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夏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面容平静无波,眸光清浅无澜,静默良久才淡淡道:“究竟为谁动心, 只有你才最为了解。”
温萝微微一梗,一时间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她原本打算, 若是典夏愿意将她心下这半是真心半是计较的答案告知与她, 她便立即寻出此人身上最为打动人心的赤忱与真情, 并尽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声情并茂地朗诵出口, 着力论证“他和铭渊这种渣□□本没有可比性”, 以达到说服典夏的目的。
然而此刻,她精心布置的算盘却似是在开端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湮灭得令人措手不及。
若是连“实验组”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光有一个板上钉钉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对照组”, 她这波抑扬顿挫的慷慨陈词要如何才能开头?
团子小声道:“主人,这次剑冢传承你必须要拿到啊……万一失败了, 七天之内再有秘境降世就显得太过于刻意了。太虚昆仑那边又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余地和时间, 随时都有可能脱离天道掌控——我很有可能等不到下一次机会了。”
温萝抿了下唇, 心如电转。
既然暂时无法、也无暇确认那一人的具体身份,那么她又何必执着于以某一人特殊又具有排他性的独特性情与经历作为入手点?
正如方才她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团子无意间提及的那样, 这四人间虽性情身份多有不同,可若是细心分辨,共通之处依旧是有迹可循的。
只要她能够找出这四人之间笼统的优点,届时哪怕典夏心下已有她真正心动那人的答案,应当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思及此,一袭烟粉罗裙的女人微微仰起脸,柔波潋滟如天生盈泪般的瞳眸之中划过一闪即逝的讶然与少女后知后觉的情思,随即却被汹涌而来的坚定与信任尽数湮没取代。
温萝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高台之上神祗般的银发女人,一字一顿道:“他与铭渊不一样。”
“的确,他为我付出的一切与铭渊先前为讨您欢心所做之事极为相似,可真心假意却并非只有这些可以评判。”说到这里,温萝话音微顿,“真正能够分辨的,其实是时间。”
“您与铭渊相处千年,却从未有一刻真正与他分别。可我与他之间,却横亘了太多生死相隔的寂寥与孤独甚至痛苦,然而即便如此这般度过那么多蹉跎折磨的岁月,这份爱意却也从未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动摇,反倒在时间的流逝之中愈发壮大深刻——这难道不够证明,他对我的真心么?”
按于剑柄之上的指尖不自觉用力,“他为我的坚守与付出无从作假,而我心下足以挣脱幻境的坚持,自然也是天地可鉴的。前辈,您与铭渊之间的纠葛的确令人痛惜扼腕,可这世上的情谊,却不应被他一人代表和诋毁。”
典夏面色微怔,一双如琉璃般剔透澄莹的冰蓝色眸底,渐渐潋滟漾开层层圈圈细碎却绚目的光晕。
*
一般无二的殿宇之中,银发蓝眸的男人精致俊美的面容之上却尽是冷郁阴沉。
几日前下界截杀前往太虚昆仑查探修复契机三人的天兵,竟无一人生还回禀。
“殿下,这是统领大人留下的留影珠。”
玉阶之下跪拜了一排身着银色甲胄、低首敛眸的天兵,为首那人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双手高高平举过发顶,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泛着澄莹色泽的圆润玉珠。
铭渊垂了垂眸,一手按了按额角,掌心滚着古朴银纹的法杖轻击足畔地面,鎏金般流淌的玉髓在其中静谧地沉浮。那枚留影珠便这样随着一阵横空骤起的灵风轻飘飘御空而起,瞬间飞掠至他骨节分明的手心。
留影珠能够记录下天族人陨落之前最后几个瞬间的记忆。虽说大多只是零星如碎片般的画面,并不足以连贯成为前因后果一目了然的影像,但这也足够他判断千年之后的如今,柏己究竟拥有怎样的实力与状态。
五指缓缓收拢,一帧帧以无数血腥与死亡换取的鲜活场景,便在识海之中如长卷般徐徐铺陈开来。
那张许久未曾见过,却在彻底清晰的那一瞬间无端让他入赘冰窟的身影,就这样再一次如萦绕千年的噩梦一般在识海之中缭绕不散。
玄衣墨发的男人依旧噙着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的轻狂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浑然天成的骄矜与漫不经心,令他心神具震的邺火红莲在他足下匍匐臣服着如水波逸散,无端与千年前那压迫得他几乎失了理智,而抬手毁去太虚昆仑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
留影珠留下的画面实在是太过真实沉浸,以至于,在那只冷白如玉的手在他头颅之上如猫捉老鼠般戏弄着缓缓收拢之时,那难耐的挤压感与眼睁睁望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无力感,和着钻心的痛楚一同顺着神经席卷而来。
望着近在咫尺那张深邃英俊的面容,以及他唇畔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一瞬间,铭渊甚至以为被柏己生生捏爆头颅之人是他自己。
指尖下意识狠狠攥紧,掌心莹润的留影珠就这样在因盛怒和后怕而翻涌的灵力之中化作齑粉,簌簌顺着指缝倾落而下。
柏己,又是柏己。为何这个人如此阴魂不散,万年前如是,千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
难道破除八宫封印阵而自然降下的天道反噬,就连半点也不可奈他何吗?
