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有难,你为何却如此无动于衷。”
他几乎称得上平静,却似是有什么压抑许久的情绪即将随着按捺不住倾吐而出的言语之中破封而出,“她就是她,这便是你今日行为怪异、且努力想要向我隐瞒的真相,对么?”
自从月纶接任藏月门掌门以来,少年时锋芒毕露的锐气便尽数迅速地被不知名的阻力一寸寸打磨得圆润,这还是五百年之后,他第一次染上几分少年时的性情,言语间带上几分似曾相识的压迫。
这在旁人看起来没头没尾的问话,却令顾光霁登时僵滞了身型。
稍默片刻,他才轻轻叹息般勾了勾唇,稍纵即逝的弧度隐约淬着不为人知的复杂,
薄唇轻启,却并未正面回应月纶的质问,只淡淡道:“你该知道,如今有心护她的,并非只有你我二人而已。”
时至今日,话已至此,月纶又如何能够不明了他几乎已算得上直白言语之中表露的深意。他苦笑一声:“……她还记得么?”
自然垂落于宽大流云袖摆之间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
顾光霁默然垂眸。
他的确先前并未打算将事实告知月纶,但这并不代表,在月纶已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之后,他依旧能够做到狠心切断他所有的遐思。在馨儿陨落后的五百年间,他们二人几乎称得上彼此之间最为特殊的存在。
尽管依旧如往常一般对对方不喜,可同时爱上同一个女人,却又先后在失去与得而后失之中反复沉沦的难以言明的痛楚,以及那些天下仅有彼此知晓的辛秘与心事,却又无形之中将他们捆绑着成为无声却亲近的陌路之人。
无人比他更清楚,这五百年来月纶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正如月纶对他的了解。
尽管面前的男人觊觎爱恋了五百年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他却也依旧无法残忍地亲口说出那句——“她一切都记得,只是不爱你罢了。”
甚至,或许她也从未当真爱过他。
第198章 掉马进行时(七十)
电光火石之间, 还没待顾光霁作出反应,电光肆虐雷云翻涌的天幕之上便隐约显出前所未有的异状。
自千年前八宫封印阵吸纳大半天地灵气以强行封印柏己以来,五洲大陆灵力稀落凋零, 这一刻,却有一股空前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裹挟着呜咽颤栗的风卷一同自天边倾压而下, 掀起女人一袭质感极佳的烟粉色裙摆, 勾勒出黯淡苍茫之中一抹鲜艳靓丽的亮色。似是一朵残垣断壁的灰败之中盛放的花蕾,沉寂与危机半点也无法遮蔽她此刻的颜色,反倒被这极致的对比更衬出几分令人心悸的美感。
在那于一片废墟般战火纷飞的战场之中茕茕孑立的女人身体上,渐次泛起一阵绚烂无匹的绯红剑光, 这道划破长空、点燃天地颜色的虹光几乎扭曲了空间,虚空凝滞, 在这一瞬间发出短促而尖利的碎裂之声。
几乎是同时, 电光与剑光交织在一处, 凝结纠缠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铺天盖地地将这天地霎时点亮成一片虚无神圣的雪白。
温萝抿了下唇角, 腰间高悬的长恨剑似是感受到了冥冥之中无形的召唤,自发在剑鞘之中不安地嗡鸣震颤。
在她发顶之上卷集得愈发密布的浓云之中,电光褪去, 云层涌动着快速地旋转盘旋, 而那道绵延直通天际的玉阶也在这时愈发清晰地显现而出,云层自发向两旁分流开来裂开一道深渊般的裂缝, 其中隐约显露出一片通亮静谧的空间。
团子:“快!用长恨剑!”
温萝微微一顿。
实际上, 自从墨修然差探出重建太虚昆仑所需的条件之一, 便是利用长恨剑之中蕴含的天道能量修复太虚昆仑在铭渊手中损毁的气息之时,她心下便始终萦绕着一个疑问。
——长恨剑究竟该怎么用?该不会当真是她想象中那样, 在天下人的见证下拔剑斜指苍穹,威风凛凛足尖一点,挥剑将整个天幕捅出个窟窿来,真正做到在五洲大陆之中“封神”吧?
思及此,温萝轻轻蹙眉,略有几分迟疑道:“我若是当真拔出长恨剑来,身份岂不是彻底在全天下人的见证下掉了个底朝天?”
