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短暂地忘却她在那些他不曾参与的日夜之中,或许曾与其他的男人亲近到甘愿赴死的纷杂猜想。
这下意识的念头甫一在头脑之中升腾而起,便似是一道席卷一切的飓风,摧毁了他心下一切的思绪和理智,却在她这并不嘹亮的质问之中骤然收歇。
他已在她方降生于这世间之际,便无知无觉却又残忍地剥夺了她本应享有的母爱。而此刻,她分明已口口声声向他表明面前这人是她极为看重的后辈,他却依旧置若罔闻,我行我素险些当真犯下无可挽回的杀孽。
她对于青玄宗无疑是极为看重的。若他当真犯下如此杀孽,她会如何看他?
况且……若是她当真不顾一切地以他亲手镌刻于她魂灵之上的苍冥邺火出手阻拦,奚景舟绝无可能认不出她的真实身份。哪怕奚景舟仅仅以为她是公羽若的转世,那也依旧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心下纷乱之间,柏己身周跃动流淌的赤红火浪似是感应到主人心绪不安的震荡,温顺地在空气之中上下沉浮明灭,原本凌厉的攻势之中竟当真生出一瞬间的凝滞。
而这一瞬间,沐元剑出鞘,自天边劈下一道雪亮剑光。
奚景舟勘悟剑道近千年,剑风早已不似寻常修士心目中想象那般华丽绚目,反倒看上去颇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这一剑并不过分花俏,只是简简单单地劈下,却似是有一道无形的巨剑重重砸落虚空,空气化作潮水向着两旁分流奔涌而去,朴实无华却暗藏锋芒的剑意不偏不倚地向着顾光霁与柏己正中俯冲而下,轰然砸落。
尘烟四起,温萝连忙趁机收剑,正欲赶至顾光霁身前替他拦下空气之中躁动扭曲的苍冥邺火,眼前却陡然一花,随即,她感到腰间登时紧了紧,下一瞬便随着一道轻柔却强硬的力道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柏己低沉的声线自牙关之中艰难挤出,从发顶之上闷闷地落下:“今天我可以不杀他,不过,你必须跟我走。”
温萝飞快地抬眸,透过他颈窝之间的空隙望向不远处的顾光霁。
见奚景舟收剑赶至他身侧,正将她的方向牢牢遮了个严实,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她在这里和柏己不加遮掩地搂搂抱抱要是被顾光霁看见了,她今天就得一口气脱四层皮了!这是什么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不过……今日一战南门星和墨修然不消片刻定然能够有所耳闻,心下必定狐疑柏己与顾光霁之间分明是看似毫无关联之人,为何却陡然在元和生死相斗。若是在这之后又听闻她姿态亲密地随着柏己一同回了苍梧,对她的身份百分之百会起疑。
虽然,哪怕这二人得知“蔺妤就是公羽若转世”这一条于他们而言无关痛痒的讯息并不会令她当场掉马,顶多是将同一个马甲彻底在四人之间揭露罢了。
但万一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对这一条看似合理的事实心生狐疑,那便极有可能顺藤摸瓜地额外分出心神查探她。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这两人轮番盯梢之下,她并无把握自始至终不露出马脚。尤其是在南门星手中曦合石还随意掌控着她灵魂去留的前提下。
而最易因此心生疑窦察觉她灵魂异常之人,便是顾光霁。
如今既然只有柏己一人同时得知了她的三个身份,那她倒不如破罐破摔,多花些心思在维护其他男主身上。
苍梧,她定然要去,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关键时间点。
思及此,温萝并未使力挣脱柏己并不生硬的力道,努力放松身体,脸侧轻贴上他一袭玄袍之上覆满的熟悉龙鳞。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霎时一下一下地顺着那阵微凉的温度,顺着耳侧肌理传入耳廓。
这个久违的拥抱恍惚间似是穿越了千年的岁月,隔着兵荒马乱,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生死与蹉跎,隔着无数难以言明却又尽在无声之中的流淌的默契与思恋。
温萝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现在跟你回去。你也看到了,顾光霁似乎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我一定要看到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说到这里,她便微微仰起脸,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确认这短暂的时候顾光霁还未从奚景舟手中挣脱至她身侧,才放心地观察起柏己的神色和反应。
这实在是一步险棋。然而,既然她缪馨儿的马甲在顾光霁眼中也无处遁形,那么日后定然免不了与他交往亲近。
如此一来,柏己早晚有一天,免不了望见她与顾光霁之间比起寻常男女更加亲密的互动。
横竖柏己如今已明了她曾为顾光霁舍命祭剑,而与此同时,她也无疑是顾光霁此生唯一所爱。
与其现在在柏己面前伪装出经不起推敲的“与顾光霁不熟”的假象,她倒不如尽数把脏水往顾光霁身上泼,认认真真把“单纯关爱后辈的前辈”人设支棱起来,大大方方在他面前不去遮掩对顾光霁的关心。
反正到时与他解释时,她可以一口咬死她对顾光霁并无男女之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点,在虚无缥缈的情绪与感情之上瞒天过海之时,同样适用。
果然,见她在他面前落落大方、直言不讳,毫无闪烁其词意欲隐瞒的迹象,柏己眸底自始至终涌动的狐疑反倒随之消解了几分。
“三日。”
他垂眸定定地睨着她,微微眯了眯眼,褪去红莲般邺火的冷白指尖自宽大袖摆之中缓缓探出,如曾经无数次那般轻点她下颌,薄唇轻启。
“最多三日。三日之后,若是他状况还未稳定,你也必须舍下他来找我。否则,我便不再理会你我之间身份的桎梏,亲自来绑你走。知道了么?”
