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刻显然并非纠结柏己去向的时候,这板上钉钉的事实无疑成了她此刻最为充分的底气和养料,温萝顺水推舟地沉了脸色,轻咳一声, 佯装不悦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见床榻之上空无一人,墨修然也似是有些尴尬, 面色微微一滞, 便也并未再多作隐瞒, 略有几分不自然地垂眸看她:“没有旁人来过师姐房中么?”
温萝冷冷笑了下:“有。”顿了顿, 见两人同时抬眸看过来, 才缓缓接话道,“若说旁人,你们二人不正是么?”
墨修然:“……”顾光霁:“……”
“既然是场误会, 那便不要再继续胡闹下去了。”温萝一本正经地扯着谎, 半真半假道,“或许你们察觉到了什么异状, 复又先入为主地作出了什么联想。但如今真相大白, 我也不欲过多过问你们先前怪异的言行, 反正如今防御法阵也已经布置完成了,你们快些回房休息吧。”
“师姐说的是。”
墨修然从善如流地应下, 微微转了身,似笑非笑地睨向垂眸不语的顾光霁,“前辈进入房中之后也未曾祝我布置法阵,反倒无端查探师姐床榻,实在不知作何用意,还是莫要再胡闹下去,先随我离开吧。”
话语间,面上竟是半点异色也未曾显露,自然得仿佛方才开口提及“飞虫”“邪祟”、与顾光霁无声合谋之人不是他一般。
团子惊奇道:“主人,先前我怎么从未看出墨修然的脸皮竟然这么厚?贼喊捉贼的本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顾光霁性情淡薄、不争不抢,当真能够接得住他这句颠倒黑白的话?”
是啊。
温萝抿了下唇,正欲替顾光霁打个圆场,却见他竟缓缓扬了下唇角,不咸不淡道:“多亏你察觉这布满防御阵法的房中出现的邪祟。”
说罢,他便并未再作纠缠,径自站直身,云袖浮动间掠过温萝身侧,微弱的气流掀起两人鬓旁青丝交缠翩跹,而他则微微倾身,扑鼻冷香裹挟着他碎玉般冷冽的声线散入空气:“我只是关心则乱,抱歉。”
温萝错愕抬眸,正对上他专注歉然的眸光。那疏寒眸底冰封的寒凉尽数在这一刻融化于满室旖旎的烛光之中,仅剩一片为她一人而生的柔和和缱绻。
团子愕然道:“主人,顾光霁是不是被人魂穿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本事,一点也不比柏己弱啊?!甚至在你面前讨巧的技能也不输给南门星?!”温萝:“……”
见顾光霁直接拂袖离去,墨修然无声地撇了下唇角,随即,乌木般黑寂的瞳孔转向温萝的方向,却并未侧过脸来,略有几分别扭道:“师姐,我承认,其实是察觉了柏己外出的动静才寻过来的。方才碍于有旁人在场,我不愿在他面前显得过分小气计较,只怕你不喜。”
不知是摇曳的火光太过暧昧,还是莫名升温的空气,温萝依稀辨认出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异常的面容之上,似是在某个瞬间爬上一层昳丽的薄红,宛若澄湛天际拂过的一阵瑰靡云霞。
墨修然竟然脸红了?
见他这般反应,温萝反倒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来。横竖现在柏己和顾光霁先后都已离开此地,房中仅剩他们二人。
俗话说得好,危险与机遇并存,如今危机顺利解除,是她收割送上门的战果的时候了。
“你先坐下。”
温萝一手点了点桌案,一手重新拉开今晚短短一炷□□夫便已落座两次的座椅,一手支着下巴坐好,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墨修然身上,“你总是担心我不喜,可是……为什么?”
紫衣墨发的男人在她身侧落座,动作掀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浮动她扶手之上飘逸的袖摆,两人指尖不自觉地相触,复又在下一瞬如沾染沸水般飞速地挪开。
温萝微有些怔忪。
这一幕,无形之间似是与他们两人于月纶住所中初次相遇之时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
只不过,百年前他下意识的闪躲,深掩着自傲与卑末牵扯交织在一处的繁杂思绪,这一刻他不自然地退后,却尽是情怯羞赧的心事。
写满了初次心动却又落空,失而复得之后却陡然发觉曾在某些瞬间不自觉地伤害后,进退不得的纠缠。
“我为何如此,师姐应当心知肚明……不是么?”
