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佯装五感尽失而卧床不起的岁月里,她也曾为南门星毫不犹豫地为她徒手取骨、甚至祭出三生契甘愿向她屈身为仆而感动,而他曾经历过的那些晦暗与恶意交织的光阴,她也曾有过一瞬间,想要替他将那些横亘于他心头近乎腐朽的伤痕与褶皱一寸寸抚平。
在眼睁睁望着柏己为她编织善意的没有他的未来与谎言,将那此生都不可再作修复愈合的护心麟不假思索地送给那个甚至不知他曾来过的她,在漫天雷云与轰然压下的八宫封印阵中倔强为她扫清最后阻碍与危险之时,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恍然。
在近日来几乎数不清的欺瞒与奔波之中,疲惫之余,无尽的心虚与内疚似是交织成一张挂着尖刺的细细密密的网,将她本便身心俱疲的神经一丝一缕地包裹入内,复又不知不觉地收拢扣紧,刺得她涩然至极。
直到这一刻,温萝才猛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在融合世界零零总总生活了近百年。
但那些一闪即逝的朦胧情绪,定然是算不得动心的。她从未有一刻迷失在这陌生又令人心悸的情绪之中,忘记自己出现在此与那些繁杂的人与事相遇的根本缘由。
下坠的趋势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然而,下意识却有一股强烈的力道自腰间袭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如深海之中危险至极的海妖一般严丝合缝地贴紧,拖拽着她疾速向着望不见尽头的深渊坠落。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挣动起来,可腰间却似是与铁箍死死烙在了一处,置身水下行动更是不自觉滞涩了几分,在原地挣扎了片刻,她愣是连身后这牢牢拥住她之人的身份也未能辨清。
如浓云般的长发在水中无声地纠缠,在身侧连绵成一片墨色的锦缎,在水下不间断变幻的光影之下泛着幽然澄莹的光泽,已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若是顺应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结果定然不妙。
温萝咬牙抬手扣紧身前收拢的修长指尖,用力一根一根向外掰开,试图造成哪怕一瞬间的空隙,以尝试着自身后那人怀中挣脱而出。她下意识垂眸,然而两臂之上平日里极为飘逸的烟粉色广袖,在这一刻却如水下曼妙的游鱼一般摇曳生姿,美则美矣,却将她观察她腰间那双手臂之上衣料色泽的视线尽数隔绝。
眼前却骤然浮现出萤火般莹润细腻的光点,而那四散飘扬如雨的光晕,却在短短瞬息之间拼凑出一道纤细的剪影,如炽火般耀目的光芒大盛,几乎将一片晦暗如夜的水域点得通明、亮如白昼。
温萝双眼不可自抑地睁大。
光晕如水波流动,身前女子卷翘的茶色长发如瀑随意披散在身后,在水光之中闪跃着莹润而旖旎的色泽,一袭明显不属于这仙侠奇幻世界的露肩连衣裙,胸前镶嵌象征着特级维序者身份的细碎钻饰在某些角度泛着惊心动魄的绚目光泽,而这耀眼的光辉,却不及她那张珠玉般无暇容颜的万一。
哪怕许久未曾见过,可她依旧眨眼间便认出了面前这无论如何也不应出现在此的女人。
那是属于她的脸。属于虚空边境之中几乎公认的身居榜首维序者的脸。
女人居高临下地悬浮于她身前五寸的距离,微微偏了偏头,形状优美饱满的唇微微扬起,朝着呆滞原地的温萝缓缓抬起右臂,莹白的掌心翻转平展,指尖轻盈递向她。
这是?
怔愣只是一瞬间,心如电转,几乎是同时,温萝便瞬间了然眼前这堪称魔幻的一幕究竟用意何在。
恐怕,这才是最后一道关卡最核心的选择。
不假思索地停下试图掰开腰间紧扣的五指的动作,温萝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倾轧,右臂最大程度地延伸,拼尽一切地触碰面前那属于真正的她的指尖。
下一瞬,身体之上如坠千斤的沉重感便骤然一松,身周无声涌动的液体也在这一刻尽数倒灌升腾而起,她只来得及望见面前的女人极为欣慰地舒展了眉眼,视野便再一次被一阵几乎灼伤双眼的光晕充盈填满。
下意识眯了眯眼,直到透过眼睑传递而来的光芒渐次黯淡了几分,温萝才试探性重新张开双眼。
她再一次回到了最初那个空旷的殿宇之中。
日光肆无忌惮地倾落,在足下如水波般潺潺流淌的玉髓之上拓下鎏金般绚烂的色泽,那莹润的光晕,复又将整片灵玉雕琢而成的殿宇掩映得清透明亮。
玉阶拱合而上的席前,银发白衣的女人正平静地垂着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双眼眸分明极美,眸底荡漾的眸光却极为平静,平静得似乎蕴不进半点纷乱与情绪,无端少了几分动人绝色之感,徒留令人不敢近亵的威仪与孤寒。
这一瞬,她近在咫尺的身型仿佛与先前所见的巍峨恢弘的仙子雕塑严丝合缝地重叠,那似是无悲无喜,又似是悲悯众生的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在她身上,分明是轻如鸿毛的重量,却无端压得温萝心头一紧。
强自定了定心神,温萝缓步上前行了一礼,试探着开口:“前辈,晚辈既已挣脱方才经历的一切红尘纷扰,是否算是通过了您的考验?”