团子:“主人,这已经不重要了!难道你还没有认清事实么——你的马甲早就已经松得不能再松了!四位前任攻略对象我们就不提了,现在倒好,你的马甲在几条支线里的男配女配面前也都掉得差不多了。在这种状况下,我觉得再去考虑‘暴露身份’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多此一举。”
话音微顿,它飞快地向绵延的火光与剑风之中瞥一眼,语气无端染上几分急切,“快,我们来不及犹豫了 。”
的确,自进入融合世界以来她几乎已无法数清的岁月中,她所做的无数次尝试与隐忍、欺骗与隐瞒,都是为了这一刻。
容不得她再因这些细枝末节而分心迟疑。
大不了,她大可解释为顾光霁为她解开了禁制,不明其中真相的旁人多半也并不会生疑,而顾光霁也绝无不配合她的道理。
刹那间,清丽绝伦的剑光在轰然炸裂开来的罡风之中拔地而起。空气剧烈地颤抖起来,将周遭逸散而来的罡风气浪登时毫无滞涩地尽数绞碎。
整个天地间,似乎在这令人灵魂震颤的一剑之中陷入死寂和凝滞。
剑气在空气之中凝为细碎的光点,沉浮着汇聚成一条条绚烂至极的光带,长恨剑长啸着腾飞而起,将整片苍穹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这是千年以来,人们第一次望见大乘期修士渡劫飞升之时,这天地间自然应运而生的残酷却又恢弘迤逦的画面。
还未逸散的雷云旁,丝丝缕缕的墨色雾气在天幕之中氤氲四散开来。
南门星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此刻以一己之力将这蕴满了天道威压的通天梯拖拽下界似是也有几分吃力,平日里便极为苍白的面色无端更淡了几分,和着他轻蹙的眉头与额角零星顺着精致面庞滑落的冷汗,竟在某些瞬间染上几分令人心悸的透明与羸弱之感。
面前的空间在他掌心暴涌而出的如墨般浓郁的雾气之中扭曲,玉髓流动、仙云缭绕的通天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狠狠牵引着缓缓下坠,虹光、云层与浓雾交织成一条汹涌蜿蜒的星河在天幕一角潺潺流动,无数细碎光点如星辰般闪烁变幻,在震颤着直向云霄之中旋转的长恨剑身上包裹一层如纱幔般朦胧的色泽,而那与这柔和光晕截然不同的、凌厉不可抵挡的锋芒之气却在下一瞬便彻底撕裂了整片苍穹。
雷云化开,阴霾散尽,随着南门星狠狠收拢的五指,通天梯在空中挣扎着颤抖,却在他右臂狠狠拖拽的动作下轰然落入凡尘。
“叮——恭喜维序者温萝,成功完成主线任务【重建太虚昆仑】,获得剧情改写值20%,当前剧情改写值80%。”
“叮——恭喜维序者温萝,解锁主线任务【剑断九天】,请击败剧情之中最后的对手【天帝铭渊】,任务成功奖励20%剧情改写值。”
团子:“最后一步了,主人!只要把最后这一段剧情走完,咱们就彻底成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掌心不自觉地收拢,及微剑感受到主人翻涌的心绪,绯丽剑光大盛,在她五指间安抚般震颤。
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几乎满溢而出的力量,温萝回身望向不远处。
随着她成功渡劫并与南门星一同逆天而为生生扯落通天梯的动作,不远处纷飞的战火显然再一次节节攀升,却碍于傲天盟众人的牵制而不得靠近她身侧,人人眸底猩红密布、血丝攀爬,遥遥目眦欲裂地望向她,看起来似是恨不得生啖她血肉。罡风气浪无止歇地在空气中穿行,微凉的触感抚过她脸侧的鬓发之时,若有似无地带来一阵甜膻血气。这血腥气在如此广辽的空间之中淡得微不可察,温萝却下意识抬眸望向身侧。
望清眼前一幕,她双眸不自觉因讶然而睁大。
殷红的血珠不间断地自他艳丽至极的唇畔汩汩逸出,衬得他本便红润的唇更染上几分瑰靡却又凌/虐般的猩红,沿着他精致得过分的下颌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坠落在那华贵的淡黄锦衣之上,绽放的血花与暗纹曼陀罗交相掩映着,无端显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动人风情。
南门星面色难看得过分,长眉下意识轻轻皱着,似是隐忍着什么旁人难以想象的痛楚一般,繁复袖摆之下隐约可见的惨白指尖甚至若有似无地轻颤着。
然而,那染血的唇畔却在察觉到她视线的那一瞬间,不自觉轻轻挽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不似曾经蓄意接近她时那般刻意造作的纯良,也不似身份败露后不加掩饰的阴鸷冷郁,更不似是他故作坚强时比起流泪更令人心悸的繁杂。
是一个纯粹的、几乎称得上下意识的笑容,其中深意竟令人一时难以辨清。
温萝心头一跳,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在这一瞬间,她无端联想起了与面前一幕看似并无关联,却在不知名的岁月之中恰到好处串联的细节和深情。