牙关不自觉紧咬,铭渊狠狠甩落掌心纷扬如雨的尘屑,冷声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动向?”
见他动怒,为首那人更低了低头,似是迟疑了片刻,才僵硬着沉声道:“此外,的确还有一件事。典夏殿下似乎在陨落前,在下界留下了一座剑冢,而如今那座剑冢现世,似乎是寻到了命定之中的传承之人。”
闻言,铭渊猛然抬眸,轻握银纹法杖的掌心不自觉紧了紧,指尖甚至因用力而微微颤栗:“你说什么?典夏的剑冢遗迹?”
怎么可能?
为永绝后患,那个女人分明是他亲眼见证之下咽了气的。她竟有余力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此事?
心中有个隐约的念头霎时在惊怒之中升腾而起,似是一道绚目的流光般乍然划破长夜。
那时的典夏早已在他千年来日复一日投下的雍白之下全无可以反抗的倚仗和灵力,又如何能够在他面前于下界开辟秘境?
除非,她陨落之时不惜以神魂献祭,以永世不入轮回不得转生的代价,将灵魂分为无数碎片四散五洲,以换得于剑冢之中一息尚存的灵识,将一生所学尽数封存于其中,只待有缘之人前来迎接这实力与仇恨的传承。
她竟是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
铭渊狠狠咬了咬牙。
他早该察觉的。
不过,既然已被抢了先手,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打断这场静待了千万年的缘分与传递。
“触动剑冢封印之人是谁?”
铭渊缓缓吐出一口气,先前一闪即逝的狠辣阴鸷已如云烟过境般了无痕迹,仅余一片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平和。
垂首跪地之人自然并未察觉他面上短暂划过的怪异神色,见他并未当真动怒反倒松了口气,回禀道:“正是先前提议前去查探太虚昆仑遗迹的女修,似乎是奚辞水榭如今的家主,名为蔺妤。”
蔺妤。
铭渊微微眯了眯眼,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冷不丁道:“既然先前柏己曾替她解围,那么如今她触发剑冢传承,柏己又是否现身替她护法?”
下首之人道:“他确有现身。”
确有现身?
铭渊轻轻皱了下眉。
方才他依稀回忆起,魔族似是存在一种禁忌的血煞之术,可以血脉为献祭逆天扭转疲态虚弱之势。
哪怕柏己能够以魔气修为强行压制天道反噬,可也绝不应半点异样都未曾显出,甚至比起千年前睥睨天下的气势还要更盛极轻狂。就似是他在以一种看似合理,但实则极为怪异的强横,掩饰着什么不欲旁人察觉的羸弱和苍白。
然而,若是他动用了血煞之术,那么如今的他需要承受的便不仅仅是天道反噬,更多的,则是来自于冰甲九翼魔龙这一魔族之中最为高贵的血脉反噬。
这二者任选其一,换作旁人都是无力反抗与承载的痛楚与煎熬,更何况同时加诸于身。
但柏己却出现在了那位名为蔺妤的女修身侧。
铭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掌心凹凸不平的雕花纹案。
难道他的推测产生了偏差?