典夏眉眼低垂,闻言似是短暂地静默了一瞬,在温萝不自觉开始狂跳的心头轻轻置下一句极轻的“嗯”。
温萝:!!!
然而,还没等她长长松出一口气,却见面前无甚情绪的女人低低一叹,复又开口:“然而,你却并未得到吾之认可。”
温萝:???
每个字她都听懂了,但是凑在一起她却不知道典夏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通过考验”和“获得认可”还得拆分进行了?这难道不是不言而明的RPG游戏潜规则吗?!
况且,若是她不能得到典夏的传承,她岂不是彻底辜负了总部替她量身定制的沉浸式外挂金手指?如若事态发展到这种境地,她的主线任务又该何去何从?
温萝勉强按下心头升腾而起的焦急燥郁,尽可能平静地追问道:“敢问前辈,为什么?晚辈分明已经脱离了桎梏重新回到此地……”
“所以,你通过了考验。”一道柔和的灵风随着她落地的尾音在温萝身侧轻盈盘旋,托举着她微微前倾的身体重新站直,“在试炼中你的一切情绪波澜,都逃不过吾之感知。”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抬眸对上那双如琉璃般清润的冰蓝色眼眸。
“你之所以能够通过考验,并非因你从未动情,而是你心中拥有着比起情爱更为重要的执念。”
温萝面色一滞,目光惊奇地不可思议道:“这不可能……”
心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连串的灵魂拷问。
她曾动过情?
什么时候?
对谁动?
第183章 掉马进行时(五十五)
温萝第一反应便是否认。
这话可不能乱说。
想她纵横维序者任务生涯已不知多少年, 从未犯下过对攻略对象动情的最低级错误。若是这一幕流传出去,她一世英名想必便要毁于一旦,晚节不保了。
不过, 现在显然并非纠结典夏所言真假的时候。
她必须要得到典夏的传承。
温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待她彻底平复下心头澎湃翻涌的思绪,便听见属于蔺妤如珠玉落瓷盘般悦耳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前辈, 哪怕……哪怕晚辈心中有情, 也绝不会影响晚辈心下遵循的剑道。正如您所言,尽管晚辈曾有过一瞬的动情,却依旧能够坚守本心来到此地——难道这不比起从未动情的懵懂更为珍贵可靠么?”
清风拂过,典夏腰间高悬的木剑剑柄之上悬垂的风笛轻盈地摇曳, 一串仿佛自悠远的上古时期传来的空灵笛音如泣如诉地在空荡的宫阙之中来回穿行。
画面如同水波般虚虚荡漾开来。
星辰明昧闪跃的夜幕之下,巨大的树荫似是一顶遮天蔽月的擎盖, 将那清辉与星芒若有似无地遮掩。墨发白衣的女子就这样阖眸抱剑倚坐树旁, 身前泛着橙红色泽的烛火映着融融暖意, 火光翩跹着在那张皎月映水般高洁的面容之上, 拖拽出一片几乎融雪消冰的血色。
在她身侧, 一袭与她身上一般样式雪白长袍的男人抱臂而立,视线平静无波地落在不远处那道明艳的身影之上。
“师尊。”火堆旁,一袭暗红长袍的少年百无聊赖地拎着手中随手折来的枯枝, 翻来覆去地拨弄着火堆, 一张青涩却依稀可辨日后俊逸轮廓的面上,长眉紧紧皱在一处, 尽是不加掩饰的不虞与抱怨。
望见这两张似曾相识, 却在褪去了满头辉月般柔和的银发与眸底汪洋般澄莹的冰蓝色泽之后, 无端多了几分令人心悸的红尘气。
是曾经的典夏与年少的铭渊。
“您什么时候才能传授我真正的剑道?”
