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定定地望了她片刻,顾光霁轻松起身,云袖浮动间无声地靠近女人无知无觉的身侧。
几乎与雪白袖摆融为一体的修长指尖轻轻触上她光洁的前额,顾光霁略略阖眸,一道柔和的灵力自气海之中汹涌而出,顺着指尖无声无息地没入温萝早已失去生魂的身体。
半晌,顾光霁缓缓张开双眼,眸光晦暗不明。
她的灵魂,再一次离体逸散了。
她又在骗他。
向来如山涧清泉般冷冽润泽的眸底,这一刻似是蕴着汹涌滔天的风暴,顾光霁吐出一口气,低垂眼睫掩下眸底一片挣扎着意欲冲破桎梏侵占他全部理智的猩红。
良久,他唇角微微勾起,破天荒浮现出一抹似是自嘲似是无奈的笑意。
自从他察觉她曾经对他那足以伤得他此生都无法自愈的谎言,他便再也不敢如往常一般全然信任她一如往常那般灵动狡黠的每一字每一句。
事实证明,果然他不该信。
他已曾因盲目的相信而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怀中枯萎凋零,又如何会再第二次犯同样的错?
自她额心一触即离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复又狠狠向掌心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栗。
她身上缭绕着太多的迷雾。
为何她的魂魄会不入轮回?
为何会在五百年后的关头骤然进入蔺妤沉眠的身体?
为何她的灵魂能够肆无忌惮地离体逸出,而她似乎冥冥之中能够预料到此事发生的征兆和规律?
为何……她不愿他知晓真相,一次又一次地,以新的谎言去圆旧的谎言?
顾光霁狠狠闭了闭眼,掩下眸底一片翻涌的沉郁,指尖紧扣掌心的长恨剑,缓缓抬步向房门走去。
不论如何,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离开他身边。
*
温萝睁开双眸时,入目的依旧是似曾相识的繁复床幔。
这具幻境之中的身体倒是如墨修然支线之中真实得与曾经的姜芊一般无二,论体质甚至比真正的姜芊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此刻依旧保持着她走之前平躺在床上的动作纹丝未动。
可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温萝飞快地四处扫了一眼,见并未发现南门星的身影,连忙一手撑着身后直起身来,正欲翻身下床,却察觉她一身外裙竟不知何时悄然褪去,如今身上只着了一层单薄的里衣。
温萝:瞳孔地震。
分明她记得昨夜两人皆是和衣而眠,该不会南门星曾经返回过秘境专程替她脱衣服吧?
团子:“没有,主人你别慌。这个应该是今早南门星离开前怕你睡得不舒服,才‘举手之劳’替你将绑人的外衫脱下的。不用怀疑,真的是各方面意义上的‘举手之劳’,在这片幻境之中,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摆摆手就可以搞定。”
原来如此。温萝松出一口气,侧过脸瞥向身侧。
似是考虑到她起身后更衣的便捷性,那层层叠叠质感上佳的衣裙,此刻正好端端地悬垂于床榻旁的木架之上,然而,虽说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可若是她当真一件又一件地穿戴完毕,恐怕那时南门星早已在她身边坐好磕起瓜子来欣赏她的穿衣show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脑海之中悲惨的幻想,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渐次自窗外欺近。
温萝心头一跳,连忙抬手将木架之上的衣裙拨弄得凌乱了几分,飞速再一次躺了回去。做完这一切,那个身着淡黄锦衣的阴郁少年已缓步踏入了房中。
视线对上层叠床幔之中望过来的目光,南门星面色微滞,意味不明地敛眉,狐疑道:“阿芊,你就这样一直躺了一天?”