但无论如何,蔺妤绝不可能拿到属于典夏的传承。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典夏的剑究竟有多么强横。
以至于,他在少年时远远望见她那翩若惊鸿、孤若皎月身姿的第一眼,便已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将那令他灵魂都在渴望中滋养震颤的剑法收入囊中。而在她古板又严谨的性子之下,他唯一能够取巧之处,便是那颗无暇干净得从未为外物牵动的真心。
将脑海之中衣袂飞扬、飒爽动人的身影尽数挥散,铭渊抿唇扣紧掌心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与地位的法杖。
他蹉跎千年才艰难企及的这一切,他绝不会甘心拱手让人。
“趁蔺妤还未取得典夏的认可没能融合她封存的剑意,”他轻轻勾了勾唇,“杀了她。”
*
低垂眼眸面容无悲无喜的仙子雕像之下,在那玉石雕琢的剔透瞳眸之中,犹若蕴着什么悲悯天下的浩然思绪。
四个男人无声地僵滞着,就连空气也无端凝固了几分,稀薄的氧气被不知名的古怪又冰冷的氛围抽离冰封,就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实在是在将一切前因后果理清之后,这四位原本便互不甘愿俯首的一方大佬,关系比起往日独属于权势实力之争的单纯恶劣,更多了几分杀妻夺爱的暧昧纠葛。
一袭不染白衣、腰悬长剑的剑仙意味不明地收敛眉眼,一双清浅半遮着的琥珀色瞳眸,若有似无地望向身侧不远处绛紫为裳、天命风流的男人。
那令他撕心裂肺的凄清夜色下,容颜昳丽却如玫瑰凋零般失了生气的女人虚弱阖眸,断断续续的言语自她染血的唇畔轻盈逸散而出,却一下又一下如惊雷般轰然降临在他心头。
她让他照顾这个当时他从未预想过有朝一日竟当真有缘得见的男人。
真正遇见墨修然的那一日,他面上虽并未显出多少波澜与讶异,心底的澎湃狂潮却向来无人得知。
那时的他仅仅惊异于这世上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却从未细细分辨这其中怪异又无法解释的深掩的暧昧。
是什么样亡故亲人的托梦,才能够令她如此精准地形容出一个从未面见过的男人的样貌?就连额前抹额之上细密的鎏金挑花也一并详尽地倾吐,仿佛曾经与他咫尺相对、亲昵交往过无数个日夜一般熟稔。
在获悉真相的那一刻,除了本能而起的受蒙骗利用而生的愠怒,他竟不合时宜地染上几分了然与认命。
虽然不知她如何能够在时间之中逆行穿梭,可或许这样才是一切最为真实而可信的答案。
他却也只得笑自己,造化弄人,竟在不知情之时莫名为情敌做了嫁衣。
而与此同时,一袭淡黄锦衣的少年斜倚着殿壁,狭长上扬的黑寂瞳眸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不自觉拧眉静立的白衣剑仙身上,已不知就这样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望了多久。
沉郁眸底翻涌着什么难以辨别的繁杂情绪,南门星缓缓咬了咬牙,冷笑着挪开视线。
很显然,当年他拼了命也要替阿芊报那换血殒命之仇而追杀的姜佩之女,竟正是他心心念念着尝试着复生的阿芊。而那个令他魂牵梦萦也求而不得之人,却不仅对他横眉冷对佯装不识,还极为乖巧依赖得直往此人身后躲,似是怕极了他一般。
真是好极了。
一时间,南门星竟是不知该懊悔当年并未认出她来、反倒愚蠢到放任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与旁人亲近,还是怨她满口谎言与虚伪的面具而执意不与他相认反而为敌,亦或是嫉妒那个能够与她相伴相知的顾光霁更多。
当然,不仅仅是顾光霁。幽邃莫测的瞳孔微微一转,冷郁视线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墨修然面上。
若从时间推进上推断,那么不论是他、顾光霁,亦或是柏己,皆是她早已不再放在心上的过往与前人,真正令他最为在意之人,反倒是这个近百年来名声大噪的青莲圣手。
合黎山前那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横拦在柏己降世神识之前的那道身影,从未有一刻如此刺目,似是自被他下意识尘封的记忆之中自发顽强地挣脱开来,在识海之中横冲直撞,直四处刺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血肉翻卷。
那时的他,甚至因那名藏月门弟子令他无端心悸的痴心与勇气,而不自觉回想起阿芊与他之间爱恨交织的种种过往,一瞬间生了恻隐之心而在柏己神识手下短暂地救了她一条性命。
如今想来,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狭长上扬的眼眸微微眯了眯,南门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紫衣男人俊逸风流的面容,脸色不自觉更阴沉了几分。
长相倒是极为精致隽秀,比起向来面无表情的顾光霁和眉眼过于锐利极具攻击性的柏己,的确更令他具有危机感。
不过,如今应当最为痛心不堪之人,反倒应是当年被她为保护墨修然而亲手以长弓击碎神识的柏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