先报上自己名号。”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一双赤瞳漾开恶劣调侃的微光,遥遥对上温萝怔然的视线,扬眉勾唇一笑,“你说是不是?”
——“哦?那你的名字是?”——“阁下好不讲礼貌,问我的名字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自报名号?”
脑海之中瞬间闪出两句蒙尘的对白,温萝心下狠狠咬了咬牙。
分明已经过去了十年,他却竟然将这段毫不起眼的对话牢牢记到了现在。真不知她是该庆幸,还是该骂他睚眦记仇。
望着他幽邃眸底荡漾的微芒,温萝强自压下心头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生出的几分火气,正欲开口,却听奚景舟突然开口。
“他说的有道理。”
奚景舟全然不知两人你来我往之间暗藏的锋芒,面色虽依旧不佳,此刻却极为君子地接下了柏己揶揄的话茬,微一抱拳率先道:“在下景舟,青玄宗剑峰弟子。”
他开口太过自然流畅,根本来不及阻拦,温萝心头一跳,目光扫向身侧倚窗而坐的玄衣男人。
也不知柏己是否听说过公羽川弟子奚景舟之名,若是他心下有几分朦胧的印象,此刻但凡识破奚景舟的身份,那么她作为奚景舟唯一的师姐,真实身份便呼之欲出,连辩驳的余地也无。
好在,贵为万人之上的魔君,柏己似乎对公羽川究竟收了哪些徒弟压根提不起兴趣,也从未花心思主动关心了解,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倒也并未为难他,礼尚往来地敷衍道:“木白。”
温萝:……这十五年前曾用过的化名,柏己似乎并不嫌腻,反而能够一直用到天荒地老。
而此刻在座的三人之中,两人皆已“报上姓名”,纷纷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公羽若三个字不似柏己那般方便拆分,而这“公羽”复姓,更是死死阻碍了她像奚景舟那般隐匿姓氏,单以一名走天下的可能性。
迎着两道灼灼的目光,温萝一时间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化名,干脆心下一横,将“温萝”本名报了出来。
柏己视线在她身上流转,将这二字在唇齿间辗转片刻,才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一番毫无诚意的介绍便在三人各怀的心思之下草草结束。
公羽川安排温萝和奚景舟下山处理谷欠鬼作乱之事,其实正是安着让他们就此顺理成章离开宗门游历一番的心思。
温萝决意在元和最后休整一番,便启程去如今公认最为兵荒马乱云州查探。这【大佬の菟丝花】生效的十五天,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必须要分秒必争地牢牢把握。
云州是柏己与带给他无上痛楚的庄栾初遇的原点,对于他而言,显然是个淬满了酸涩疼痛的名字,仿佛并未全然愈合伤口上细细绵缝的针线,只轻轻一扯,便可将他心头平静的假象绞得支离破碎。
可既然他们之间因身份并未言明而勉强维系的微末平衡早晚有一天都要被打破,温萝便不得不早为那一天的到来做准备。
励志心灵鸡汤说得好,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她如今初入五洲游历的身份,则是提出这个要求最自然的契机。
只要能让他不得不因【大佬の菟丝花】的纠缠,而陪伴她重回那个如梦魇一般刺痛的地方,她自会想尽办法在与他日日夜夜的相处之中,格式化他对云州先入为主的抵触印象,转而以温暖的、甜腻的感触覆盖那段悲戚的往事,重新填平他心下纠缠的沟壑。
【辅助技能】生效之时,她在他身边只能以虚无灵体的状态旁观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眼睁睁看着他付出一颗赤忱之心却惨遭背弃中伤。这一次,她则可以真正地支配自己的言行,带着他冲破一片晦暗的深海,游向光明缠绵的彼岸。
随意点好的菜肴上桌,扑鼻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温萝向来不爱委屈自己的口腹之欲,便一边打着腹稿一边执起筷子小口吃了起来。
本以为柏己身为魔族不会对这类食物感兴趣,却没想到他倒也随着她的动作,十分自然地一同捏起了一旁整齐摆放的竹筷。
温萝讶然侧过头看他,只见他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地对上她视线,扬唇一笑:“味道不错。”
见他们两人皆已动筷,且在他对面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原本并未打算进食的奚景舟也不禁沉了沉脸色,一言不发地执筷吃了起来。
沉默像是一张透明的薄膜,穿透日光温凉的空气,不远不近地笼罩着这方寸大的空间,隔绝了外界喧嚣嘈杂。
用餐氛围不佳,温萝不禁有些消化不良,注意力自菜肴之上放开之后,才隐隐约约听见周边几桌似乎有人正议论着如今五洲大陆修仙界的局势。
各大影视剧小说之中,酒楼都是默认的八卦集中地,向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提供不了的讯息。
八卦本就是人之本性,随着进食之后血糖升高的愉悦之感,即使原本再紧的嘴都多少会情不自禁地开一条小缝,若是这人肚子里有货,仅仅这细不可察的一条缝隙,便已足够旁人了解不少隐蔽的内情。
正巧,隔壁桌正侃侃而谈的几位,衣着齐整华贵,腰悬佩剑,周身气质凛然不凡,与周遭市井仿佛换了个画风一般格格不入,一看便非只会吹牛撒泼的无赖散修,是当真有几把刷子的修士。
十分俗套的,尽管在如今修士如云的五洲大陆,嗓音大小并非决定被窃听与否的重要因素,其中一人仍是微微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听说了么?最近天帝似乎又有动作,想要治一治那嚣张狂妄的魔君了。”
另一人十分给面子地惊异道:“此话当真?柏己那厮丝毫不把我们人族修士看在眼里,当年青玄宗更是说屠便屠了,真当我们人善可欺?!这二十几年来,他也算是逍遥了不少时日,总算是有天帝替我们做主了。”
言谈间,他们似乎对铭渊极为狂热盲从,活脱脱几名脑残粉,一口一个敬意几乎溢出屏幕的“天帝”。
而谈论起与铭渊平起平坐的柏己之时,却是鄙夷痛恶之情尽显,除却一开始那人不带丝毫尊重的“魔君”二字,剩下的统统是恶意满满的直呼其名。熟知后续铭渊骚操作的温萝心下无言,这时却又有一人接话。
“同为实力冠绝五洲的一方之主,柏己与天帝之间可以说是云泥之别——柏己残虐嗜杀,天帝却慈悲众生。
偷偷跟你们说,我无尽海的相好告诉我,天帝前些日子还自太虚昆仑降世,与众位仙门之主商议过讨伐苍梧的计划,想必剿灭那帮恶心的魔族人只是时间问题。”
此话一出,直接将热烈气氛推上了顶峰,旁边几人七嘴八舌道:
“太好了!我巴不得那些魔族人早些陨落,最好永世不得超生,替二十五年前无辜丧命的青玄宗弟子讨个公道!”