温萝:……
她简直可以上演一部《你的残疾女友》。
无奈之下,她只得把方才搪塞顾光霁的理由再一次搬了出来:“没有,你走了以后,我倒是下床在附近转了转。不过,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有些疲惫,便重新躺下来休息。”
狭长的眼眸微动,不动声色地在床畔旁木架之上早已变换了顺序的衣裙之上逡巡一圈,南门星缓缓勾唇,三两步赶至温萝身边坐下,一手自然地将她搭于床褥之上的指尖拢入掌心。
他如今已假意加入傲天盟,接近蔺妤已是顺理成章之事,只需等待下一个月圆之夜,他便可以万全之备将那个女人的灵魂彻底抹杀,将她的身体抢夺过来赠予阿芊。
届时,木已成舟,即使阿芊心下酸楚不忍,可为了与他长长久久地在现实之中厮守,只需他多多陪伴在她身侧安抚劝慰几日,想必她终归是会妥协习惯的。
这逆天而行的招魂之法,是他寻的;这惨无人道的杀魂夺身,是他做的。
一切的罪恶都由他来承担,她只需要在他的羽翼之下生动幸福地活下去,陪在他身边。
哪怕天道无情降下罪罚,也由他一力承受,不让她受伤分毫。
思及此,南门星面上反而更带了几分乖顺纯良的神色,唇畔笑意似是寻常少年一般清朗甜蜜:“累了就多歇歇,阿芊,过不了几日你便会彻底好起来了。”
温萝眉心下意识蹙了蹙,抬眸对上他似是能够溺毙世间万千浮华的深邃视线。
这话听起来不太对。
虽说听上去并无多少不合理之处,可温萝心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看似良善之下,似曾相识的沉郁与狠辣。
或许,南门星从未将她先前的劝告放在心上。他并未真正放弃将蔺妤的身体据为己用。
心下的波澜只起伏了一瞬,便再一次在另一片柔波的冲刷之下恢复了平静。
如今的她不必担忧南门星对她身体的觊觎,毕竟,不论是顾光霁还是柏己,若是得知此事,定然都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顾光霁方才已主动向她承诺,绝无可能允许南门星再一次伤害她。
想通这一层,温萝便佯装并未察觉他纯善面具下暗藏涌动的血腥念头,柔柔一勾唇,撒娇般道:“而且,入睡之时时间过得格外快,你看,我这一睁眼,你就回来了。”
牵着她的五指随着她落地的尾音再一次收拢了几分,南门星眼睫低垂,倏然一手穿过她腰后与床褥之间的缝隙,微一用力将她打横抱入怀中,另一手在虚空之中轻点,温萝只觉得身体微微一紧,一袭单薄得近乎半透明的里衣之外,便霎时齐整熨帖地穿上了一袭鹅黄色的纱织长裙。
南门星这是玩xx暖暖呢?
温萝抬了抬眼望过去,正对上他唇畔殷红如血的弧度,和着他过分精致的容颜,无端显出妖冶昳丽。
“阿芊,我们已许久没有一同用饭了。”
说着,他环抱着她缓步向门外迈出,两人身周景致霎时模糊成道道色彩斑斓的残影,扭曲变换,温萝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再次聚焦之时,两人已身在曾经无数次相对而坐无言用饭的大殿正中。
没有鱼贯而入的红衣修士,一片寂静如死的空旷之中,除去冰冷却奢靡的陈设装潢,仅余他们二人。
将温萝小心地放在柔软的座椅之上,南门星轻撩衣摆在她身侧坐好,毫无血色的指尖划破空气,下一瞬,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之上,便陡然出现了几个纯金雕琢而成的精美餐盘。
温萝瞳孔骤然紧缩。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一列列排列齐整的餐盘之中所盛之物,于她而言太过熟悉。
紫色,满目的紫色。
将视线从盛满紫玉圣芽的一个个餐盘之上艰难地挪回南门星面上,温萝这一刻才恍惚间体会他唇畔看似熟悉的清浅笑意之中,深深掩藏着的执念与癫狂。
她曾经在他怀中的死亡,似是一柄并不锋利的钝刀,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他随着她逝去之时同时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怪自己,没能在那浸满了猩红血色的胸口再一次取出魔骨。
他怪自己,没能及时地将那本属于她的紫玉圣芽培育成熟,亲手喂至她口中。
他将他无法释怀的痛苦不躲不避地尽数灌注于心头,日复一日地回忆,最终滋生了缠绕千年的沉沦和心魔。
他早已为了她疯魔。
故而,明知她此刻已回到他身边,明知此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境,他却也要亲眼望着她服下曾擦肩而过的救命灵草。
就像是能够从此将这一幕牢牢地覆盖于那令他癫狂却又无能为力的过往,得偿千年之间也从未消弭,反而愈演愈烈的夙愿。
见她只望着他却并不动作,南门星动了动,一手执筷,将一瓣仍沾着晨露般剔透水珠的花瓣夹至她碗中。
“怎么不吃?”
他勾唇一笑,“阿芊,快些吃下它,好不好?”
