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等不到她。
团子暗戳戳提醒道:“主人,先把任务完成, 总部之后必然还会有新的指示——毕竟, 咱们这现在走的是言情不是无CP文剧情。”它尾音还未落地, 一阵前所未有的吸力便自通天梯之上席卷而来,似是天道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 终于忍无可忍地镇压渺小生灵在它看来微不足道的挣扎与反抗。
身边之人也再无迟疑流连地飞身而去,朝着不远处绵延的战火之中飞掠,将那愈发焦躁暴动的银甲天兵尽数拦下。
而不远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则似是有所感受,遥遥转身回望,对上她略有些怔忪的视线。
视线在溢满罡风气浪的空气中极尽柔和地纠缠,却又在下一秒匆匆错过。
周身抑制不住的剑芒终于焕发出空前澄莹闪跃的光芒,云层在天边自发旋转起来,卷集起蕴着浩瀚无匹灵压的风卷,空气中甚至漾开道道几乎凝为实质的纹路向虚空之中潋滟逸散。
长恨剑在半空之中长啸一声,化作一道雪白的流光在天幕之中疾速穿行。
聚拢的云翳骤然随着它凌厉无匹的动作轰然散开,虚空凹陷,一瞬间时间凝滞,万事万物都似是静止一般遁入虚无,仅余一片混沌明亮的空间。
剑吟声此起彼伏,剑光裹挟着天道威仪势不可挡地穿透这方虚无的空间,掠过厚重的云翳直向上界飞掠而去。随着一声闷雷滚动般的轰然巨响,通天梯玉阶之中莹润的玉髓颤抖着流动,灵压穿透苍穹自遥远的不知名虚空之中倾压而下,巨石粉碎,古树歪斜,修为不佳的弟子甚至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面如金纸地勉强在原地支持着站立。
而以不远处仗剑而立的银发女子为中心,猛烈的气浪裹挟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向着四周肆无忌惮地蔓延扩散,空气似是随着此刻天地间沉寂已久的异象而迅速被抽离,空气急速下降,原本花香鸟语的三月阳春间,竟一息间纷纷杨落下雪来。
那晶莹的雪花幽然坠落她发间,转瞬间便没入如银河般蜿蜒披散于肩头的银发之间,更衬得她面白如冷玉,似落叶落入沉湖,惊起点点涟漪四散漾开。
下一刻,她便御空而起,烟粉色衣袂在周身流淌的剑风之中上下翩跹,宛若一只振翅而起的粉蝶,成为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中唯一的亮色。
狂暴的风在虚空之中快速地凝集朝着她如江河交汇于汪洋般聚拢,千年来未曾如此浓郁的灵力在风中肆意涤荡,飘然而下的雪凝固在风中,一片片拼凑成自天幕悬垂而下的晶莹帷帐,在她身侧无声地沉浮。
温萝缓缓抬步,挺直的脊背上落下数道灼灼目光,却自始至终未曾弯折半分。她一步一步仗剑踏上这绮丽壮观的蜿蜒玉阶。
在她身影湮没于汹涌的云层之间时,落雪被日光融化。
一切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
在那扭曲的混沌虚无的空间深处,云烟浮动,日光与横斜的树影和朦胧的远山交相掩映着,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道明亮的剪影。
翻涌的云翳无声地变幻,仙云缭绕之间,是一座恢弘壮阔的灿金色神殿。
空旷通明的神殿之内,玉阶拱合而上的王座之上,银发银甲的男人猛然睁开双眸,光华在冰蓝眸底流转,化作凌厉无匹的视线穿越虚空,不偏不倚地遥遥落在登临上界的女人身上。
面色狠狠下沉,五指不自觉收拢似是要将掌心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银纹法杖捏入骨髓之中,四下无人,那虚伪慈悲的面具终于在这一刻村村龟裂,铭渊缓缓勾出一抹凉薄残忍的笑意。
竟然还是让她突破成功了。一群废物。
不过,即便她当真突破前来上界,也不过是入瓮的猎物罢了。
来到这个他统领了千年的地方,他若想让她今日死,她又如何能够多活到明日?如今,她身边已经没了那些愚蠢的为了她能够出生入死的帮手。
典夏的剑意在她手中,又能够发挥出多少应有的威力?她的剑,绝非人人皆可游刃有余驾驭的存在。
……典夏的剑意在灵台之中无声地运转,数不清的剑气剑罡在虚空之中凝集,自四面八方交汇涌来,灵风尽数没入眉心,温萝只觉得额心传承印记猛然发烫。
温萝缓缓张开双眼,耳畔的风呜咽着掠过,似是预感到即将降临的灾难,在不远处琉璃瓦顶之上盘旋,细碎的金光随着树影婆娑的簌簌声响轻盈地闪跃。
千年前令她厌恶得周身血液凝固倒流、脊背发寒的声线在这一瞬间穿越时光,再一次随着无形蔓延的风肆无忌惮地钻入她耳廓。
似是冷哼了下,铭渊的语气辨不清喜怒,在静谧的空间四处飘忽逸散,与日光一同铺天盖地地倾落:“进来。”
团子抑制不住地作呕吐状:“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主人,都到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摆架子装逼好端端地坐在王位上等你去见他?!决战之时主动出门相见难道不是常识?!”