温萝连忙点头,自然地退出他怀中,抬眸专注地凝视着他。半晌,她弯眸一笑,语气轻得似是餍足似是叹息:“能够再次见到你,简直像是一场我不愿醒来的幻梦。”
落空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柏己喉头微滚,迎着她那令他于千年永夜之间唯一执着的魂牵梦绕的柔和眸光,终是没能敌过那一阵来势汹汹的冲动,足尖向前迈出,长臂一展,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你最好想清楚如何同我解释——”他狠狠咬牙,“当初就该让苍冥邺火焚尽一切近你身的男人。”
温萝抬手回拥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身,模棱两可地回应道:“你与旁人如何能一样?”
这实际上是一句废话,人与人之间自然并无相像之处,然而落在有情人耳中,却又是另一种缱绻万种的解读。
柏己只觉得心头似是裹上了一层糖霜般的外衣,丝丝缕缕的甜穿透几欲失控的墨色,柔和却坚定地随着这句言语无声无息地坠落心间,缝补平息着翻滚汹涌的苦涩巨浪。
顾光霁对她而言不过是平淡的“旁人”。他在她心中是特殊的。
“你这一次又是突然发什么疯?”
奚景舟的声音陡然靠近,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对上柏己垂眸凝视她的幽邃眸光。
非常微妙而巧合的是,此刻柏己正背对着顾光霁和奚景舟二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揽在她腰间,而她则整个人都被他高大的身型牢牢拢在其中。
在奚景舟和顾光霁的角度,乍一看倒是并不能发现他们二人,实质上正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相拥而立。
但这并不能良好地安抚温萝因心虚而骤然开始狂跳起来的心脏。
夭寿啦!
这种非人的日子再多来几次她真的可以直接进ICU!
回想起当年在秘境之中面前男人颇为恶劣的调侃与一指之隔的吻,温萝迟疑了一瞬,一时间并未挣扎。
现在若是抗拒得太过明显,会不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让她方才好不容易铺垫好的前情和他多少消退了几分的戒心付诸东流?
对上她强自镇定却情不自禁闪烁了一瞬的眼神,柏己眸光微动,竟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为难她,反倒一寸寸缓缓松开了手臂。
温萝:!!!
惊喜.jpg
莫非她方才的一切悲惨和倒霉,都是在为这一刻攒人品?!
唇角微扬,定格在辨不清喜怒的诡秘角度,柏己静默地注视她片刻,良久才缓声开口,似调侃似试探道:“慌什么?怎么还是以前那样,脸皮这么薄。”
“对,就是脸皮薄!”
温萝连声附和。
柏己简直是她的再造恩人,竟然连借口都替她想好了!
危机解除了大半,这时候她总算匀出心神向随在奚景舟身后缓步而来的顾光霁传音道:“小霁霁,你千万不要暴露我的身份啊!当年去青玄宗取来青焰魔岩时,我曾与奚宗主有过一面之缘,他一定知晓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不对?如今我‘借尸还魂’之时尚且不明朗,我不想让旁人知晓,待会我找个借口随你一同回梅兆阁再与你细细解释。”
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种关头当着柏己的面与顾光霁眉来眼去,只微微低垂着头,心下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顾光霁果然依旧是从未变过的对她百依百顺的性子,并未多作疑问,只淡淡一个字,掷地有声地在她识海之中炸响。
“好。”
奈斯!
这场突如其来的修罗场终于要走到尾声了!