“天帝仁慈,早在千年前羽化飞升,如今更是已坐到常人难以企及的位置,却也不忘回过头照拂曾经生活过之地的后人。天道有灵,必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柏己暴虐不得好死!这次有了天帝出手相助,再加上各大宗门同仇敌忾,将他就此斩杀并非没有可能!到时若是招募天下散修参战,我定要报名。”
“我也要!”
“加我一个!”
“……”
越往后说,这几人越是失了公正,从语气到内容都偏颇得令温萝不忍直视,更何况被痛骂的本尊正坐在她身侧,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他的神色。
——这几人的议论交谈,就连她这个元婴期修士都能够清晰入耳,那么想必更加细节的她来不及分辨的部分,也定然尽数一字不漏地入了柏己的神识。
出乎预料,却也在意料之中的,柏己面上并未显出什么恼怒的情绪。
与议论中谈论到的阴戾嗜血不同,暖融的阳光似乎对他格外青睐。
分明三人皆于窗边落座,可由于周遭树荫连绵遮蔽,唯独柏己一人被日光眷顾,整个人都铺陈在一片肆意的亮色之中。少了几分与“柏己”二字相生纠缠的暴戾邪肆,多了几分柔和的圣洁。
他脊背挺直包裹在一身华贵的龙鳞玄衣之中,更显骄矜潇洒,视线懒洋洋地落在桌面,慢条斯理地咀嚼,仿佛天地之间仅剩他一人端坐于人潮熙攘的酒楼之中,从未听见什么难以入耳的咒骂。
这平静悠远的模样,与几步外愚蠢又恶毒的言语,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
一时间,竟耀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见他反应,温萝心下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骤然而生。他如此平静又隐含熟稔的表现,十分清晰而残酷地诉说着,他显然已不是头一次听见这种颠倒黑白的言论了。
当年柏己血洗青玄宗的真相如何,温萝心知肚明。
她甚至明白,当年公羽川拦下他一击时已受了内伤,显然并不敌他怒火中烧之下的全力攻势。
若是柏己当真有心犯下滔天杀孽,甚至就连如今的青玄宗都将不复存在,更何谈“屠戮半个青玄宗”这种流传下来的血腥却讽刺的风言风语。
这就像是一顶令人窒息的墨色的帽子,死死扣在他头上,嘲讽着他当年盛怒之下仍保有的一分残酷的清醒,与不欲殃及无辜的良知。
虽然并未将后续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但联系到她失去意识之前望见的那漫山如风吹柳絮一般拔剑向他涌来的白衣弟子,他所屠戮的“半个青玄宗”,多半也仅仅是正当回击,以求自保罢了。
修仙界本就是强者为尊,断然没有受到毫不留情地攻击之时,还要顾虑着轻重、不取人性命的道理。
更何况,那帮明知前因后果,却仍要为庄栾之死让腹部仍挂着一个天堑般血肉模糊裂口的柏己偿命的青玄宗弟子,才是真正罪恶的帮凶。
反观他们口中的另一个主角,却倒也不负他们口中与柏己的“天壤之别”。
根据背景资料可以得知,天族人并非真正的神仙,不过是上古时期突破渡劫期飞升上界的人族修士而已。
千年过去,倒也勉强能够称得上半神,美其名曰“天族”。
因此,严格意义上说,铭渊与如今五洲大陆的修士本就是同类。
可他后续所做的一切,却又完全担不起他面上“慈悲”的面具。
要知道,她与柏己的第一次相遇,便是铭渊在与柏己光明正大1v1决战之时从中作梗,卑劣埋伏偷袭于他,不惜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也要将其斩于剑下,却没想到依旧被柏己挣扎逃脱,冲破太虚昆仑落到了她身边。
后续,他更是会在柏己被众仙门合力封印,魔族暴动之时担心殃及本就人丁稀落的天族,干脆狠心毁去太虚昆仑,隔绝了上界与下界沟通的桥梁,让残血的人族修士与狂怒的魔族人在这炼狱一般的残垣之上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