说到这里,少年烦躁地将手中枯枝向远处随手一掷回转过身, 一双清润漂亮的黑眸定定望向身后阖眸不语的白衣女人,“您不是说过我根骨极佳、天资过人么?可是自您将我收为弟子之后,这半年来整日便只是让我不间断地挥剑……”
烛火安静地闪跃,间或有火星飞溅而出,噼啪的细微声响却在这连虫鸣也无的寂静之中无处遁形。
典夏缓缓睁开双眸,却并未看他,只安静地凝视着烛火。那跳跃的色泽映在她淡漠无澜的眸底,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良久,在铭渊掩不住情绪的期冀目光下,她重新阖拢双眸。红唇轻启,却尽是不近人情的疏离与一闪即逝的失望:“急功近利。”
……
阴雨连绵,自一片灰蒙苍茫的天际如幕般细细密密地铺天盖地般倾泻而下。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湿意,争先恐后地在女人一袭不染白裙之上粘连浸润,混沌而沉重的触感几乎沿着肌理攀爬蔓延,沉甸甸地包裹着缀于小腹。
不可言明的难耐与钝痛如星火般在那一瞬四散炸裂,在血液之中翻滚着流淌,只涌上天灵激起一阵本能的颤栗。
本便白如冷玉的面颊隐约更苍白了几分,向来饱满红润的唇瓣无端少了几分血色,衬着那一身如天山苍雪般清冷高洁的气息与罗裙,似是要在漫天雨幕之中散入最北境的雪。
身侧却突然横过一条手臂,烈火般通明的红包裹着独属于青年那柔韧有力起伏的线条,更衬得指节修长、白皙分明。是一杯仍氤氲着袅袅热雾的清茶。
典夏怔然抬眸,正对上一张含着笑意的俊朗容颜。
青涩与情绪似是在这无声流淌的岁月之中无声无息地自他面上如潮水般褪去,那张已依稀可与日后精致却冰冷的脸庞重叠的面容之上,是一片不似作伪的关切与专注。
那眸光,似是比自他掌心递来茶盏中悄然逸散的热意还要温柔。
“这样或许会好受些。”
红衣青年扬了扬唇,动作轻柔却强硬地将茶盏塞入怔愣原地的白衣女子手心,似是迟疑般静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抬眸对上那双意味不明凝视着他的双眸,低声道,“若是师尊身体不适……可以在弟子怀中休憩片刻。”
说罢,他便不待典夏回应,自顾自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撤后半步展开双臂,将那强大却在这一刻无端流露出几分不为人知脆弱的女人,极尽轻柔而神圣地揽入怀中。
温热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雪白衣料,状似无意地贴附在那隐隐作痛的小腹,袖摆之上盛极的红似是一把烈火,却抵不过自他掌心隐约传来的热意,在某一个瞬间直涌入典夏波澜不惊的心湖,泛起阵阵相斥却又反常的涟漪。
典夏蹙眉回眸,下意识挣动了下。
却不知是由于这空气中漾开的阴郁太过冰冷,亦或是那阵难以言说的、从未被她放在心上的不适在这一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放和纾解,还是那怀抱太过坚定和用力,一时间她竟是并未能够从身后这随她游历了五年的弟子怀中挣脱开来。
“你我身份有异,如此行事……成何体统?!”莹白的脸侧隐约爬上一抹绯霞般的薄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师尊有难,弟子照顾师尊不是应当的事么?”青年低沉悦耳的声线自发顶传来,身后温热的胸膛传来一下又一下生气盎然的心跳,“尊师重道,弟子做得不对么?”
许是突如其来降临的夜色太过昏沉,亦或是长长久久绷紧的神经在这早已习惯的痛楚之中终于断裂,又或许是身后青年这一份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柔,意识混沌间,她竟就这样堪称放纵地放松了身体,更紧更亲近地倚向身后不算宽阔却坚定的胸膛。
门边负剑而立的男人缓缓收回视线,轻轻抿了下唇,此起彼伏的淅淅沥沥的的雨声之中,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抬手拉上了门扉,掩住满室朦胧的旖旎与暧昧。
却无人察觉,红衣青年若有似无上扬的唇角。
……
翌日苏醒之时,天色已放晴,翻滚的浓云闪跃着澄澈温润的灿白色泽,熹微日光自云层间或流露的间隙肆无忌惮地倾落而下,在一片静谧的天地间铺陈开如鎏金般耀目的光晕。
昨夜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红衣青年却不知何时消弭了踪迹,空旷的房间内仅余典夏平稳有力的心跳。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可却似是有什么在心头蔓延滋长,变换着令人无从辨认的颜色无声地潜伏。
那阵难以启齿的隐痛似是在从未经历过的安抚之中归为平静,典夏缓身坐起,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响动。下意识抬起眼眸,向来沉静无波的眼眸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泽,却在日光顺着虚虚敞开的门缝之中倾落入内之时缓缓沉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