在南门星第一次听闻她的来意之时,他几乎未曾有过哪怕一时半刻的犹豫,呼吸之间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他的条件只是要那时还未在他面前暴露身份的“蔺妤”留下。
虽说多少能够预料到将通天梯引入下界于他而言绝非易事,可南门星身为《至尊之苍州王》男主的身份已在她脑海之中先入为主,温萝便下意识并未预料到他竟会为此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魔气与灵力在体内失控冲撞,四肢百骸皆被狂潮般疯狂又纠连的威压肆无忌惮地碾压,甚至连保持直身站立也成了勉强之事。
这一切,他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
温萝无声地抿了抿唇。
以南门星如今的状况,她决不能带他一同前往上界。
他指节青铜古戒之中的紫晔鬼火本便属于铭渊,若他在她身侧现身,这项金手指十有八/九会被那睚眦必报的小人当场收回。更何况,他方才那不顾生死的行径已再清楚不过地证明,在他心目中,她的一切都远远重过他一条性命。
南门星绝对不能出事。
心下念头如电转般飞掠而过,却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候。
云层消散,暖融发白的日光在翻涌的厚重云翳之后艰难地抬起头来,穿过零星不规则的缝隙向着狼藉血腥的人间肆无忌惮地倾落挥洒。
然而那柔和的光晕却只在一人身上停留。
这一瞬,不约而同的,几乎所有人都不自觉将目光投向那个被日光眷顾的女人。
温柔的阳光自她头顶如水般流淌而下,包裹着她纤细曼妙的身体,在如烟云般翻滚的烟粉色衣袂之上拓下一层旖旎的光边。而她飞扬的墨发却似是在这暧昧的光影之中渐渐染上几分清浅的色泽,天光自她身后映来,更衬得那翩跹的青丝在逆光中如金线般雀跃地舞动,鎏金般动人的色泽在其上毫无滞涩地迂回流淌。
或许也不仅仅是光影。
就连那纤长乌浓的睫羽,似是也在她眨眼间染上几分如琉璃般剔透的质感,浓重的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她身体之上褪去,而那双乌润的瞳眸也蕴上如玛瑙般莹润的冰蓝色彩,本便白皙的肤色在这骤然减淡的色泽与温润日光的映射下更显出几分透明般的通透感。
温萝只觉得身体似是被一阵道不清来由的力量轻轻托起一般,沉重与压抑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仅余轻盈与无尽的力量席卷而来眨眼间便侵占了她灵脉的每一寸角落。
羽化,登仙。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吸力登时笼罩了她全身,源源不断的灵力似是凝成一条无形的细线般圈圈缠绕在她腰间,猛烈的力道自另一端袭来,几乎令她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方向倒飞而出。
温萝勉强定了定脚步,当机立断挽了个剑花狠狠向下挥剑,剑尖深深没入土壤激起阵阵碎石尘屑飞溅,短暂地减缓了她移动的趋势。
是通天梯。飞升之人不可滞留下界,这几乎令她无力反抗的力道定然是来自天道的指引。
她的时间不多了。
“秦灵师姐。”温萝不着痕迹地扫一眼南门星交襟领口越积越多的血渍,飞速地开口,“还请你与容玗师兄来此关照下他的状况。”
南门星猛然抬眸,一时间竟并未流露出平日里游刃有余的阴郁神色,反而显出些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和不赞同:“……你不愿我与你同去?”
“我不想看着你去送死。”温萝不偏不倚地对上他视线,单刀直入道,“你现在必须好生休养。”
近在咫尺的银发女人面容精致得不似真实,本便出落得极为俏丽动人的面容在九天雷劫的洗练之下更添了几分令人惊心动魄的美,银发浮动着在空气中穿行,尖细发尾若有似无地落在他面上,掀起一阵电流般难以言明的痒意。
南门星轻轻笑了下,分明是不受控制地脱力颤栗的狼狈模样,却似是比起平日里更多了几分世俗红尘的真实感:“送死?为你而死,于我而言是此生最为畅快的幸事。让我在这种时候离开你——你是如此了解我的呀——不可能。”
团子:“……他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变态啊。”
温萝面上却并无调侃戏谑之色,也并无笑意,猛然间失去神色的面上,蜕变得愈发颠倒众生的面容更显出几分无形之间的威势。静默良久,她才缓声开口:“你知道的,如果我想,你一定会这样做。”
说罢,她便不再留意南门星因她言语之中隐约透露出的“三生契”讯息而骤变的面色,侧过脸冲闻声赶来的容玗微微笑了下:“劳烦容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