温萝冷笑:“或许他根本没有把这一切当作所谓的‘决战’——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一只手就能碾死的蝼蚁而已,哪怕是成功飞升上界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团子:“可我们已经获得了典夏的传承——典夏难道不正是他心底最为恐惧的克星么?否则,他也不会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三天两头倾巢出动地派人下界截杀你……”
温萝深吸一口气,剑花在腕间迸发出清丽绝伦的光晕无声地绽开。她缓缓抬步向前:“典夏的正统继承人和心机弟子的battle罢了,自以为名正言顺的冒牌货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头顶的阴霾,只能靠旁人以行动告诉他。”
……铭渊依旧是千年前曾经见过的模样。
脸廓清瘦分明,如琉璃般剔透的浅色睫羽之下,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眸光流转间,似是漾出什么如汪洋般深邃厚重的威势,银发如瀑顺着他清晰的下颌蜿蜒而下,如一匹雪亮的匹练自然垂落肩头,与他一身精致华贵的银甲交相掩映着,更显出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压力与贵气。
分明应当是极为养眼的画面,然而和着他俊美面容上掩于平静之下看起来并不分明的阴鸷,温萝却下意识抿了下唇角,压抑下周身因厌恶警惕而不自觉立起的寒毛。
见温萝一步一步仗剑踏入正殿,铭渊却自始至终端坐在王位之上未曾挪动过半分,辨不清喜怒地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他冷冷勾唇,似是讥诮似是感慨:“一千年了,你竟然真的成功了。”
“殿下何必与我多费口舌,我知道,你此刻心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了我。”温萝微微一笑,“不巧的是,我也一样。”
闻言,铭渊却似是听见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荒谬无稽之谈一般,不加掩饰地放声大笑,悦耳声线之中写满不屑与讥嘲。他甚至笑得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好整以暇地摩挲着掌心法杖,良久才轻哂:“就凭你一个人?”
四下环视空旷的殿宇,温萝抬了抬眸,淡淡道:“你先前将全部部下排遣下界,如今无人来得及赶回上界助你一臂之力——我们二人皆是孑然一身,这样不是很公平么?”
“你也配与本尊相提并论?”铭渊意味不明地轻笑,缓缓起身,银甲之后宽大的披风无风自动,勾勒出与此刻剑拔弩张气氛截然不同的明亮。
“获得典夏的认可得到她的传承、集结如此多心思各异之人替你行事、千年来第一次突破上界,甚至重建了太虚昆仑……”铭渊缓步自王座之上下行,一步一步靠近她,脚步声在一片寂静的殿宇之中清晰入耳,在廊柱之间肆无忌惮地来回碰撞迂回,“本尊承认,你的确很特别。”灵风扑面而来,纠缠着温萝满头银发向脑后飞掠,发间玄铁发链前所未有地瞩目,在风中摇曳撞击出细碎急促的“叮当”之声。
“但你的特别,不得不在今日终止。”铭渊轻轻抬了抬右臂,掌心电光噼啪作响,在银纹法杖之上肆意攀爬蔓延,霎时间便将其包裹入内,他颇有几分轻蔑地扯了扯唇角,“放心,本尊定会为你选个妥帖的死因。”
话毕,灿白的电光轰鸣,自法杖之上汇聚凝集,惊人的威压如狂潮般滔滔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出,朝着温萝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他甚至并未使出千年前接连重创柏己、斩杀公羽川的杀招,似是对千年之间夜以继日的修炼极为自信一般,法杖在他掌心化作残影般翻转,在大盛的罡风之中狠狠点地。
澄莹的灵石铺就而成的地面登时随着他的动作碎裂翻卷,一道无形的气流裹挟着可怖的威势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拖拽出一道深邃的裂缝,森寒杀意碎裂虚空,扑面而来。
温萝平静地抬眸,因九天雷劫重塑之后更显出尘动人的面容被这迎面而来的电光衬出几分透明般的精致之感,及微剑在腕间流转,剑风勾动连成残影的剑光,绯色如水波流动的剑芒划破空气,数十道剑意登时破空轰杀而出,与攻势在半空之中相接。