视线在她舒展的眉眼之上略略一扫,柏己缓缓抬眸,眸底光影随着长睫一寸寸扬起而纷繁变换,柔和沉静一点一点被冷淡的寒意冰封,半侧过身对上奚景舟不虞的视线。
这一瞬,他身边狂暴的魔气与骇然的神火已不知不觉间尽数消弭。
柏己唇角抿了下,与顾光霁隔空遥遥对视一眼,眉梢挑衅般抬了抬,这才漫不经心地挪开目光,睨向神色冰冷的奚景舟。
“本君想做什么,什么时候还得给你报备?”
奚景舟怒极反笑:“你平日里如何乖张狂妄皆与我无关,可你方才险些杀了我青玄宗下一任宗主。难道连你肆无忌惮做到这种程度,我也没有资格插手过问一二?你究竟有没有把青玄宗放在眼中?”
柏己却似是并未感受到奚景舟千年难遇的愠怒,辨不清意味地轻嗤了下:“奚景舟,这世上有资格在本君面前以青玄宗说事之人,只有一个。”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顿,瞳孔不着痕迹地转了转,凛冽视线如冷电般扫向奚景舟身后淡漠不语的男人。
白衣剑仙负手而立,腰悬长剑,向来无波无澜的琥珀色瞳眸中,此刻却无端显出几分深邃沉郁,遥遥望过来的视线如霜雪般疏寒,隐含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杀意。
视线在他隐于宽大云袖之间曾触碰过温萝腕间的右手之上微微一顿,柏己慢条斯理地勾唇:“后会有期。”话毕,他便一震袖摆,干脆利落地转身。
顺着气流和惯性不自觉飞扬的墨发之下,他极快地敛眸,朝温萝投来一瞥。
温萝只觉得发间一沉,似有什么冰冷却并不危险的气息,顺着发丝之间微末的缝隙无声地穿行,随即耳畔微微一重。
清风渐起,翩跹的青丝之上隐约发出几声几不可闻的金属链坠碰撞之声。
温萝面上怔了一怔,不自觉抬手抚上后脑浓密的发丝。除去柔顺如锦缎般的墨发以外,指尖隐约触上一道极为纤细的微凉触感。
竟是一条玄铁打制而成的精美发链。
由于色泽并不鲜艳,此时无声无息地随着他指尖逸散的魔气一同,在她一头浓墨般厚重的长发之上停留,竟一时间分辨不清边际。温萝:瞳孔地震。
柏己竟在顾光霁和奚景舟眼皮底下,在与她擦肩而过之际打着时间差,以魔气当场凝成一条链坠佩于她发间,似是在地盘之上留下印记的雄狮一般,在她身上悄无声息地留下独属于他的痕迹,无声地宣示着主权。
睨见她微有些讶然的神色,柏己似是愉悦地轻笑了下,面色却无端显出几分方才并未察觉的羸弱和苍白。
没等温萝细细辨认他此刻骤然惨白下去的脸色是否出于站位与光源的差异,他便自顾自若有所指地冲她极为神气张扬地扬了扬眉,这才潇洒地一撩衣摆,一步踏上虚空,霎时掠出千里以外,身型消弭于一片因他疾速而过的身法而潋滟动荡的空气之中。
可算是送走了一个。
他神色实在太过自然,与她曾经见过的千百次一般无二,温萝便并未多想,心头稍稍松出一口气,回身正欲向奚景舟行礼,却被他淡淡一摆手拒绝了。
“今日之事,是我要多谢你。”
始终静默不言的顾光霁冷不丁开口:“宗主,既如此,何不邀蔺先生一同回宗设宴,答谢此番相助之恩?”
奚景舟怔了一怔,似是并未预料到顾光霁会显出如此堪称热情的反应,然而此次性命攸关,却又并未显出过多出格之处,便从善如流地淡笑相邀:“不知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当然是好!
现在对她来说最紧迫的任务不就是赶紧编个借口把缪馨儿马甲认得顺理成章,稳定顾光霁心下狂喜与狐疑交织的起伏心绪么?
另外,关于他险些走火入魔的实情,她多少也得查探一二。
顾光霁究竟为何濒临堕魔?
他若是当真克制不住心魔堕入魔渊,那他的人设基本上也就崩了个八成,这显然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
思及此,温萝勾唇一笑:“那就却之不恭了。”
*
顾光霁于青玄宗剑峰之上伫立的梅兆阁与五百年前看起来并无不同。
朝霞初绽,在一片湛蓝高远的天幕之上氤氲着涌动,渲染出一片绚烂夺目的绯丽渐变光影,缭绕的仙云笼罩着高大荫郁的冬青木,和煦的清风和着倾落的日光无声地穿过枝叶狭小的缝隙,间或掀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枝叶摩挲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