第159章 掉马进行时(三十一)
迎着南门星幽邃莫测的黑寂眼眸, 温萝只觉得脊背生寒,似是有一张看不见的透明薄膜牢牢吸附在肺部,无声地收紧, 就连呼吸也成了奢侈。
她果然就不该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不论他是否对她动心动情,骨子里的他,依旧是那个她熟悉的、喜怒不定的小变态。
不安定是几乎在他骨髓之中生根发芽的痛楚, 自他年少时便随着临南凄冷的苦雨顺着肌理渗透入四肢百骸, 远非她与他曾经短暂不过半年的相处能够连根拔起的。
勉强平复了心下繁杂翻涌的思绪,温萝垂眸执筷,强自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假笑, 将南门星方才亲手夹入她碗中的紫玉圣芽吞入腹中,这才若有所指道:“阿星, 如今我身体大好, 其实不必再吃这些。”
南门星视线堪称专注地凝视着她张口抿入灵草花瓣的动作, 闻言却似是并未听见她微弱的抗议般, 一手支着下巴, 唇畔笑意淡淡,目光灼灼地睨过来,似是与寻常貌美少年一般无二, 口中却极缓地、一字一顿道:“吃完它, 阿芊。”
温萝:……
她又不是属兔子的!
温萝垂眸扫一眼桌上七八盘盛满紫玉圣芽的餐碟,这画面拿去做鬼畜都省得剪素材创建新图层。
况且, 紫玉圣芽虽说是听起来极为高大上能解百毒的灵草, 可实质上说白了也不过是棵草, 入口酸中带苦,苦中带涩, 论口感,绝对算不上什么能够引得她欲罢不能的美味佳肴。
哪怕是减肥沙拉也得加调味料呢,干吃草是什么人间惨剧?!
温萝勉强维持着唇畔柔和的弧度,抬眸对上南门星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的视线,放柔了声音尝试着撒娇般轻唤道:“阿星……”
回应她的,是南门星面上渐淡的笑意,以及他再一次抬起的冷白手腕。
望着碗中一瓣一瓣被他极为缓慢且具有暗示意味地堆入的紫玉圣芽,温萝心下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这顿纯素宴她是躲不掉了。
望着温萝乖顺地依言小口将碗中的浅紫灵株一口口咽下,南门星狭长上扬的眸底之中化不开的沉郁似有一瞬间的光亮闪跃,似缭绕云层之中乍现的天光。
他似是心情极为不错,就连方才渐渐抿成一条支线的唇也再一次愉悦地扬了扬。
“阿芊,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将那一盘盘满满当当的紫玉圣芽尽数吃完之后,温萝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光吃草也会这么有饱腹感。
被南门星拥着再一次在绵软的床榻之上舒适地躺在内侧,温萝便觉得一阵温热的吐息和着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病娇宣言一同,如冰冷黏腻的灵蛇一般钻入耳廓,激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栗。
感受到她一瞬间的僵硬,一片如死的寂静之中,南门星清越的声线自脑后闷闷地穿过颈侧发丝,轻轻落在她耳畔:“怎么了?”
“……没什么。”
温萝心下一阵腹诽。
这幻境实在是逼真得过分,就连口感都分毫不差。
吃了这么多紫玉圣芽,饶是她灌了不少口清水,如今口中却依旧是一片洗刷不净的干涩。
“觉得难受么?”
似是看出了她紧蹙眉头之下的纠结,南门星揽着她转了身,一手扣在她后脑之上微微用力,强迫她侧枕于他横在她颈下的手臂之上,抬起头来对上他垂眸凝视她的视线。
让你一口气吃那么多灵草,你看看你难受不难受。温萝心下幽幽一笑。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面上温萝只得强行压下心头腹诽,小幅度地点头,乖巧得不行:“有点。”
下一瞬,她便猝不及防地感到脑后一紧,那只轻柔扣在她发间的指尖微微用力将她向怀中带了带,随即,视野蓦地一暗,入目的是南门星浅浅阖拢的狭长双眸。
他神色近乎虔诚地靠近,殷红如血的唇轻柔地摩挲着她饱满的唇瓣,却似是并不满足,舌尖灵活地探入她沾满灵株汁液的苦涩口腔,肆无忌惮地掠夺着令她叫苦不迭的味道,似是在品尝什么甜蜜的糖浆。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她,低声道:“阿芊,只有这样,才能提醒我你还活着。”
随即,他略略侧了侧身,修长的指尖向身后轻盈探了探,不消片刻,指腹便不知从何处捏回了什么色泽莹润的圆珠,迅速地、不容置喙地塞入她口中。霎时,一股浓郁的甜腻味道如汹涌的狂浪般,争先恐后地将那霸占她口腔许久的苦涩尽数覆盖冲刷而尽,顺着她不自觉吞咽的动作顺着喉头一路涌上脑中。
是糖。
温萝微微一怔。
南门星却并未给她留下多少怔愣的间隙,扣在她脑后的掌心却自顾自再次使力,将她脸侧轻柔地按在胸口,紧紧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