剧烈的气浪登时随着几乎震碎耳膜的巨响轰然荡开,银发翩跹狂舞,分明是势均力敌的局面,铭渊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反倒不甚在意地笑了,语气甚至染上几分虚伪的悲悯:“我劝你此刻缴剑认输,本尊还可为你留个全尸,若是当真激怒了本尊,到时候,你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回应他的,是下一秒便杀至身前的剑光。
及微剑身之上光芒绚目,隐约包裹着一抹令铭渊极为熟稔的可怖气息。
典夏的剑,是这世间最为强横的剑术。并不过分锋芒,也绝不会花俏到喧宾夺主,然而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是后世无论何人都无法企及的顶峰。
就连他也一样,千年未曾臻至她当年陨落前的境界。
剑道之主自天地间顿悟的剑意,蕴含着不输于自然道法的可怖力量。
铭渊眸光渐渐沉了下去,眸底细碎的微光在某些角度似是坠入虚无的死海,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来,无端显出几分阴沉可怖。
典夏两个字,简直似是他心头挥之不去、萦绕近万年的梦魇。
曾经的他不过是凡间界大户人家马夫之子,身畔富贵公子时常如云结伴而行,面对长辈父兄之时无比乖顺机灵,在他面前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副模样。
数九寒天被嬉笑着戏弄推入冰冷刺骨的湖泊之中为他们寻那莫须有的玉坠之时,他心下便已了然。
权势、地位、实力。
这是他此生毕生所求。
他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知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相换,那么他便自愿奉上七情六欲与一切传闻之中存在的美好。
他与典夏的相遇,在她眼中看来只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却不知是他沉淀了数年的处心积虑。
八岁那年,他被迫深夜之中独身进入危机四伏的密林之中替公子寻一朵独一无二的冬葵子以赠佳人,却阴差阳错第一次望见那个女人自天边飞掠而过的身影。
月光落在她身上,那细碎的光亮却似是自她飘逸的衣摆与发尾之上顺着空气流淌,一路闯入他心底。
十八岁那年,他成了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亲传弟子。
二十八岁那年,他成了她此生纳入心湖的挚爱。
后来,他成了令她爱恨交织、亲手取走她一切的死敌。
她的陨落却并未将那些残存在他体内的、堪称本能的记忆一并涤荡冲刷,反而在这一刻察觉到似曾相识的剑意之时,他的灵魂都下意识跟着震颤不休。
及微剑风过处,那阵令他周身血液倒流凝滞的力量急速攀升蔓延。
或许是他小看了这个女人,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并未将典夏留存于世间的传承用到极致。
“让本尊来告诉你,”他冷冷勾唇,“她的剑,究竟是如何斩出的。”
话毕,一道道电光在他身体之上流淌汇聚,当空迅速地凝集成一把巨剑,裹挟着强横无匹的威压朝着温萝当空斩来。而他则化作一道雪银流光,瞬息间便闪至温萝身前,腰间从未出鞘过的长剑在这一瞬铿然拔出,一剑携杂着万钧之力洞穿空气,直向她刺来。
温萝咬牙飞身疾退,额心印记却骤然发热,隐约似有星芒闪烁着散入虚空。
周身气息在这一瞬间愈发沉静地收敛。然而剑意却似奔涌的江流般源源不断地自气海顺着右臂灌入剑身,及微剑光大盛,震颤着嗡鸣,与暴涌而来的攻势狠狠击在一处。
这一瞬,星陨月坠,前所未有的罡风几乎撕裂云霄,以悬江倒海之势轰然炸裂扩散开来。而那剑风却又在空中化作上万把飞剑环绕,化作肉眼几乎无法追随的残影凝成一股潺潺流淌的剑河。
然而,下一刻,细微的金属碎裂声在这轰鸣巨响之中分明微不可闻,在她放大的五感之下却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廓。随着“喀喀”的细响,蛛网般密布的纹路一寸寸沿着及微剑柄向剑身攀爬,不过呼吸之间便彻底包裹,剑尖不甘不愿地颤了颤,复又在一阵大盛的光华之中应声而碎。
温萝瞳孔骤缩,胸口血气翻涌,痛楚顺着经脉丝丝缕缕攀爬至心口,登时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来。
铭渊却似是了然般抬眸,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之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锋芒毕露,她不喜欢。”
锋芒毕露。
温萝能够感受到,这一次本命灵剑损毁,与墨修然支线中她于合黎山前崩碎的灼华剑,是截然不同的状况。