墨修然并未看她,满室暖融火光化作比起星辉还要璀璨的流光,尽数糅进他天生风流含情的眉眼,和着那若有似无的薄红一同在眼尾迂回流淌,更显出几分摄人心魄的风情。
长睫低垂,与他抹额之上闪跃的鎏金色泽相映成一派王公贵胃般奢靡的光影,略带沙哑的声线在朦胧的光晕之间穿行,“……因为我心悦你。”
心头情不自禁随着墨修然落地的尾音漏了一拍。
收到表白实际上对温萝而言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提她执行过的无数次扮演各类女主的任务之中,接受的从星际到洪荒无数类型男主的告白,就说她本人在虚空边境之中,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再加上业务能力极强,收到的匿名粉丝简讯与爱意表达更是数不胜数。
只不过,有人的爱太过随意,这一秒可以给她,下一瞬却又可以毫无滞涩地给予旁人;有人的爱太过沉重,裹挟着太多令她无力承受的付出,以及难以回报的奉献;有人的爱太过偏执,妄图以爱之名禁锢她灵魂永世的自由,比起甜蜜而言,收获得更多的反倒是难以言明的刺痛。
她反倒极少听闻如此刻这般的、别扭得不愿承认,却又抵不过胸口烈火般炽热情意的、朴实无华却又真挚异常的言语。
虽说这话多少显得有些白莲,但温萝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执着?”话音刚落,她便险些被自己茶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抬眸打量墨修然的神色。
他倒是并未显出什么异色,似是被这个颇为直球的问题震得一时怔愣在了原地,长眉不自觉锁紧,斟酌迟疑了片刻,才缓声道:“我只知道,我看不得你受伤难过。师姐,你……的确与我曾经想象中多有不同,不过,我方才所说的,却从未因此改变过。”
顿了顿,他轻轻侧过脸,垂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橙黄色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之上拖拽出明亮的剪影,无声地似波纹涟漪般漾开。
“若是一定要抉择出一个明确的好,我脑海之中首先闪过的,是你曾在合黎山与我说的‘谢谢’。”
温萝几乎险些掩饰不住面上的错愕。
她身为殷和玉之时,与墨修然幻境内外皆朝夕相处了不少的时日,说得夸张些,就连婚宴都摆了两次。如此多的亲密与她刻意为之的接近,在他心头刻下最为浓墨重彩痕迹的,竟然是她甫一得知达成【至死不渝】成就后,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唏嘘感慨。
说出那句话的人,并非她日夜伪装而成的殷和玉,而是真正的她。
温萝轻轻蹙眉,迟疑道:“……为什么是这句话?”
为什么?
墨修然无声地垂眸,掩下眸底流转翻涌的繁杂思绪。
那一日,飘扬的琉璃色裙摆在空气中拖拽出一道清丽的剪影,无尽海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粉卷集着狂风飘摇上一片黯淡的苍穹,墨云遮日,狰狞咆哮嘶吼的魔兽与剑阵此起彼伏的虹光之下,浑身浴血的紫衣少女倾身靠近在威压之下动弹不得的他,平日里极为灵动狡黠的眉眼,在那一刻却蕴着重于千斤的沉然。
他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如此的神情,似乎在那一瞬,她前所未有地靠近他身边,那唇畔极淡的勾起的弧度,似是随着他骤然狂跳起来的心脏一同散入漫天罡风气浪,在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中砸落他心底,彻底烙印上独属于她的痕迹。
但她却又仿佛在那一刻乍然抽身,令他心下无端生出几分难以言明的恐慌与后怕。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不得修习灵力的根骨。如若他在柏己灵识的威压之下,不似当日那般束手无策,或许一切都将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不知为何,”
墨修然极快地勾了下唇,后半句话在唇齿间无声地辗转滚动一圈,终是顺着喉头咽回腹中,只轻声道,“分明应当是撕心裂肺的诀别时刻,我却在那一刻感觉到,师姐似乎离我比起往日里更近了些。”
说到这里,墨修然便掩饰般重新飞快地挪开视线,目光并无焦距地落在桌案上滴落的烛蜡之上,薄唇轻启:“今日之事,是我一时糊涂。虽说嫉妒旁人能够多少与你亲近几分,但……如今夜已深了。”
未尽之言,便是不欲占她便宜,让旁人有机会捕风捉影说她闲话。看来墨修然对于奚辞水榭弟子的八卦功力倒是格外有几分了解。
温萝只迟疑了一瞬,便顺水推舟地起身,随着墨修然的脚步自然地向门边行了几步。
如今她已经得到她最需要在墨修然身上获得的答案,未免再次出现什么令她措手不及的修罗场,此刻还是趁着一切缓缓归为风平浪静的趋势将他送走比较好。
行至门前,夜风比起先前还要更寒凉几分,然而夜幕似是蕴上了更为浓郁沉谙的色泽,极致的浓墨与光晕的交错对比之下,漫天闪跃的星芒似乎更添了几分耀目绚烂,而那流光溢彩的光芒则似是自天幕坠落人间,尽数没入面前男人额前光泽翩跹的鎏金抹额之上,化作银河般绚烂的水波流淌至他令人见而不忘的桃花眼中。
实在是美色误人。温萝不自禁恍然了一瞬。
直到目送他那盛极的紫在一片氤氲的长夜之中如水珠没入汪洋般消弭无踪,温萝才缓缓侧了侧身,重新回房落上门闩。
夜风拂动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枝叶,林海摇曳间,偶尔有几片狭长竹叶挣扎着坠落,复又被渐起的风卷送入不远处虚虚掩着的窗棂。
房中蒲团之上端坐的白衣剑仙缓缓睁开双眼。
感受着本便极轻得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地远去,门闩扣紧的清脆声响在识海之中似是一枚纤细的弯钩般,若有似无地刮擦了一下他心神不宁而颤栗的灵台。
月明星辉,夜已深。先前那似是颗颗石子落入湖面般掀起的阵阵涟漪,总归回到一片宁静。
*
天光乍亮,日光如水般在绰绰生姿的竹影之中肆意流淌,漾开点点澄莹的涟漪。
昨夜送走墨修然之后,温萝却始终并未顺利入眠。
先是在房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乎将每个清扫时都极为容易忽略的角落都尽数查探了一遍之后,她才真正放心地得出“柏己的确已经离开”这条结论。
只是,温萝却并未想明白,他究竟是何时以何种方式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况且,虽说她原本只打算给自己短暂地放个假,却没想到再一次阴差阳错地获得无数送上门的“机遇”,不得不硬着头皮加班加点,将心下朦胧的计划实施了四分之三。
然而这四分之三的推进,在某种程度上说,却依旧近似于无。
出乎预料的是,原本她只当这四人倾心爱上的,应当都是她尽心尽力扮演着的、属于他们官配CP的那看似真实实则虚假的面具。而于她而言,这种给予她却又并不真正属于她的感情,她定然是不会真正自心底回应甚至动心的。虽说感情这方面,她多少有几分淡薄迟钝,可既然无法从感性角度分辨,从她擅长的理性逻辑角度入手,另辟蹊径,倒也不失为一种绝佳的做法。
然而她却并未想到,截止目前出言试探过的三人,真正铭记动心的瞬间,皆有着她不经意间流露的真实狠狠镌刻残留的痕迹。
团子:“如今仅剩下最后一人,可似乎顾光霁的答案却已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不管他爱着的究竟是你还是缪馨儿,你这招反向倒推都达不到了最初料想的效果。三选一和四选一概率上其实也没差多少嘛。”
说罢,它化作光团自温萝识海之中飞出,盘旋在她格外曼妙纤细的身旁绕了几圈。
在它身畔,一袭烟粉罗裙的女人静静立在门边,温凉日光穿透门扉肆无忌惮地闯入房中,空气中细小的浮尘在她指尖整理腰封的细微动作之下,化作一道道气旋卷集荡漾,在暖融的光线下无处遁形。
她微微偏着头,浓云般垂顺的长发自肩头如瀑蜿蜒而下,玄铁发链无声地掩在三千青丝之下,隐约在某些角度划过一道冰冷的幽光。
视线在她在一身如桃花般娇艳的烟粉之上顿了顿,团子心下咂咂嘴。
蔺妤这具身体简直是无数男频文作者华丽辞藻堆砌凝集而成的结晶,无论在何种角度竟都显得格外完美靓丽,再搭配上主人的完美演技,简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不过,不知是不是它看得惯了的缘故,蔺妤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主人真正的神韵和风情,无端还是显得黯然失色了几分。
将及微剑在腰间搭扣之上悬好,温萝抬手理了理鬓旁碎发,素手推开门。
比起方才更盛几分的耀目光晕随着她手中推门的动作,如柔和的水波一般裹挟着令人心醉的温度,恰到好处地钻入衣料,顺着肌理蔓延流淌至全身。
似有所感地侧了侧脸,碧波竹海之间,一袭胜雪白衣的男人墨发飞扬,长剑高悬,衣袂袖摆如流云般在空气中荡漾开来,似是天山雪原之上层层绽放的雪莲花蕊,高洁清寒,不可近亵。
顾光霁逆光而立,金灿的日光自他身后挥洒而下,在他三千青丝与雪白道袍之上拓下一片明亮圣洁的金边,而他则似是察觉到她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的眸光,略略偏过脸抬了抬眸,遥遥对上她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